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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峫还想说什么,一只手从身后抓住了他的肩膀,用力把他向后带去,随即只听江停轻声在他耳边道:“很多地方都是这样,别问了。”

    严峫没理他,用力呼吸了口臭鱼烂虾味的空气,才勉强平息快要沸腾的情绪,转身摸出手机:“喂老高,通知三里河辖区交警大队,给我调取嘉园路菜市场一带的监控录像,步薇半小时到一小时前来过这里!”

    老高虽然迟严峫半步,但现在也赶到三里河派出所了,因此现场配合工作非常迅速,不多时就把电话打了回来:“严哥你们现在是不是在嘉园路附近?”

    “怎么,有消息?”

    “步薇的手机刚开机了,微信刷出去十几块钱,收款方是个开黑车的。我们这边已经让交警拦住了那个司机,他说确实载过这么个小姑娘,十分钟前在三里河坝靠近和旭路大桥边下的车。”

    严峫一踩油门:“让技侦老黄继续定位步薇的手机,我这就过去!”

    傍晚八点,西山垂暮。

    河岸两侧原本是工业用地,现在很多工厂因为污染排放超标被治理了,废弃的厂房围墙半塌着,大片空地荒草丛生。严峫远离河堤边的马路,专拣偏僻荒凉的小路往下开,到和旭路桥附近时天已经快黑了;空旷的鸦青色天空笼罩着大地,河水从暮色尽头而来,轰然冲过铁桥,又向着视线尽头的平原奔涌而去。

    哔!哔!

    严峫骤然停车,发泄般重重拍了两下喇叭,双手深深插进头发里。

    “……你这样鸣笛是没用的,”江停坐在副驾驶上,淡淡道:“万一她不想见你,听见动静跑了怎么办。”

    严峫压抑的声音充满了愤怒:“那你说怎么办?!”

    江停没回答,从杂物匣里拿出烟盒,抽了根烟点上,火苗在脸侧一闪即逝。

    “呼……”

    车厢里弥漫着尼古丁淡淡的芬芳,严峫看着他,突然意识到这是江停第一次主动抽烟。

    ——以前江停都是看到他抽,才会开口要一支,而且在烟头慢慢燃尽前最多只会抽几口。

    江停头深深向后仰起,吐了口烟,白雾弥漫中看不清他是什么神色,只见从鼻梁、嘴唇到下巴的线条侧对着天际最后一点吉光片羽,纤瘦修长的脖颈一路延伸到衣襟里,锁骨凹陷出深青色苍冷的阴影。

    “她就在附近,”突然江停低沉道。

    “什么?”

    话刚出口严峫内心就有些后悔,因为他感觉到自己声音不像刚才那么冰冷强硬。但江停似乎毫无觉察,他的心思甚至好像不在这里,只偏头对严峫短促地笑了下:“跟我来。”

    江停率先下车,迎着风大步走向河堤,严峫迟疑了一下,也甩上车门跟了上去。

    这时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远处路灯一盏接着一盏,延伸向地平线尽头昏沉的暮霭。更遥远的方向,广袤天穹苍茫无际,只有长庚星闪烁着明亮的光晕。

    江停夹着那根烟,每一脚都踩在柔软的荒草里。他看见虚空中小男孩的身影穿过田野,沿着相似的河堤向前奔跑,乌黑的头发在半空中飘扬,背对着他向冥冥中某个既定的前方奔去。

    “我今天来晚啦!我要帮忙干好多活!”

    风中传来无忧无虑的孩童声音。

    “没关系。”

    “我们今天玩什么呢?你想游泳吗?还是我们去摘枣子吃?”

    “都可以。”

    “你拉琴吗?我可以听你拉琴吗?”

    ……

    “江停。”

    “……”

    “江停!”严峫一手环抱过肩,几乎把他整个人强行摁在了怀里:“醒醒!”

    江停脚步唰然收住,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河堤边缘。

    脚下落差数米,河水在夜色中奔腾着冲过急弯,反射出粼粼光点——前方不远处,一个穿白裙的女孩子披散着头发坐在河堤边,面对着河水,赤裸的双脚悬在半空中。

    那是步薇。

    少女听见声响,转过了头,眼珠直直对着他二人,突然苍白的脸上古怪一笑:

    “你来干什么,不是答应放我走了吗?”

