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书反而笑了,吭哧吭哧地震动着胸膛,望向他被泪痕覆盖住的雅人深致的面庞,“您年轻得一点儿也不像位父亲,您也不应该是位父亲。”

    尔后,他费力地翻了身,面向壁隅,好像就放开了他所有的期待,以自己的方式,不留余地。

    直到离开前的一刻,宋追惗的眼始终是无能为力地望着他露在被子外的一个肩头,几如一面冷墙,把他生为人父的爱意与悔恨完全隔绝在外。最终,泪渍干涸,他挺直了身子,任凭心的踉跄,只用跄济的步伐跨出了这间屋子。将丫鬟们严厉训斥一番后,他跟着月亮,踩沙碎玉地独行而去。可走了很久也走不出漫长的风雪,他第一次觉得,这个家太大,从这一头到那一头,仿佛是几千万里的长途,耗尽了他一生的心血。

    于是这一口血,便喷涌在太湖石下,将黑漆漆的天,白茫茫的地染成了一片刺眼的猩红。

    夜东风,几番吹梦,嗈嗈吹起雪与萧。各处廊下摇着霜白绢丝灯,曳着梅英似霜。从前混沌的一切仿佛在今夜,沉淀出了一个寒冷的结果。

    满月照着宋知濯匆匆忙的履步,才错过了太湖石,明安紧步跟上,“爷放心,太医不是说了,老爷只是急火攻心,没什么大碍,吃两剂药就能好的。只是老爷这一病,您要辞官的事儿,怎么好再开口?”

    咯吱咯吱急促的雪沙中,宋知濯闷闷地颔首,一截玄色的衣摆摇一摇,在夜里不大明显,“不妨事儿,过几日再说一样的。你放心,父亲必不会为我的事儿气的急火攻心,他是为老二。”

    “那……,”明安小心斟酌,提着灯笼侧首,“咱们可还去瞧二爷吗?”

    宋知濯挂起一丝释然而伤怀的笑意,脚步匆忙,“去,毕竟我们是亲兄弟,他病得那样儿,我该去瞧瞧的。”

    俄顷,明安将眉头攒得死紧,“爷,太医都说二爷的身子不成了,往后咱们宋家就只有您这一位少主子、老爷也只有您一个儿子,百年后,还得是您继承这国公爷的爵位,只怕您想自立门户,没那么容易吧?依我看,咱们还是别走了,况且您自个儿说要走,奶奶可什么都不晓得,回头您自个儿出去了,奶奶不一定答应呢。您瞧瞧这些时候,一趟也没回来过,明丰来拿东西,也没说奶奶有话儿捎给您,我看呐,八成是要跟您老死不相往来了。”

    “闭上你的乌鸦嘴!”宋知濯顿步回首,恶狠狠一呵,复又行路而起,“只要她心里没有别人,那我就总有法子。我警告你,这话儿你别跟明丰提起。”

    “晓得了晓得了。……只是爷,我还想着要不要告诉您呢,如今也只好说了。咱们奶奶近些日在清苑,总招一些读书人上门儿,周围人户都议论纷纷,说什么‘这个小妇人不得了,才出了宋府,就想着找男人了,简直伤风败俗’……”

    未知行到哪里,有一片竹叶疏影,沙沙响彻,伴着宋知濯略疾之声,“什么读书人?”

    观他急色,明安倏而一乐,“爷别急呀,听明丰说,奶奶是想把大的几个丫鬟许了人家,托沁心姑娘打听良人呢,有准了,便将人请到清苑去相看相看。”说着,那脸上又挂下来,“不过咱们奶奶您是知道的,向来不大讲个规矩,直勾勾的就与这些男子在厅里相谈,传出去好些闲话儿,难听得要死,爷想个法子将那些人都打发了吧。”

    “原来是为了这个,”玉沙响起,宋知濯面上的急色融为一个淡淡的笑意,“这也没什么,那些丫头大了,也该嫁人了。至于什么名声不名声的,你奶奶也不大在意,我也就不大在意,随她高兴吧。”

    风簌怯怯,满襟依黯,未几已入院内,只见廊迴莺啭,丫鬟们聚在庑外,目露愁色,被几盏宫灯徐徐地摇撒四方。方才一抹松快的畅意随之消散,一股浓浓的哀切弥散在宋知濯胸腔内。他又一次,要以芜杂的情绪,来面对一场离别。

    以慧芳为首,丫鬟纷纷福身行礼。宋知濯的眼睃过一人手上端的药,便疑上眉心,“你们不进屋去伺候,都在这里站着做什么?老二的身子可好些了?”

