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她方慌乱起来、淅淅沥沥哭起来,旋了膝抱住他要拔去的腿,“你要杀要剐都好,别送我回家!我不能回去,你叫我回去,真是比叫我死还难受,我求您了爷!我求您了!”

    紧接着,便是她脑门儿嗑地的声音。宋知濯却没有垂首看一眼,用一副比秋意还凉的嗓子说出了比冰雪还寒的话,“你留在这里,终归有伤我的脸面,你回到家里,要死要活与我不相干。”

    少顷,他挥袖而去,弃了这满地的绝望与残心。长夜随之落下来,丫鬟们奔进屋内,音书望着周晚棠满面的泪渍,忙托起她的双手苦涩地笑,“姑娘快起来,没事儿了,爷不是说了吗,不罚您,只将咱们送回家去。”

    周晚棠呆滞的泪眼缓缓在音书面上聚拢,开始细碎地摇着头,“我不能回去音书,我要是被送回去,太太还不知要怎么折磨我,那些姨娘也不知会怎么嘲笑我、还有家中姊妹,二姐姐、三姐姐她们肯定会把我当做笑话儿、父亲也会嫌我丢了他的脸,那样儿的日子我不想过了!我不能回去、我真的不能回去!”

    凝固的泪珠被她晃撒下来,眼中乜呆呆地盯着某处。音书观其仿佛急火攻心,有些疯癫之状,忙死死攥紧她的手,“姑娘、姑娘!那你做什么要在爷面前承认?你抵死咬住不认不就完了吗?!”

    俄延,她对视过来,额上嗑出的红像未晕开的胭脂,惨烈地聚在她苍白的脸色,“我怎么抵死不认?玉翡带着那么些丫鬟亲眼将我按在卧房,有那么多人作证,还有张仲达,这个人最是迂腐文酸,他必定会承认他自个儿做的事儿!我要是抵死不认,反倒会令更得爷生气,索性还不如认了。我原是想置之死地而后生,想着激爷一下,倘若爷有那么一点儿伤心,也舍不得杀我,不过是狠狠罚我一遭,事情就过去了,我实在没想到,他要将我退回家去!”

    “你糊涂啊姑娘!这样的事儿,哪个男人能忍?你干什么要铤而走险做出这样的事儿?”

    “我不是成心要这样儿做的!”暖黄的光流萤闪烁,周晚棠的脑子里便滑过那些香肌艳骨的画面,“今儿下午,张仲达给我把脉,说是要看我的面色,我便撩开了帐子。也不知怎么的,我们俩一对眼,我就觉得一颗心跳个不停,他的手搭在我的腕子上,我一身都觉得软了,他压上床来,我也没想着要推开他,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她将眼对着颤颤流光的四面墙之间,反复思量着所有的细节,却始终发现不了任何可疑之处,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水到渠成地发生着。

    而另四面宽广的墙之间,正笑说着答案。

    半烬火柱窜得老高,春莺穿着平日里不舍得穿的桃红软绸褂、撒花白缎裙,在几人注视中另瞧着榻上的明珠。一樘绿幔在她身侧随风蹁跹着,像一只欲飞未飞的蝶。

    蛙鸣已次第熄下去,侍双趴在榻案上剪下一截烧黑的灯芯,明珠则捧着一碗燕窝一口一口地细抿着,一壁拿眼剔着春莺,“照你这么说,你们姑娘是要被送回去家去了?那也挺好,以后她也没道理没机会想着法儿害我了,还能自个儿回去过清净日子,大家彼此安生了,倒挺好。”她将眼睇向折背椅上正做绣活儿的青莲,仿佛松一口气,“也不枉咱们筹算这一场,也不白叫沁心姐姐费心。”

    青莲抬起眉眼,半笑不笑地打趣儿,“你可得好好儿谢谢人沁心,就为了你这药,她将那些惯常替她们街上配药的郎中都寻了个遍。偏偏你刁钻,药效只要那不重不轻,又要不急不燥的,什么‘那涓涓细细的成效方好’。上回沁心怎么说来着?可不是说‘你要的这种药不就是说那男女初见洞房花烛的效用吗’,我看她说得有理,一副媚/药而已,怎的这样挑剔?”

