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门内又闪出一人,俏丽的娇面,罩一件灰鼠压边儿的桃色缎袄、殷红散花石榴裙,两只珍珠坠珥晃得欢欣鼓舞,“奶奶,您可算回来了!”绮帐奔过来,细看明珠一瞬,顷刻两眼便闪了泪花儿,“我怎么瞧奶奶您瘦了呢?一定是在外头吃了不少苦,奶奶您在外头几个月,怎么不托人送个信儿进来?”

    不规不拒地忘情寒暄一阵,一眼瞥见青莲,立时又端得唯唯诺诺地挨过去,“青莲姐,你也瘦了……。”

    进得院内,只见长亭如旧,月季依然,桂树常新,骨里红梅傲立一侧,撒落满地红斑,淡淡绿茵春浅。东西厢门户打开,院儿内站一溜水灵灵的小姑娘,纷纷上来行礼,“给奶奶请安,我是侍双。”“我是侍婵。” “我叫侍鹃。”……

    报了名姓儿,又退至廊下,规规矩矩地站了一排。明珠细扫横睃,瞧着都是些新面孔,竟一个不认得。一行跨进门槛儿,一行收回眼细问,“原来那帮人呢,怎么一个都不见?我瞧这几个姑娘年纪都不大,十五六吧?”

    外间换了新家私,一水儿黑檀的案椅,柱间所挂松绿轻绡幔,每柱下一四腿高几上各盛了几盆白海棠。这时节,不知哪里来的白海棠,可见惜珍,明珠咋舌称奇,宋知濯紧随在后,“原来那些丫鬟,个个儿都叫你放纵得没规没矩,我新给你换了。这些都是我在外头现买进来的,不过是让婆子们教了些规矩,倒不像原来那些这个院儿伺候过那个院儿伺候过的,你是头层的主子,虽然年纪小一些,对你忠心倒是头一个要紧。”

    旋裙一闪,明珠窥见原来空置的另一间卧房,宋知濯笑一笑,“这屋原来一直空置,也没个丫鬟上夜,从前你要吃茶倒水的,都是自个儿来。如今还叫丫鬟们上夜,夜里咱们要什么,好有个使唤。”

    昏黄一片残阳里,绮帐领着几个丫鬟上来点灯,明珠见她们个个儿喜逐颜开,对自己是十二分的恭敬,瞠眼圆目直望了她们出去。一行转入卧房后,宝鸦桓香,熟悉的瑞金脑熏得满室,帘下墙角是哒哒的卧儿,是不知哪位巧匠所搭建的一个木头房子,眼前哒哒钻进去,旋一个圈儿后趴下。

    明珠瞧见眉眼弯弯地笑起来,缓缓对案坐定,一双杏眼呼扇不停,将四壁的墙、窗、案、各色玉器金器、髹漆的桌椅案凳都一一细瞧了一遍。恍然如梦如幻,只是不知哪一段是梦、哪一段是现实。她将顾盼的眼缓缓挪回来,对上宋知濯含风弯月的眼,四目勾缠,又想对一笑。

    青莲将几个包袱皮递给绮帐,与她收拾好后,正要退出,被明珠叫住,“姐姐、姐姐,你不要到隔壁去住了,东西厢那样大,你同绮帐住西厢好吧?东边儿叫长亭遮住,光不大好,就住西边儿,一排房子呢,干嘛要去同人挤在一个院儿?”

    踞蹐一瞬,青绮二人将眼望向宋知濯,见他脑后两个缎子在胸前垂一垂,铿然有声,“你们奶奶说得是,就住在西边儿吧,小丫头们到底还不知她的脾性,你们在这里,也好时时照应着。”他将眼又挪向明珠时,些微严肃的神色已经融得一片和软,“再则,我平日里去上朝,在司里忙一阵,你在家里也怪闷的,她们陪陪你说话儿也好。”

    那二人领命自去,剩得流芳满室与情意缠绵的二人。宋知濯拔座起身,拉着明珠盘到床上去,巡过满室,眼定在她桃新杏艳的鹅蛋脸上,抬收摘下她鬓上那朵野花儿,“外头都叫换了一遍,唯独咱们的卧房没换什么,怕你回来觉得不习惯。”