    严峫看向江停——江停的脸色不比她好看多少:“你告诉我的是你会拿着钱继续南下。”

    “……南下。”步薇梦呓般喃喃道,“可是我又能去哪里呢?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她坐在河堤高处,晚风猛烈,吹得头发四散,连笑声都是破碎不清的:“我打电话给他,但那个号码成了空号,他真的不要我了。难道我确实做错了什么吗?我明明一直是按照他希望的那样去要求自己的呀,难道我表现得还不够好吗?”

    江停眼底渐渐浮起一丝悲凉,似乎想说什么。

    但严峫握着他的手轻轻一紧,那是个阻止的暗示。

    “那个姓汪的告诉我要接受‘考验’,我就把申晓奇他们引去了天纵山。我假装不知道那几个小孩幼稚的把戏——管他们干嘛?我跟那些蠢货从来就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就算他们不自作聪明,我也有办法把申晓奇勾到山里去。可笑那小子还带着我在树林里七绕八绕,被我瞅准机会一推,就掉进坑里摔断了胳膊,我趁机把他的惨叫都录了下来……”

    刹那间严峫明白过来,怪不得申父申母接到勒索电话时,听见了申晓奇仿佛受到毒打般尖锐的惨叫声,果然就是步薇录下来交给绑匪的!

    “我想尽办法才把他带到凤凰树林下……真辛苦啊。”步薇笑起来,略带自得和狡黠:“但我知道当年的剧情就是这么辛苦的,所以我也该还原这一切,因为‘他’希望看到的是重演!果然,申晓奇说他要报答我,连这句誓言都完全复制了原来的剧本,难道我做得还不够好吗?”

    当年的剧情,原来的剧本。

    短短几句话,突然让严峫眉梢不轻不重地一跳。

    “都怪警察来得太快,都怪汪兴业带的那几个人又狠又蠢!”突然步薇语调变得格外尖利:“他们应该拍下行刑过程,让‘他’亲眼见证我杀死申晓奇,但那几个小喽啰竟然说时间根本不够!还说警察快要来了!匆忙中我只能把申晓奇推下山坡——只要他死,我就算顺利通过了考验,我是真正能取代你的人!”

    最后几个字尖锐得简直刺耳,步薇一骨碌从又陡又窄的河堤上爬了起来,狠狠瞪着江停。

    “……”江停微微摇头,张口仿佛想说什么,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半晌才苦笑一声:“可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闭嘴!我差一点就成功了,只差一点!”步薇的怒吼堪称歇斯底里:“都怪那几个杂碎懦弱胆小,闻到警察的气味就吓得魂不附体,竟然不敢带我走?甚至还把我也从山坡上推下去,想灭我的口!如果不是他们我怎么会完不成行刑?!我怎么可能被抛弃?!”

    在那咆哮声中,严峫终于明白了天纵山绑架扑朔迷离的真相。

    步薇本来应该是像李雨欣那样,从黑袍蒙面人手中接过刀捅死申晓奇的。然而当时秦川已经带人搜到了凤凰树林附近,越来越逼近的警察让绑匪有了紧迫感,于是决定简化行刑过程,仓促中步薇只得把申晓奇推下了高处,甚至没来得及检查他是否真的已经气绝。

    步薇以为她已经完成了所谓的考验,会被同伙接走送到黑桃k身边,却没想到那时绑匪连自己全身而退都没把握,更遑论带着虚弱无比的她一起逃跑?

    于是可能手下擅自做主,又或许黑桃k给了默许甚至暗示;总之他们没有冒险从警方的眼皮子底下带走步薇,而是试图当场将她灭口,简单粗暴地推下了断崖。

    所以,当警察终于赶到凤凰树林下的时候,步薇和申晓奇都摔在山坡底部,而其实绑匪已经利用对地形的熟悉逃之夭夭了。

    江停艰涩地道:“他抛弃你了,你也要抛弃你自己么?”

    河堤上没有护栏,只有石墩,每两道石墩之间连着一根铁链,如此沿着河道向前。步薇站的地方高,铁链只能拦到她小腿的位置,少女摇摇欲坠的身影在晚风脆弱又疯狂:“你闭嘴!你懂什么?!我本来就什么也没有,这世上都是些烂人!烂人!!如果我不靠自己动手去赚,我就永远都什么也没有!像那些又穷又没本事没前途的烂人一样!!”

    “但你呢!就那么轻易夺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如果不是你的话我已经成功了,我已经顺利回到他身边了!!”