    “倒不是我挑剔,”明珠叼着碗口,仰头就将剩余的燕窝羹倒入口中,急着囫囵吞下,“我又不是没中过那种药,药效太强了,反而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纵然她周晚棠做下那等子事儿,等药效退了,不定怎么怀疑呢,再到宋知濯面前痛哭一场,只怕会查到咱们头上。终归不如这微微一点效用来得妙,等她想起来,也只当是自己动了情,怨不着谁。”

    几人相视相笑,春莺提裙上前,也跟着奉承地笑起,“还是姨娘有智谋,您这药配得极好,连张太医那样一个大夫喝了都没瞧出端倪,想必他现在也闷头只当是自己色/欲/熏/心/呢。”

    “也是连累了他,”明珠满目愧色,怅然嗟叹,“辛亏宋知濯没有为难他,否则就是我的罪过了。春莺,宋知濯可说没说什么时候将你们姑娘送回家去?她一日不走,我一日不安心,生怕她又生出什么乱子来,回家倒好,横竖清净。”

    “爷是说这两日让我们这些丫鬟将她的东西打点好了,原封原样儿的先抬回去,后脚便将姑娘一齐送回去。这一回去啊,也难清净,我们府上是个什么境况姨娘不晓得。头先姑娘的亲娘在世时已是日子不好过,府里人口多,开销大,姑娘这一房不受宠,常常都是缺衣少食的。我们家太太也不管,就那几个月例银子也常被其他几个姨娘贪墨了去,姊妹们也是挣衣夺食,落到姑娘手上更没几个子儿,一直是紧巴巴的过日子。现今因这样伤风败俗的事儿被退回去,只怕连老爷也难容她了。”

    明珠有些吃惊,摇起一把扇咋舌,“我倒是听说她原在娘家日子不好过,却不想是这样落魄,那宋知濯将她退回去,岂不是要她又回了火坑?”

    复起青莲的声音,同时睇来一眼埋怨,“你就别犯你那菩萨心肠了,这会子后悔也晚了,管她什么火坑水坑的,终归是她的家,她再接着留在府里头,迟早才要给你挖个大火坑埋了!”

    “我也不是后悔,就是瞧她可怜罢了。”明珠撅着嘴嗔怪,又将眼别回来对着春莺,“那你们姑娘回去,你是不是也跟着回去?倒是我不好意思了,为了叫你帮我这个忙,拖累你也回了那艰难地方去。”

    夜风涌进来,刮开春莺的笑脸,“我原就不是伺候姑娘的,回去了也是到原处当差,没什么干系。况且姨娘赏的那些玩意儿,我即便是被赶出去,也不怕的。”

    明珠笑一笑,笑容是扑朔迷离的风雾,瞧不清那清澈的眼里几时杂糅进一丝浑浊,仿佛是浸染了人间的烟火,使之有些迷惘地望向门外的夜色。

    夜色阑珊,将明不明的空中仍旧淌了漫天的星河。

    星河下,是另一双迷茫的眼,绿波已经被猩红的血丝吞没,眼皮红肿无力地半阖着。

    暨今,童釉瞳已经连着哭了大半月,日以继夜的泪险些将千凤居整个正屋的墙哭倒。但她除了哭,别无它法,这些时为虚妄地拯童立行,她进过宫,三番五次被拒之门外,皇后称病不见后,她几乎又敲遍了每一个所识官宦府邸的大门,然而这些人不是闭门不见,就是婉言拒绝……

    然这些还不是令她最绝望的,最绝望的莫过于她的父亲是被她的夫家一手推上了断头台,而她的夫君甚至一连多日不回家,公公也将她屡次拒之院外。

    渐渐的,她的心就被沉在这座冷冰冰的府邸,她每天都在等着宋知濯回来。今夜他终于回来了,却迟迟不肯入门。

    一阵轻柔的脚步将她红肿的眼猛地拉至帘下,就见玉翡风摇云动的裙寸寸荡开,“小姐,爷又走了,你别等了,快上床睡吧。”

    “什么?”童釉瞳一急,眼泪又吧嗒吧嗒坠下来,“知濯哥哥不是回来了吗?怎的又走了?去哪儿了?”