    粉帐将明珠的脸映得水嫩,她垂睫而下,手攥起一个被角,“我颠沛流离惯了,哪里都能住得的。这被子仿佛是从前咱们盖过的,枕头也是,我认得的。”后一瞬,她垂下眼,有些失落的模样,“你得叫人给我做几身儿衣裳,我原来带出去那些,都拿去典当换了银子使。”

    “我已经叫人裁制了,没两天就能送来。”宋知濯捉起她一只手,细瞧上头隐约斑驳的色彩,几如跌跌撞撞的淤青。他不能想象,市井上那些零碎的艰辛,但他一直相信,她在任何地方,都能顽强的生长。可这不代表他不心疼,捧起那只曾将他由林沼中拉出来的手吻一吻,再将她拉入怀中,“衣裳能当几个钱?我记得,你出去的时候带了那两个忍冬藤的金镯子出去,怎么不拿去当了,度日总不成问题的,何必在外头那样辛苦?”

    她由怀里挣出来,两眼圆睁,大有一场气,“你还说这个呢?简直要气死我!我拿了那对镯子到当铺里问过,掌柜活计一气,瞧我不像是大户人家的人,就唬我说那镯子是刷的金漆,不是黄金,当麽就当得二两银子。我才不吃那哑巴亏,拿了镯子我扭头就要走了,又被他们拦下唬我,说是不定我打哪里偷来的,要拿我去报官!”

    她俏生生地瘪着嘴,果然气得脸上生红,宋知濯歪念一起,伸了一只大掌往她胸上一寸轻拂一拂,“消消气,无奸不商,为了点子蝇头小利,他们什么话儿都说得出的。后来呢,可真拉你去报官了?”

    想起前尘,明珠噗嗤一乐,还未留心他的手,得意地挺直了纤腰,“哼,说大话嘛,谁不会?我同他们说,带我去报官也行,不用拉,我自个儿走,就怕到了衙门,他们反倒有吃不尽的官司。他们听后反不敢妄动了,只当我是同哪位大人家里沾亲带故的。”

    言讫,仿佛听见他逐渐沉重的喘息,她方醒悟,一把拍掉那只不安好心的手,“你做什么?光天化日……,”斜眼一看窗外,一轮残月悬中霄,她顿一顿,依旧是气焰嚣张,“大夜里的,坐一下午的马车,你没颠累啊?!走开走开、睡觉睡觉!”

    作势掀开被子,方掣起一个角,被宋知濯一把揽过兜转压下,挂起唇角一笑,“我不累,我是练武之人,别当我是那等孱弱书生。”

    “嗳,”明珠剔着眼瞧他邪气上扬的笑,浮起一记白眼,“我瞧着,你其实同你那二弟还蛮像的,一样的不大要脸。”

    “我不要脸?是谁呀,给我肩上抓得一道道的伤,难不成是哪里来的妖精昨儿夜里将你调了包?”

    “嗯、就、反正不是我!”

    “好,是妖精、妖精姑奶奶,快快显灵,震一震这个假正经的小尼姑!”

    “你才假正经!”

    “说对了,我就是假正经!”

    小会幽欢、春色渐满,在这永久不歇的日沉月浮之间,荡漾起乱花狂絮。

    月影之下,轻纱无眠,几盏虚渺烛火如星辰半隐,笼着宝榻上的踞凤叠燕。风罅之间,细微地拨动楚含丹鬓角的发丝,她在北廊,遥望轩窗。

    指尖拈一支细得被顶上玉莲蓬坠弯的长簪,一挑一跳间,夜合奉茶上来,“小姐,这么晚了,也该睡了,有什么事儿明儿再说吧。自打上回小产后,你这身子就弱了许多,可经不住窗缝里的风吹啊。”

    遗髻坠珥,恹绪昏思,两个眼仍旧盯着窗外残月,声音宛若凤絮,“我睡不着,你瞧,月未圆呢人倒是先团圆了,老天对宋知濯倒是颇为眷顾。”及此,失落一笑,又由失落中徐徐生起一股恚怨绵长,“不止对宋知濯,对他夫妻二人都是一样眷顾!上回让明珠逃出命来,算她运气好!”