    “回大爷,”慧芳抽抽搭搭,拈帕搵着一滴又一滴的眼泪,“爷不让我们伺候,也不吃药,老爷病着,又不敢去惊扰。还求爷进去劝劝我们二爷,叫他好好儿的把药吃了。”

    宋知濯接过那方檀木盘,一手抬着药推门入内。只嗅见大大一间屋子满是酸苦,想来是打翻的药。果然,甫入卧房即见床前一滩水渍,青灰宝幄半撒半掩,罩着宋知书衰弱不堪的身子。

    算起来,他们已经好久不曾见过面,骤然一见,像隔了几辈子,已经险些认不出眼底下凹陷的面颊、萎缩的皮肉、这副枯败的骨头是那个曾经放浪不羁的宋知书。

    然,他笑了,狭长的眼,歪出的亮铮铮的虎牙,又是他。他的声音几乎是抓不住的一缕风,随时要散,“大哥?你怎么来了?有劳你,这样忙,还想着来。”

    他的眼很快瞥过去,浮生千万,仿佛已经不值得多瞧一眼。宋知濯就势坐在床前一根折背椅上,声音干哑而平静,“把药喝了。”

    “没什么好喝的,”宋知书仍旧笑着,透过两片帐间宽宽的一条缝望他一眼,一如从前那样总是漫不经心,“太医不是说了麽,喝了药也就多撑些日子,没什么差别。大哥,你留恋红尘,你长命百岁地活着,我觉得没什么意思,想早点到下辈子,重头来过。”

    “这辈子都没到头,想什么下辈子?”

    “那是你没到头。”他将上半个身子奋力挪到床边,一个马尾垂下床沿,两片唇一启,全是讥诮,“大哥,别装好人了,咱们兄弟什么时候好到了这个地步,也值得也来替我惜命?”

    宋知濯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只觉得胸膛里堵着什么不上不下。沉默中,宋知书又再开口,调笑依然,“大哥,你我打小就不怎么对付,临了了,也不必装什么手足情深。”说到这里,他抖着胸膛剧烈咳嗽起来,仿佛两片肺都要跳出来,随着胸口渐渐平复,笑容亦随之沉下去,“我恨你,此刻更恨了,从前就什么都比不上你,眼下还要你来见到我这副样子,你能不能走?”

    轻轻地,宋知濯叹出一缕气,忆尽了平生情分,到头来似乎只是浅薄,“可有一点,你比我强得多,起码父亲会为你急得病倒,他会为你、与你的母亲掉泪,他仅有的温柔慈悲都给你们。却从没给过我、给过老三。宋知书,我也很羡慕你,你比我拥有的多很多,你为什么不知足?”

    他侧在鸳鸯枕上的脸迸出一个放肆狂妄、却苍凉无边的笑,“迟来的东西,我宋知书不稀罕,你想要,你拿去!”

    外头是风与雪的萧瑟,在这富贵的红粉翠乡,灯辉似姽婳的萤火,绮帐纱窗,暖屏浮香。宋知濯却只觉得彻头彻尾的冷,他从未这样坚毅地认定自己的选择,离开这里,离开那些充满无奈的绝望。