    “还不是因为那周晚棠,爷才回来便赶上了周晚棠这事儿,窝了一肚子的火,不想在家歇着,又回衙门里去了。小姐你听话,自个儿先睡吧,明儿一早爷一准儿回来,有什么话儿,明儿再同他说是一样的。”

    童釉瞳猛地站起,泪涌无间,一副嗓子早哭得哑涩不堪,却仍旧可听出一些娇柔的稚嫩,“明儿就来不及了!明日就是父亲行刑的日子,眼下谁都不愿意帮我,只有知濯哥哥还有些可能,只要我求求他,没准儿他就能救出父亲呢?你做什么这会子还要去管周晚棠的事儿?要不是你闹出来这一场,知濯哥哥也不会生气,也不会大半夜的还往外头去!”

    没奈何,玉翡在她奔流直下的双目中苦劝,“是我不好,我的小姑奶奶,纵然要骂我,且等歇息够了再骂吧。这些日,你吃不下睡不着的,人都瘦了一圈儿,这样下去可怎么顶得住?”

    明月香烛底,童釉瞳只顾着无言洒清泪,却固执地不肯挪动一步,两个手分攀住她两个膀子掣一掣,“玉翡姐,既然知濯哥哥今儿回来,想必是有空的,你去说一声儿,我们套了马车到衙门里去找他吧,啊?”

    望她满布的泪痕,玉翡心疼不及,却终又将手垂下,咬牙打破她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小姐,你长这样大,都是被人捧在手心的,才养出了你这么个实诚的心眼儿。可如今,你得长大了、你得认清这个不好的人世间。我实话儿说,也不怕你伤心,总是伤心过这一场,你也早些清醒。老爷是救不回来了,皇后娘娘都避着咱们,可见这事儿有多难办,况且,咱们老爷就是爷一手办进去的,你真当你求求他,他就能心软了?他纵然会在那些小事儿上心软,也绝对不会在这种前途大事儿上心软一分!”

    字字刀刀,连削着童釉瞳曾经不谙世事的天真,一片绿湖银波随着玉翡唼唼的声音暗淡了下去,“小姐,你想想,从前爷也忙,不论多晚,总是要回家的,在颜明珠那狐媚子屋里时,就是忙到天快亮了也要回去挨着床边半个时辰!他如今不回来,就是在避你呀,就是摆明了告诉你,这事儿没指望!”

    玉翡的高颧面颊上生出许多粉汗,如从前那些被粉饰太平的残酷事实,“老爷是救不了了,往后连皇后娘娘管不上你了,咱们童府也被抄家了,还有谁能给你撑腰?原来不过是因为你的身份,也是你性子单纯,爷才对你比对那周晚棠好些。可眼下咱们什么都没有了,日子却要过,你可曾想过以后怎么办呐?”

    135.哀容 周晚棠之死

    浅月凉拨乱绪, 疏花温撩愁思,句句到寒梢。烛已过半,颤颤地抖动着童釉瞳的心。至于玉翡的问题, 她无法作答, 她碧簪灵珠的脑袋里只有天真到愚不可及的想法, 那便是以为宋知濯是会喜欢她的。

    但很快,玉翡便拦腰截断了她的臆想, “我一早就叫你打算打算,让你想方设法的先同爷生个孩子出来。横竖颜明珠是生不出孩子,你有了孩子, 就能栓住爷的心, 你却一味的想着等等等等, 我只怕你再等下去,等咱们老爷没了,爷也用不着顾及着谁了,一转头就又回那狐狸精那里去!”

    “不会的,知濯哥哥不会放我在这里不管的。”

    童釉瞳木讷讷的声音反招来玉翡一记白眼, “有什么不会?这世上就没有什么永远的事儿。我今儿也是为小姐着想, 趁势能打发一个算一个,她周晚棠今儿出这档子事儿, 还不就抓准时机将她打发了?眼下皇后娘娘不管事儿了, 你还当她留在府中是能帮你的?只怕她就是头一个要害你的!你依我的话儿, 如今爷就是为了怕你求他才避着不回家, 你可不要在爷面前提这件事儿了, 以免惹得他厌烦,愈发的不往咱们屋里来。”

    仿佛乾坤倒转,童釉瞳只觉头晕目眩, 跌回一张黄花梨圆凳上,两眼干涩地瞪着前方,“那爹爹怎么办呢?难道叫我看着爹爹死?”