    浅浅的一声叹息,夜合抿一口茶,搁下盏,“小姐,您可当心,如今大奶奶回府了,不比在外头,真出什么事儿,自然是由府里头先查起。”

    “你放心,”楚含丹搁下盏,歪着腰拈了帕子蘸一蘸唇角,倒像是松神了许多,面色见软,只是目光仍硬,“明珠即便回来,也不似从前了,过不了几天,童家釉瞳进门儿来,哪里能给她好果子吃呢?我不过是气不过宋知濯,你看他现在,仕途通达佳人在侧,好一个春风得意。他越是得意,我就越想见他潦倒落魄,我还想见他死!”

    剔一盏银灯,如同剔亮一只打瞌睡的眼,将她的神色逐渐由柔变得阴鸷。夜合未劝,只是叫她上床歇息,见她不应对,便下榻搀了她,一步步蹒到床上去。

    刚挨着床沿儿,就听见院门哐当一响,一阵轻柔的履舄杂乱之声。楚含丹吊起眼角一想,便知道是宋知书不知又从哪个温柔乡回来了,全然不似在意地掀了被卧下去。

    一廊之外,宋知书喝得半醉,一片月华银纹的衣摆别在腰带上,还算稳当地让几个丫鬟搀扶着,春酲两眼抬起,就见远远上头廊下站着慧芳,就要牵裙踅下来的模样。他心里倏生烦躁,忙摇手止住,“你别下来,你睡你的,叫我安静会儿。”

    打扮得花红柳绿的慧芳面色一娇沉,挥帕跺脚,捉裙踅回去,口中噞喁嘀咕,“哼,成天在外头笙歌艳舞的,倒要回家来找清净了?!”

    声音细弱夜萤,宋知书没听清,也不想听清。被丫鬟搀着,绕过半道蜿径,却晃见北廊门窗上灯影未歇,在这清冽寒冷的夜,昏黄温暖,却不是为他而点。

    他顿首笑一笑,拨退了丫鬟,蹒步而去。大概是因为酒入愁肠,勾起他半壶相思叮当作响,支使他抬袖扣响门扉。“笃、笃、笃”,是他亲手击碎了他的尊严。

    没错,他想她,即便每日都可以远远看见她蜿蜒在窗下的身姿,亦依旧想她,几如一片海市蜃楼出现在荒漠,而他是壮景下,徒袭奔走的临死之人,她是他看得见却永远找不见的一片绿洲。

    眼下他发现可怖的一个事实,经过数月轮转,他再一次,在绝望中渐渐原谅她了,哪怕她一次次、一次次地摧毁了他的希冀期盼,但他仍旧一次次践踏自个儿的尊严来宽恕她。

    门扉浅启,露出夜合一张骇异的脸,一时慌乱地引他进来,“姑爷这会子来了,小姐正要睡下呢。姑爷坐,我、我先去烹盏茶给姑爷。”

    被她几声惊诧交酬后,宋知书酒醒了半程,望她裙间消失在两片渐渐合拢的门扉之间,他才恍然明白自个儿身在何处,巡视四周,一时尴尬难抑。

    床上锦被蜿蜒的曲线动一动,楚含丹已侧过身,不冷不淡地丢下一句,“滚。”

    一字一箭,离弓而去,狠扎入宋知书一片宽阔胸膛,使他更觉难堪。面色下沉后,他带着酒气蹒步过来,一步一锵然,“这是我家,我想到哪儿就到哪儿,你算什么东西?还当你是二奶奶呢?我不休你,不过是给你留着体面,你眼下不过就是个弃妇,大哥现在有情人重聚,可想得起你啊?”

    床侧努目一双,将他狠瞪住,“滚!”

    “我不滚!”宋知书同样髹红一双眼,寸寸欺下身来,掀开被子,只见她一身肉桂色薄绡寝衣,若隐若现的凝脂,以及一片银红的横胸绣一朵极盛艳的芙蓉。立时血涌入脑,醒下去的酒又醺添几分,一把困住她推搡过来的两个腕子,“我偏不如你的意!”

    楚含丹一味挣扎、脚蹬得丝柔的锦被堆到床角,两眼闪泪,她觉得屈辱、愤恨,可当他的吻如繁星细密地落下来时,在这种屈辱中,她又感觉到一种坠落的失重。坠落、直坠落到一个幽暗潮湿太久太久的洞府,倏然点燃一堆熊熊的火焰,使她觉得周身的血脉可耻的涌动起来,轰轰烈烈地喧嚣在她死水一潭的人生里。越是激荡,越觉可耻!