    “步薇,”严峫突然出声:“别站在那里,往里面靠近点。”

    那铁链的高度根本不足以拦住她,只要步薇不小心随时有可能摔下去。但严峫的提醒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少女眼珠一转,倏然望着严峫,挑起了一丝堪称妩媚又充满挑衅的笑容:“不用你说,假惺惺,你们只是想抓我回去交差罢了。”

    严峫的回答却很平静:“事发时你还不满十六周岁,付不完全刑事责任。再加上幼失怙恃及有成年罪犯教唆指使等因素,法院应该会从轻判处,根据我办案子的经验来看应该是三年封顶。你的人生还很长,远远没有完,还是站近点吧。”

    步薇的笑容却突然扩大,弧度满溢出深深的恶意:“原来我的人生还不算已经完了吗?”

    严峫眉头一紧。

    “是啊,在你们这种伪善又废物的大人眼里看来,只要没死都不算完对吧。”步薇声音低落下去,垂着头,从下而上死死盯着江停:“所以‘他’抛弃了我,在你们眼里是不是也不算什么?所有本该属于我的东西都被这个卑鄙小人偷走了,是不是也不算什么?”

    “那些本来就……”江停颤抖道:“那些犯罪的事情,染血的钱,变态的勾当……本来就不该属于任何人……”

    严峫猛然看去,惊愕地发现江停真的在发抖。

    “步薇,”他张了张口,尾音夹杂着明显的战栗:“你看看我,根本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样好吗?别当任何人的影子,就做你自己,光明正大的活下去不好吗?你还那么年轻,甚至不知道他灌输给你的想法其实都是错的……”

    江停根本无法掩饰地语无伦次,只能住了口,用力掐住自己眉心,藉此勉强平息情绪。

    “骗子。”步薇冷冷道,“你这个骗子。”

    她向外挪了半步,这下真是连脚后跟都悬空了,重心惊心动魄地向外倾斜着,严峫猝然上前两步:“步薇!!”

    “我已经死啦。”步薇似乎自言自语般说:“他都抛弃我了,我留在这个恶心的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

    随即她阴恻恻地抬起头,望着严峫笑了一下,眼角分明闪烁着娇俏的恶意:

    “但就算这样,你们也休想抓住我。”

    严峫瞳孔骤然缩紧——

    少女裙角在半空中划出弧线,整个人向河堤下倒去!

    简直比闪电还快,甚至都不是人眼能看清楚的速度了。事后不论严峫再怎么回忆,都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竟然还慢了半步。

    江停像离弦的箭,电光石火间,飞扑在半空中抓住了步薇的胳膊——

    砰!

    江停重重撞上地面,惯性让上半身滑出河堤,惊险地悬在了半空。

    第84章

    严峫脱口而出:“小心!”

    变故发生得太快了, 他只来得及扑身摁上江停脚踝, 同时抱住石墩, 刹那间止住了江停继续往外滑的趋势。

    不过眨眼工夫,本来都在河堤上的三个人就有一个半悬在了空中,所有重量都系在严峫抓着石墩的那只手上, 千钧一发地凝固住了。

    “我是个骗子……但只有一句话骗了你。”步薇下坠的分量让江停不堪重负,每个字音都是牙关中费力挤出来的:“就是那句,你叫什么名字对我来说没有意义……不是这样的。从最开始, 你在我眼里就只是你自己, 跟我没有关系,也不是我的影子。”

    步薇扬起头, 她仅有一个手肘被江停右手紧紧抓着,几十公斤的重量让江停青白的指甲深深掐进了皮肉里。

    “黑桃k是骗你的, 不论他跟你说过什么,那都是骗你的。你还太小了, 还来不及看到真相就已经被他扭曲了很多观念,但只要你上来……”

    江停感觉到自己的重心正一厘米一厘米地向外倾斜,冷汗从鬓角斜斜划过脸颊, 因为咬牙太过用力而面孔青紫:

    “只要上来我就告诉你, 步薇,这些年来发生过的所有事情,所有——”

    步薇终于有了反应,风中传来她轻轻的笑声:

    “你不如等到了下面,再一起告诉我。”

    这时平衡已到了强弩之末, 步薇另一只手猛地抓住江停臂膀,全身力气把他向下一拽!

    严峫失声:“住手!”

    江停受力向外猛滑,刹那间严峫心脏几乎停跳,大脑一片空白;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死死抓住江停脚腕,大半身体探了出去,在千分之一秒的时间内,堪堪止住了失重的势头——

    紧接着,步薇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从数米高的大坝上直直摔进了河里!

    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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