    他注视着宋知书,望见他脖子上挣出的经脉,是一片玉碎的断纹。渐渐的,他明白了宋知书,懂得了他的选择,是以一种杀死自己的方式,杀死那些源源不断永远会冒出来的渴求。

    143.沉默 我爱你,以沉默

    寒香水影, 梦凉孤山,月华到人间,是倾世的霜, 与旷古之凉。目断处, 无一不是幽深的黑暗, 黑得好像永远不会再亮起。

    想起宋知书,想到他挣扎无果的绝境, 宋知濯深感疲惫。他缓步徐徐地走在琼玉驰道上,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几如拽住了他心里某些丛脞的乱绪。他曾杀死过许多人, 甚至包括他的血亲, 却从未有过面对死亡如此恐惧的时刻。

    直到他回到千凤居的书房内, 仍旧被一种窒息侵扰。他靠到椅上,疲惫地仰起脸,阖上的眼前,闪过许多影,那些相熟的、死去的, 笑脸、哭眼……以及童釉瞳, 倏而清澈如水的眼神。

    他端正了身姿,望着面前的童釉瞳, 带着温柔与关怀, “你不睡觉, 到书房里来做什么?快去睡吧, 已经三更了。”

    童釉瞳对望过来, 一霎便想起在寿州时,与他隔着书案说话的情状,好像上辈子那样远。那时候, 她还是令人瞻望咨嗟的京师第一美人儿,甚至面对心爱的人,亦保持着小小的骄傲。但不知由什么时候起,她蒨璨的眉目成了苦海的孤舟,写满了愁与怨,以眼泪、以尊严。

    思及此,她笑了,一如豆蔻的自己,有着不谙世事的纯真,“知濯哥哥,你别睡书房了,我让丫鬟将另外一间厢房收拾出来了,你去那里睡吧。”

    这笑是不再委屈讨好的笑,令宋知濯有了片刻的欣慰,“没事儿,我这里还有一堆公文要批,你怀着身孕,就不要替我操心了,去睡吧。”

    她未挪动,绿水晶一样的瞳孔里露出一些担忧,“二爷怎么样了?我听丫鬟们说,好像是没什么指望了?”

    宋知濯将头略点一点,眼眸垂下去,带着些许沉闷。烛光慢慢流溢出一场沉默,在这场沉默中,童釉瞳始终窥探着他。隔了好久,她将手轻抚一下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倏然说起:“知濯哥哥,好奇怪,我好像一点儿也摸不到他。”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还小而已,过两个月就能摸着了。”

    “不是,”童釉瞳簌簌晃响了飞云髻上坠下珍珠流苏,唇上勾起一抹释怀的笑意,“是我感觉不到他。”

    她顿了一瞬,将手撤下来,眼波里流淌着潺潺的清溪,洗净铅华,“知濯哥哥,自打你上月里同我说了那些话儿,我哭了很多天,直到有一天,我照见镜子,那样泪渍凌乱的脸,忽然让我觉得好陌生。从前我也爱哭,可也没有同嫁给你后哭得多,整日整日的哭,连睡着了枕头也是湿的,真像一个怨妇。可我从前不是这样儿的,那时候只有小小一点烦恼,哭过了就忘了。玉翡姐说,是我长大了,长大了烦恼就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我想着她的话儿,就想到小时候姨妈跟我说过的话儿,她说长大了,‘事与愿违’便多了,反而就不爱哭了……”

    她笑起来,诚如彼此才相遇的那一天,风和日丽,花默无言,似乎万物都在期待一段故事能发生,同她一样。

    “我小时候,姨妈把我宠上了天,我要什么都可以,她总能满足我,我从不知道‘事与愿违’是什么滋味儿。但遇见你,我知道了,很难过,很心痛,这种滋味儿真是不好受,真希望一辈子都不要再体会。可不论我怎么不愿意,也不得不接受你不爱我这个事实,很残忍,但这是事实,我得认,只有认了,我才能不再困在这团迷蒙里,才能朝前头看。你是我的第一次‘事与愿违’,父亲的死是第二次,我相信,往后还会有许多许多次,我还不到二十岁,不到盖棺材那天,命运就不大可能风平浪静。我得去面对这些,你帮不了我,谁也帮不了我……”

    “瞳儿,你……”