    不管她在虚空里看见的是父女之情也好,世情冷暖也罢,玉翡只要她看到眼下,“这是咱们都无能为力的事儿,别说你就是个姑娘家家,即便你是个七尺之躯的男儿,又有什么法子?你哭了这些日子,也算尽了该尽的孝道,就是老爷瞧见了,也希望你好好儿的把日子过好啊。”

    忧悒梳栊着童釉瞳新涕痕复旧涕痕的面庞,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摇曳的火光,仿佛看见一堆碎砖残砾中曾经的崇闳辉煌。

    整整两日,千凤居维持着一种岑岑的寂静,虫鸟无声,莺雀无言,只有苍云过境,倏散倏聚地飘浮在参差的绿瓦上。平日里飞扬跋扈的丫鬟们个个人谨小慎微,正屋里自然是为着童立行刚被处决,生怕错了话儿招了童釉瞳的眼泪。

    而西厢则是陷在清点嫁妆的忙碌中。那十几口大板箱日仄时便原封不动地被音书陪同着一齐送回周府,直到天际金光斜灺,音书方挂着苍白的面色回来。

    见此节,周晚棠更觉杳杳无望,两个肩坍软下去,就似沉没湖底,“父亲是怎么说的,太太又是怎么说的?”

    听见她含霜杂月的声音,音书忙将面色调转,迸出一个安慰的笑脸来捉裙坐在对榻,“老爷太太没说什么,只说叫小姐明儿回家后,还该安分守己的过日子,等过段时日,再另寻摸一门亲事……。”

    “你别骗我了。”

    她倏而一笑,眼中蕴着万千绝望与悲伤,却欲哭无泪,“你照实说吧,老爷太太到底怎么说的?”

    金灿灿的阳光由纱窗里透进来,一丝一线砸在泛冷光的地砖上,几如那到油锅里捞不起的金屑,也似周晚棠的黄粱一梦终成空。

    她花了两日的时间构想着一些令宋知濯回心转意的妙法,一个复否一个,斟酌不定地不知用什么来求他的赦令。可一个接一个的法子想出来,宋知濯却又不见了踪影,叫人一次次去寻,次次也只说他仍在衙门里处理靖王一党的事儿,连面儿也见不着他的。他的心实则是硬的,起码对自己的同情远没有到令他向原则尊严妥协的地步。

    这个事实击溃了周晚棠处心积虑想出来的那些一线希望,而音书的话儿更加击碎着她潦倒人生的一线生机,“我陪同孙管家一道送东西回去,到了府里,孙管家拿了一封‘退女书’给老爷,那封‘退女书’是这府里的老爷亲笔写的,上头说咱们老爷教女无方,家风不正,才出了这等伤风败俗的丑事。老爷看了,当下就面色铁青,也没说别的什么,咱们太太趁孙管家出去后,只说了句‘其母不正女儿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别的,也就没什么了。”

    不再需要别的,就这一句话已经足以压垮周晚棠。她的嘴角动一动,似乎有许多话儿要说,然则不过一句,“晓得了,音书,你出去收拾吧,我有些犯困,想睡一会儿。”

    退至门边,音书拉门的手顿一顿,回首过来,面上是一个十分勉强的笑意,“姑娘也别太忧心,回去就回去,也没什么大不了,从前那些日子,咱们也不是没过过。”

    门扉打开又阖拢,久久久久,久到残照收尽,月辉明朗地悬在清霄中,周晚棠的头才偏一偏。她游目打量着屋里的金髹银饰,华美而凄凉,它们曾装点了她对未来崇闳的梦想,又见证了她的梦碎。这个梦像极了这些千金万金的陈设,虽是摆放在她的屋里,却云云记录在案,上头所属没有她的名字。

    发了一会子怔,她像是听见了宿命的召唤,于是蹁跹游荡入卧房。长长的薄氅拽地一片藕色的轻绡,一顿一顿地跟随着她游梦一般的步子,似粉非粉,似白不白的颜色浑浑噩噩。她打开了案上那个漆红的妆奁,拔起棂格,在最底下翻出了一直珍藏的小小一包药粉,原本是预备着留别人的,最终却是她自己成了享用它的主人。悉数抖入口舌后,只觉嗓子眼干粘得紧,便旋至案上倒了一杯水送服。