    半阙月明窗晓,又是韶光过了。夜色阑珊,渐渐在黑暗中摇起一片幽蓝。

    伴着哒哒浅浅的呼噜声,凉风过境。宋知濯是被怀内一阵淅索动静惊醒的。他掀开眼皮,垂下睫毛,可见明珠梦沉沉地蹙紧了眉头,嘴里好像在呓语不休些什么。

    他将她轻轻摇一摇,“小尼姑、小尼姑,”见她双眼逐渐随破晓点亮夜空,他笑了,偏着脑袋在她额上吻一吻,“做噩梦了?”

    怔忪一瞬后,耳畔响起明珠惺忪的嗓音,“好像是做噩梦了,只记得厅上摆了一桌子吃的,有人架着我,不给我吃。”

    他吭哧吭哧的笑声震动着胸膛,将明珠彻底颠醒,揉一揉眼,“宋知濯,我好饿,又好困,你快叫人做了饭来,吃过我还要睡。”

    撩开帐幔,瞧见窗色渐上,宋知濯翻身而起,一身湛青的寝衣,半束了一个髻。踅到外间片刻,便跟进来好几个丫鬟端捧着鎏金铜盆、托着一楠木盘,所盛两柄象骨盖刷牙子、两只装满水的冰裂纹大盏,一并铜盂、面巾等洗漱之物立在床前。

    95.会客 双姝聚首

    象鼻耳炭盆里添了新的银骨炭, 一点火星重又点燃,绵密的温暖逐渐一寸寸地蔓延,小炉盘香, 窗外还是灰沉沉的明, 桂树枝丫被风一拂, 敲窗叩扉。

    “侍”字打头的几个丫鬟一水儿哈腰在半掩的床帐前伺候宋知濯梳洗,薄荷珍珠粉漱完口, 执起另一支象骨盖刷子蘸了粉递入帐中。尔后见一只略生薄茧的小白手接过去,一个脑袋在他肩头渐隐渐现。

    几个小丫鬟登时红了脸,低垂下头不敢多瞧。宋知濯仍旧不动地坐在床沿上, 肩头担着明珠鼓鼓塞塞的脸, 一双眼半酲不醒地睁着, 待漱完口,撩了头发够腰出来吐一嘴细碎的泡泡在铜盂中,“我还从未受过这待遇呢,”她笑一笑,对着面前一个丫鬟, “谢谢你们, 你是叫侍婵?真是谢谢你,快去歇着吧, 我有事儿再烦你们。”

    侍婵惊得一瞬, 忙捉裙福身, “这是我们的本分, 不敢要奶奶谢!”又将一双眼挪到宋知濯脸上, 观他神色。

    两层藕粉的轻绡被挂到半月钩上,肩头没了重量,宋知濯方才起身, 三个丫鬟立时拿了中衣上来要替他解换,他却摇摇手,朝帐中眱一眼,“小尼姑,这活儿还是麻烦你来做成不成?”

    哗啦啦的水声响动,明珠接过帕子蘸干脸上的水,抬眉一瞧,他真横展双臂等着自个儿,她便趿了月白绣喇叭花儿的软缎鞋下床,一行替他罩衣系带,一行望着丫鬟们笑一笑,“你们别在这里站着了,快去歇着吧,我有事儿自然会叫你们的。哦对、烦请先替我摆饭上来吧,我饿得很了。”

    众人望一望宋知濯,领命而去。再上来时,一行三四个双开门儿的髹漆描金鸟笼食盒,饭摆在外间案上。明珠被宋知濯握手出去时,已是满桌子各色金银玉晶碟,一应挤满金丝胡瓜、凤尾鱼翅、爆仔鸽、奶汁鱼片、莲蓬豆腐、绿翠羹、金丝芙蓉卷、各色鲜果拼一盘。

    满满当当的一案,瞧得明珠瞠目咋舌,“大早上的,咱们就要吃这么多啊?”