    “你先听我讲,”她截断了他的话,慢转过身,如一朵芍药的侧影,朝月、朝向希望,“我懂了些事儿,又还不大懂,但是以后我会懂更多。我羡慕明珠姐姐能拥有你的爱,可我更羡慕她能承担所有的得失,我会像明珠姐姐那样,或许我没有她那样坚强,但我会尽我最大的力量去面对风霜,就像现在,面对无法拥有你这个事实。知濯哥哥,你上回说得没错儿,我的确是以为有了这个孩子便能讨好你,因此而高兴。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我觉得我也还是个孩子呢,我得先让自己长大了,才有资格做一位母亲,我不想只因为他是个能留住你的筹码而喜欢他。”

    她转回来,面上挂着一汪春水,泪涔涔的眼仍然渴望、却不再祈求,“所以,你走吧,知濯哥哥,别因为你的责任而使我失去长大的机会。我知道你想问以后我要怎么办,你上回说,很多很多的无奈你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我不知道你,但我想我已经替自己找到答案了——我是女人,我大概是很难走出去,但无论是在这府里还是在世上某一处、有没有父母、日子如何,都没关系,我会自己面对。”

    她带泪的笑颜,又使她成为那位“京师第一美人儿”,简单而纯粹的,带着从前的骄傲,无关家世,不为相貌,只因自己胸腔里那一颗逐渐坚韧的心。

    对视中,宋知濯看见她眼中寸寸燃起的光辉,曾因为他而熄灭的,又为她自己而点亮。他心内的万千疑问都得到了解答,唯余一个,“那孩子呢?”

    她撇着嘴角,一霎又像个孩子,“我已经请太医开了滑胎药,但是知濯哥哥,可千万别让玉翡姐晓得,她会吵得我耳根子疼。”

    他的面色沉下去,仿佛背负了万千斤的自责,“瞳儿,倘若你是因为我而不想要这个孩子,那也很不值得。不要为我,或是任何人乃至整个宋家,为你自己,只为你自己,你想要这个孩子吗?”

    她娇嫩的嗓音是一线风、提前到来的春风,为她自个儿吹散尽了冬的寒,“我还没有准备好要做一位母亲,我知道很多人说生孩子都有这么一遭,但我还不想经历这一遭,我更想去经历别的一些事请。知濯哥哥,一些错误就该止于此,你也是,我也是。我从没有觉得对你执着的爱是一个错误,但为难了我自己个儿,就真是错了。”

    他们开诚布公地交谈,头一次,宋知濯不再当她是个长不大的小姑娘,甚至佩服起她的勇气,“若是我走了,你怎么办呢?你是个女人,没有父母,丈夫也没了,你能怎么办呢?”

    烛光温柔地流淌着,包裹她天真却无所畏惧的笑容,“不就是这样吗?活一辈子,不就是不断的失去和拥有吗?别担心,不管你到哪里去,老爷总不会亏待了我,我依然是衣食无忧的。”

    宋知濯望着她的笑,便觉她荏弱的肩骨仿佛掮起了一个担子,只为她自己,不再为任何人。直到第二天,他寸步未离地守在床前,望着她喝下那碗太医精心调配的药。

    逐渐,童釉瞳升起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她知道这很大逆不道、这也有悖伦常。但是很奇怪,随着血液流失,她反而感觉有什么填补了她的心——那里不再是任人书写的空白纸,而是一幅属于她自己的、笑颜的丹青。

    时光往前走着,如一个人坚毅的步伐,不再回头。雪消融又下,几番风寒,清苑却依旧是饧暖丝晴絮,燕约莺期,春仿佛就在前头一步之遥,下一刻就要扑面而来。

    满园,碎影摇花,充耳俱是丫鬟们嬉笑打闹之声,唯有厅内三人闲情。明珠歪在榻上,对过坐着青莲,面前又是侍双,中间墩着个烧得旺的炭盆,暖洋洋中,夹带着梅香些许。

    明珠撑着榻案,髻上一柄小小的玉梳,流着春意盎然之光,一个眼逗弄着朝侍双睇过去,“我看那个陈公子就蛮好,二十岁的年纪,又没娶过妻妾,家中也不算贫寒,相貌人品都瞧着不错,只看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了。”