    最后,她看一眼那张锦绣纱床,活像一口装着无数寂寞的棺材,帷帐膨膨地鼓动,就似两只对她张开的臂膀,她倒下去,就沉进了一个暖玉生香的怀抱。

    万籁死静,月亮在她阖上眼皮后,悄悄爬上窗栊,照着茫茫红尘中,一个又一个的芳魂残魄。

    第二天,秋来,伴随着一缕最早的风,周晚棠的死传遍府邸。其中最为痛心的当属音书,她伏在床前,哭得可谓是肝肠寸断。而多数人至多是嗟那么一两句,例如“真可怜”“做出那等丑事儿不死也得被唾沫星子淹死”“好好儿的富贵日子不过偏要姘男人”“也是个命苦的人”,不过如此轻言妄语,便梳栊了她短暂的一生。

    一大早便有家中小厮赶至衙门内告诉宋知濯这个消息,他听见后十分平静,将一支笔架在一枚蓝田玉笔搁上,嗓音不疾不□□安,你先回去,吩咐人装殓停灵,我写完这张折子就回去。”

    明安正要应承,不想来报信儿的小厮上前几步行礼,“爷,我来时孙管家才去报了老爷,老爷不让在家里停灵。”

    “父亲怎么说?”

    “老爷说‘既写了退女书,也交回周家了,连她的一应嫁妆都原样抬了回去,她就不是我们宋家的人了,况且我宋家没有这败坏门楣之人,不许在家停灵,只装殓好了,还给周家抬回去。’爷,棺材都准备好了,沉香木的,就等着爷回去见一见,就封棺给周家抬回去,周家那边儿也来人到咱们家里候着了。”

    清晨雀鸟唧唧喧闹,不知由哪里扑进的风,已带着一丝秋意寒凉,吹动了宋知濯髻上的两条莺色锦带,纠纠缠缠地飘动着。最终,天水碧的衣纱摩挲窸窣,他站了起来,“那就回去瞧瞧吧。另外,再吩咐总管房一声儿,按正经奶奶的丧仪,折算了银子交给他周家的人,下剩的,就是他们周家的事儿了。”

    回去时,云海沉沉,酸风吹雨湿绣阁,垒珠点细荷。千凤居笼罩在一片阴翳浓雾中,淅沥沥的雨声里隐约能听见音书的哭腔,似乎将天哭塌下来一块,一片雨是她的眼泪,疏密缓急,高低还细。

    甫入里间,听见众人请安,音书欻然一个猛子扎起来,抡圆了拳头密匝匝地砸在宋知濯胸口,“你这个没心肝的!你丧尽天良!要不是你,我们姑娘不会死!你可有半点良心啊?她伺候你这两年,哪里不是周到妥帖?!你有没有良心啊?!我要把你一肚子的牛黄狗宝掏出来看看、看看你到底长的是什么一副心肠!都是你害死我们姑娘,都怨你……”

    “大胆!”明安大呵一声,朝身后几名小厮招手,“还傻站着做什么?给我把这个没规矩的丫头拉出去,就地……”瞥眼见宋知濯僵硬着的脸,后半截的话儿便被掐入腹中,忙挨过去,“爷,有什么吩咐?”

    “算了,将她这些陪嫁过来的人一块儿同棺材送回去吧。”

    言讫,他独自踅上前,就见两片帐中横陈着一具影廓温柔的躯体,业已穿上了朱砂红的大袖氅,头上罩着一顶珍珠攒凤冠,流溢的光滑过她浓妆艳抹的面颊,胭脂虚浮在她苍白的颧腮,有一种吊诡的美感,霞帔长长地由肩搭至脚面,双手温柔地扣在腹间。宋知濯俯盯着她紧闭的双眼,想起近两年前的夜,她大概也是这副红艳艳的装扮,像一朵怒放的芍药,被人采撷后敬献到他面前。

    可那夜,他只到了院门口,便旋身而去。看看芳草平沙,游鞯犹未归家,自是萧郎飘荡,错教人恨杨花1。

    他一个都没瞧见,没瞧见这些女人,是如何因他而盛开,又因他而凋谢,直至十分春意九分休。

    流芳消逝的一段沉默后,他面朝众人负手,无泪亦无悲,“装裹好,交给周家的人,伺候过的丫鬟每人赏银四十两,完事儿后去告诉老爷一声儿。”