    那侍婵闻听一笑,打量她是随和的性子,斗胆说话儿,“厨房的赵妈妈昨儿听说奶奶回来,天没亮就忙开了,说这些都是奶奶爱吃的,又说还有好些,怕奶奶停住食,叫午饭晚饭时再做了端来。”

    熟悉的饭食香勾得明珠那些暖洋洋的记忆,还未坐下,慌着跑入卧房拿了两吊钱给侍婵,“一吊给你和丫鬟们,往后还要给你们添麻烦了;另一吊麻烦你给赵妈妈拿去,就说多谢她惦记我,我回了,改明儿去瞧她老人家。”

    晨曦一缕,温暖和意。可侍婵不敢收,背着两个手让到扣死的几扇门下,还是宋知濯清一清嗓子,“拿着吧,你们奶奶就是这样性子随和的一个人,以后你们伺候惯了就晓得了,她倒不要你们怕她,只要你们忠心服侍,别忘了规矩就成。”

    那侍婵这才敢收下,福了几个身,退到门外廊下与丫鬟们分散。明珠罩一件大毛氅衣,里头仍旧是寝衣,头亦未梳,掩着一片发将宋知濯嗔一眼,“你说话儿这样凶,要将她们吓着了。”

    “吓一吓什么不好?”宋知濯拉她坐下,推过一个碗在她跟前儿,放低了声儿,“叫她们无法无天起来,仔细造你的反。快吃,不是饿了吗?陪你吃过饭,我就要上朝去了,退了朝,还要到司里处理些公务,大概下午回来,一准儿赶得上陪你吃晚饭。”

    明珠弯了眉眼,脸伏在他肩头蹭一蹭,便捧起碗专注吃起饭来。她吃起食来的模样,远没有那些闺秀小姐们斯文,一个腮帮子鼓鼓囊囊地胀起,将一张鹅蛋脸生给胀成了小圆脸。可宋知濯却觉得异常的可口。就像几年前,她捧着碗替自己喂食,细颈上隐约见上下滚动,一双眼专注在银汤金匙上头,递到自个儿面前时,她倒也跟着张嘴,那时他就觉得,她真可口,只要瞧着她,连自己的胃口都变得好起来。

    他不时侧目,将明珠瞧了又瞧,眼里沉着一段韶华盛世的光景。直到与她在长亭分别后,那盛世方渐渐地沉山淀水,又成了一个沉稳持重的威武大将军。

    这一去,明珠自回卧房,哒哒狼吞虎咽地吃着一堆肉,青莲与绮帐过来,青莲不必说,绮帐先一把扑倒在床下的踏板上,掣着她的裙边儿又哭又笑,“昨儿奶奶回来,我就有话儿要跟奶奶说的,少爷在,又不敢说。今儿可要好好问问,奶奶在外头苦不苦呀?日子是怎么过的?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怎么不叫人进来说个信儿呢?呜呜呜……,我真想奶奶,奶奶不在家,少爷也一去就是几个月,院子里空空荡荡的,成日家就几个丫鬟来来回回的逛……。”

    哭哭啼啼一大堆,又得青莲训斥,又得明珠柔哄,才将她淅沥沥止住了哭,方随青莲上街去取替明珠裁的新衣裳、一应新添的头面首饰。

    喧闹一场,明珠困意渐袭,正要卧倒,又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奔来,打眼一瞧,帘下可不是赵妈妈,已见衣锦容光,比原先体面许多。

    只见她止步一瞬,裙裾带风地挥着帕子急步来到床前,“哎哟我的明珠宝丫头,你可算回来了!来,让妈妈细瞧瞧。……嗳,瘦了,不过倒是结实了一些。”她一双肥硕的手在明珠软臂上捏几把方才撤下,“结实了好,少得病,我就瞧不惯那些成日家扭扭捏捏弱不禁风的狐媚子!来,快跟妈妈说说,在外头可过得难不难啊?”

    一言一句地,明珠滗掉艰辛,专挑好的说来哄她。她先是笑,后又嗔怪一眼,“外头什么样儿我老婆子还不清楚?你一定吃了不少苦,不过是想叫我放心,才故意说好话儿哄我!”

    “没有哄妈妈,我原本就在外头摸爬滚打习惯了嘛,哪里能难得倒我呢?”明珠吊着她一个膀子晃一晃,撒一个娇后,又将眼由她头上的金簪、身上的锦缎细瞧一遍,“啧啧……,我才走几个月,妈妈真是越来越神气了,哪里像厨娘呀?就是那些富贵太太们也比不过!”