    接着他走了,大大的步子迈朝另一个亦即将因他而枯萎的女人——看到他时,她面上闪过一霎的惊,余后是芜杂的哀与悲在她面上变幻无穷,最后浮出一抹淡淡的喜色。这是童釉瞳,一个他负她千行泪的女人,

    一叶红霜飞茜雪,童釉瞳的脸立时便生出一点胭脂,泪霪霪的眼兜兜转转倒入心肺,只掬出一个温柔的、纯真的笑意。她时刻谨记了玉翡的教诲,不敢轻易提那些会令彼此疏远的事。只是浅浅含情地低吟一句,“知濯哥哥,你回来了?你坐,我叫丫鬟给你烹茶上来。”

    宋知濯没坐,只将她头上的珠翠玲珰细细看来,发现远不如从前的华丽,红玛瑙不见,金凤钗亦不在。他似风似月地叹一口气,“我听说你把你那些嫁妆都拿去跑门路了?是我疏忽了,回头你把单子给我,我叫人重新给你办来。”

    玉翡守在帘外,生怕她不留心说起那些扫兴的事儿,忙由如意手中接过茶托,一路踅进,“嗨,事儿也没办成,钱倒是都花尽了,如今爷既要补给奶奶,那我便先替我们奶奶多谢爷了。”

    与童釉瞳相对后,她暗睇上眼色,旋裙出去。童釉瞳面上还挂着一点尴尬的笑意,向宋知濯走近,“知濯哥哥,你在司里忙了这大半个月,一定累了吧?今儿因为周姐姐,又大清早的赶回来,我瞧你脸色不大好,要不到床上去躺会儿?”

    “不睡了,我就是过来瞧瞧你。”宋知濯笑一笑,同样带着一丝尴尬,“你父亲的事儿,帮不上你什么,我很抱歉。不过你放心,圣上顾念旧情,已下令将他的遗体妥善安葬于你童家的祖陵内。”

    到此节,童釉瞳险些下泪,只好背过身去,水裙洇润地摇摆开,作势去高案上拿下一碟子滴酥鲍螺,“知濯哥哥,你还没吃早饭吧?先吃点儿点心好了,一会儿留在这里吃午饭好吗?”

    他看到水雾弥散的眼睛,极不自然地笑着,“我就是来瞧瞧你好不好,手上还有些公务没办好,一会儿还得回去,你自个儿吃吧。我这就走了,趁着这个空隙再去瞧瞧你奶奶。”

    就这样望着他缓步而去的身影,绝望与悲伤一霎便涌入童釉瞳的眼眶,随之扑来那些累积近两年的委屈——新婚之夜她迟迟不到的丈夫,她由满心欢喜落到满腹的失望。后来他来了,却好像只是应付着她那些欢欣的爱与希冀,匆匆用过一顿饭,他就会马不停蹄地赶回明珠那里去。再后来,他住在这里,他的书房也设在这里,他的话儿多起来,还增添了许多温柔的笑意,看似所求所期都有了回应,可一转眼,他又把她推到了悬崖边,留她孑然一身面对万丈深渊……

    他的好与坏总是相错相离,使她完全摸不透他的心,但她唯一能相信的是,如果他现在走了,大概就不会再回来了。

    于是,她捉裙冲过去,将脸埋在他宽阔的背脊上,两只软弱的臂死死箍住了他扎着玉带的腰,“你别走!你别走,知濯哥哥,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我已经没有家了,只有你了!”

    窗外绵绵密密的雨极轻极软地落在瑟瑟的秋里,被风一绞,润湿绮窗,亦润湿了宋知濯的心。他转过身来,就目睹了她曾是冰雕玉砌的一副美貌,被眼泪融成了断壁颓垣。

    他还记得那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扬着小小的下巴,在江南潺潺的阳光里拦住了他的去路,而后来,他则是截断了她来时的道路,使她余生归无所归。

    “你别走……,”童釉瞳祈求着,耗尽她的小小的骄傲与自尊,一片汪洋的眼泪就似她被抽走的胫骨,令她一点点地跌坐到地上,“姨妈不要我了,父亲也没了,我往后就是孤苦无依的一个人,我只有你了!可你却有很多,你家如日中天,你是越来越威风的大将军,以后,还有那些官员来巴结你,把自己的女儿送给你,你会有许多许多女人。即便没有,你也还有明珠,你们琴瑟和鸣、夫妻恩爱!”

    她的头垂下去,头上一支细细的碧簪在这样一个阴霾天里黯然失色。眼泪在地砖上汇成一片清波,是她一个小小身躯怎么努力也渡不过的茫茫苦海,“那我呢?我会在这里熬到死,我没有地方去,这里就是我的家,可又不像是我的家。这里没有人在乎我,我就像外头的雨,下过一场,落了就落了,在你干旱的心里根本不会留下痕迹!要不然,我就是像周姐姐那样,终有一天熬不住死在这里,那时候你才会再来瞧瞧我,或许还会为我掉两滴眼泪。但我有什么错?我有什么错?!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知濯哥哥,你告诉我,我是哪里做得不好?我可以学的,只求你不要把我丢在这里……。”

    她的脸仰起来,就这样绝望地望着宋知濯,祈求着他能温柔以对。宋知濯垂眸望着她,逐渐迷失在她腾升起的残破的美感中,她憔悴却依然妍丽的一片腮、绝望中依然期待的一对眼,足以令万千男人为之拜倒。

    一股澎湃的冲动沸腾在宋知濯的身下,灼灼地焚烧了他的理智。伴着她的啜泣与那些无穷无尽的酸楚,他仿佛看到了周晚棠、看到他的母亲,那些在情与爱中沦丧的许多女人,最后,他看到了自己,一个越来越像宋追惗的自己。于是他俯下身捞抱起她,踅往那方丈宽丈长的锦丽绣床。

    簌簌细细的雨点里,童釉瞳寸寸地绽放着,绽放成一株艳绝天下的牡丹……

    而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是这花开一月的牡丹或芍药,譬如明珠,她远不如这些娇媚,可同样,她亦不如这些脆弱,她是漫山遍野无处不在月见草,她有着耐寒耐旱的顽强生命力,不论暴雨或是炙阳都不能够击败她,她总能绝境逢生,开出迷眼的粉、清世之白。

    但当周晚棠的死讯传至她耳中时,她倏然有了一霎的枯萎,略显惊慌失措地撩开床帐望向来报信儿的侍双,“你说什么?宋知濯不是说了不做重罚、只将她退回周府吗?怎么会死呢?”

    她手忙脚乱地由床下放下腿,急着将一双白皙的脚插进绣鞋中,被侍双慌着劝诫,“奶奶你别下来,外头下雨了,凉飕飕的,您就穿着寝衣,单薄得很,仔细受凉了。”

    哒哒似乎对着不安的情绪有感,不知由哪里蹿出来,围着侍双打转。侍双轻轻踢它一脚,踅至床边,“我也是才刚听见说的,说是昨儿夜里她让音书出去收拾那些细软,自个儿独在屋里睡。丫鬟们也没留心,个个儿忙着收拾东西,谁知早上音书去敲门,不见人开也没人应,就叫人撞门进去。就见她穿着衣裳躺在床上,一个身子又凉又硬!想是半夜就死了,是自个儿服的毒。”

    “怎么就死了呢?”明珠喃喃念着,蹙紧的额上浮出细汗,只觉十天菩萨由浮出云来,用肃穆威严的眼围睨着她,使她像一个万恶加深的罪人,“怎么会呢?宋知濯都说了不罚她,她怕什么呢?好端端的,做什么想不开?”

    “嗨,那日春莺不是说了吗?周府里人人欺她,别说她了,就是寻常嫡女嫁了人还被休回去,家中也难免有些白眼非议,何况她就是个不受宠的庶女,这次又是这么丢脸的事儿,回去必定是没什么好日子过。料定她是想着走投无路了,才想不开自个儿寻了短见。一早就有人去司里报了爷,奶奶还没醒呢,爷就赶回来了,下令装裹了,就交给了周府的人,咱们府里一位主事陪着送过去,音书等丫鬟都一齐回去了,如今千凤居就那童釉瞳一位住着。”

    “怎么是送回给周府呢?周家怎么说?”

    “这是老爷发的话儿,说是已经递了退女书过去了,就不是咱们家的人了,这样没脸的人也不能埋到咱们家的祖陵里,就给送回去了嘛。周家呢,也没什么话儿好说,自家女儿不检点,他们理亏还亏不过来呢,况且咱们府里是什么身份?他们家是什么身份?借他家几个胆儿也不敢问咱们家的责,她家女儿是自尽的,也没咱们家的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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