    赵妈妈握了她的手夹在腰侧,满脸的喜色,“你不在这几个月,我女儿出嫁了,少爷回来听说,叫人封了几千银子给我,说算是替我女儿备一份嫁妆。”少顷,她将眼一横,“不过我不谢他,我老婆子岂是那见钱眼开的人?从前不喜欢他,现在就他做了什么新贵将军我也不巴结!我只谢你,他是看在你的面上麽才抬举抬举我了。嗳,你妈妈我如今已经是厨房的管事儿了,各房里的吃喝都是我管,你想着要吃什么,只管叫人传话儿过去,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妈妈都有法子给你弄了来!”

    “妈妈真是大神通!”明珠一把将她圈住,两个人一老一少地笑作一团。

    后一去,两杆红日上枝稍,明珠困倦难当,倒在被子里呼呼睡去,想着要去细瞧一瞧院儿里一花一草也就顾不得了。

    一暮成云又成朝,就这瞬息万变的功夫,当朝凤銮已抵达京城,仪仗盛大,百官相引,一路迎至皇城之内,从今后困守红墙绿瓦。随行有各皇子、侧妃、姬妾,引得京城轩然。新君先后按名分大赏各妃嫔家眷及王子王妃,为贺普天之喜,京城亮起灯火万盏。

    走马灯、绢丝灯、宫灯、纱灯、人物写意、花鸟虫鱼,将京城的永夜照得如昼通明。长空绽放出极明艳的焰火,飞龙、凤雏、琴瑟和鸣,呼啦啦点燃浩瀚的星海,随之亦点燃了童釉瞳对一个新生活的幻梦。

    归燕剪裁出一个新的初春,桃李新颜,蔷薇妍开。入京第三天,童府上下宾客络绎,无非所来贺一相嫁女。童釉瞳呆在自个儿一个天地,细数着剩下的日子,一天、两天、三天,未及半月,她就要嫁为人妇,成为“将军夫人”、“宋府新妇”、“官爵之妻”,然而,这些繁琐缀叙的名头,都抵不过一个“宋知濯之妻”。

    她在唇间浅浅喁喁切切出这几个字,被春风一散,散得满腮红霞。恍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由窗前回首,见玉翡挂着脸色而来,“这都是什么事儿啊!你还在这里闲笑呢?那些风言风语你可听见没?”

    “什么风言风语?”童釉瞳一头雾水,面上还滞着少女春情,一双绿瞳懵懂地眱过,“玉翡姐,什么风言风语啊你生这样大的气,总不是又为我新绣的绢子吧?”

    玉翡拉了她到窗对岸的榻上坐下,将一屋子的丫鬟叱退,抑下了声儿,“你回来这几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难怪不晓得。我在外头听说,这位小公爷简直不成个样子,自打封了殿前司指挥使后,便忙着满世界找他前头那位夫人。听说在金源寺寻着了,为了哄她,将公事也搬到了金源寺去,弄得下级将士官员们也不到司里,只去金源寺禀告公务,好好儿一个庵堂禅院,生生给那妖精折腾成了个淫窟!连圣上也叫小公爷把那妖精迎回家去,这可气不气人?”

    字句涓涓,在童釉瞳心里汇集成一个浅淡的牙印。那个疤痕、以及宋知濯提起时温柔的笑意,是她心里的疮口,一想起来,仍旧从澎湃的欢喜中泛起小小的疼。

    可她终究是体面的官爵小姐,只是敛了苦涩,抬起骄傲的下巴,“怕什么呀?就算她回去了,也不过是个侧室嘛,我是天子赐婚的正经奶奶,难不成还要俱一个平民丫头?”她将两腿抬在榻上,掩在群中,盘桓了腰凑过去,“玉翡姐,你可见过她啊?知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儿?是不是美若天仙?”

    过堂春风像刮散初开的梨蕊一样吹拂着她初生的一丝自我怀疑。很快,玉翡将这种怀疑拦腰截断,一律维护她挺在枝头的自尊,“什么话儿?一个穷乡僻壤出来的野丫头,不过是没规没矩地使一些狐媚伎俩才勾了小公爷去,如何能与你比?不过男人嘛,总逃不过那些妖精手段,你也不能掉以轻心。我看咱们家老爷断然想不到这些,不如你去求皇后娘娘给想个法子?娘娘说到底也是女人,从前在王府管顺众侧妃姬妾,现如今又在掌管后宫,你先去求她给出个主意!”

    “你不要多心嘛,”童釉瞳挂高了眉、睁圆了眼驳她,满不在意的模样,“凭她什么妖精的手段,我是正头奶奶,她再没规矩,也不敢越了我去吧?玉翡姐,你不要太草木皆兵了成吗?况且,我自幼受姨妈教养,才不会使那些狐媚子的妖术!”

    她自不大在意,却叫玉翡气了又叹,一只手连连拍案,“我又不是叫你去学什么狐媚子手段,我是叫你去同娘娘说一说,让她震慑震慑小公爷,或是想个法子震慑那丫头!”

    踅直绕转,童釉瞳高傲的名门千金之态,一连几夜,都被一个牙印不断地挑衅着,纵然千般不愿、万般无奈,终究也问到皇后段氏那里去。

    “玉翡这丫头……,”段氏宝髻霞帔,捧一盏茶笑着摇首,晃得翠霞珠光满室,仕女台屏上流金逝粉,“这丫头倒是不错,我就说她是一定要陪你到宋家的,你性子单纯,又什么风风雨雨都没经过,自小在我膝下,心计手段半点儿也没有,有她帮衬着,我也能放心些。”

    “姨妈……。”童釉瞳长长婉转地喊一声儿,扑在她宝座下,伏在她膝上,软软地撒一个娇。

    台屏前,段氏笑逐颜开,满目慈善,忙搁下盏去抚她的云髻,“哎哟好了好了,都要嫁人了还只晓得撒娇。”她握了她的手,将她拉起来同座,“我也虑到这里,小宋将军与他那位娇妾有前恩前情在,难免叫你吃了亏,所以我已请了皇上,连同兵部侍郎周大人家的一个小庶女一同跟你嫁过去,也做侧室。那庶女叫周晚棠,性子要强一些,许多你不便说的话儿,倒好交给她去说,纵然有个什么岔子,也不至于伤了你们夫妻的情分,你看这样可好?”

    童釉瞳心内鹘突一阵,两个绿水烟波似明不明,“那这样儿,宋知濯身边岂不是又多了一个女人?姨妈……,我不想他有那么多女人,我想他只有我一个。”

    “你这是糊涂话儿,”段氏把住她的肩头嗔怪一眼,“三妻四妾不是稀松平常?他今儿就你一个,明儿保不准到哪里去另寻一个呢,与其那样儿,还不如你自个儿寻一个可靠的人。前儿你姨父过问婚事儿,宋国公还说,你身份尊贵,与别个不同,替你收拾出了一个院儿让你单住,不同那些人住在一处,洞房就设在那里,可见是十分疼你,又有那周晚棠助你,你还担心什么?”

    万事周全、一应妥帖,童釉瞳也算将一颗心放到了肚子里,只合春映花地盼着日子快一些,再快一些。

    花渐妍开,蕙草寸长,日子随冬雪融为春溪,汩汩向前。瑞金脑又换作返魂梅,缕缕暗香祭奠着辞去的骨里红花。

    几如院墙上的蔷薇一朵朵挤开,宋知濯照常遵循条理每日去上朝,“照常”得没有一丝变化,完全不似个新郎官儿。下人们送来的一应喜帖、喜服、礼单他都不曾认真过目,只扎在满纸公文中点头,“可以”、“都行”、“就暗你们说的办”、“去问过父亲,凭他老人家做主”。众管家无奈,又捧着各色样子退出。

    他早出暮归,每日在朝阳下、或是晨雨中与明珠在长亭下拥吻而别,将廊下的“侍”字打头的小丫鬟们瞧得脸红低垂,明珠旋裙转身,一对上她们,更是各眼四处奔逃,她亦红着一张脸踅入房内。

    这日,甫入外间,便听见侍婵在院外喊,“奶奶,有一位沁心姑娘拿着帖子进了园子,说是来找您的,叫丫鬟们领到斛州轩去等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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