    “奶奶都瞧着不错,自然是好的,”侍双眼波流转,溢出几缕羞涩。

    瞧这模样,必定是心里中意的,明珠有了数,撑直了腰,“回头我把你的籍契给了你,叫人去换个良籍,再陪他家一些银子,将你风风光光的嫁出去。你没有父母,若是在他家受了气,可千万别忍着,有什么,还要回来跟我说才是。”

    到此节,侍双眼里已闪了水花,“奶奶对我们这些丫鬟再好也没有了,我没有父母兄弟,自打跟了奶奶,从不曾打过我骂过我,什么好吃好穿的也都顾着我,现如今奶奶当我是亲妹子一样嫁出去,我也当奶奶就是我的娘家,自然是要回来告诉奶奶的。奶奶也放心,跟着奶奶这两年,别的没学会,多少也学得伶俐些了,必不会委屈了我自个儿。”

    一番话儿险些将明珠的眼泪也说下来,幸而青莲在一旁将她二人嗔一遍,“你瞧瞧,好好高兴的事儿麽,又让你俩说得生离死别似的。明珠,我瞧你也是年纪大了,动不动就好伤感起来。”

    顷刻间明珠已将泪花搵干,鼓着腮对过脸来,“姐姐真是脸皮厚,你可还比我大一些呢。我要是‘好伤感’,姐姐就是铁石心肠,这两年愈发爱说我了。你再说我,我可就不管你愿不愿意了,也找个人把你嫁出去!”

    “你这小蹄子,怎么又提这事儿?”

    她明艳地笑起来,灿烂得好像从未受过伤害,“这可是我一辈子的把柄,你再说我,我可要日日提起,叫你耳朵生了茧子才好。”

    莺啭舌簧,动人的嬉闹间,即见明丰打帘子进来,随之蹿进来一股寒气。他走近了行礼,面色有些凝重,“奶奶,那边府里来人传话儿,说是老爷病了,二爷也病了,让知会奶奶一声儿。”

    明珠的笑意渐渐沉下去,愁上眉心,“怎么两个人都病了?可严不严重,是什么病?”

    “来人说,起先是二爷病了,请了太医瞧,说是不中用。老爷听了急火攻心,也病倒了,倒是不要紧,今儿已经没什么大碍,就是问奶奶,要不要回去瞧瞧?”

    几双眼睛同时眱向明珠,只等着她垂下眼,定在某处后,又舒展了眉头,“去瞧瞧吧,只是没想到,宋知书竟然就这样病倒了。”

    “没什么想不到的,”青莲朝明丰抬抬下巴,示意他下去套好车马,这厢又扭过头对着明珠,“咱们从府里出来时,瞧他就不怎么好了,一日比一日瘦,还不就是纵欲无度不晓得个节制弄的?”

    马车走了一个时辰,方才到了宋府,明珠先赶着去瞧宋追惗。进屋即见他已经坐到书案后头,肩上披着件紫貂毛氅衣,手上簌簌地飞笔走墨,似乎一如既往地年轻。可她由这样一具年轻的躯壳下,分明看见的是一颗暮华残年的心。屋子里仍旧馥香浓郁,明珠记得这种味道,是乌合香,张氏原先所熏香料。她一次次走入这里,只觉这香味儿一次更比一次浓,仿佛是烘着某些被时光一寸寸吞噬的记忆。

    她请安,怀着一种芜杂而又悲伤的情绪,“老爷身子可好些了?”

    宋追惗探起头来,是一抹倦态的笑意,“大老远的,天儿又冷,你还跑回来瞧我,有心了。没什么大碍,不妨事儿,我向来身子健朗,不大生病的。”

    说话儿间,手上的笔已暂时搁下。明珠望着他有些苍白的面色,倏然觉得心里闷闷地堵着个什么,“老爷千万要保重身子,天下苍生,都还需要老爷呢。”

    正午的阳光映着雪光,有些刺目,明珠虚着眼,望见他勾出的万般无奈的笑,“好、好,好孩子,我好着呢,明儿就要上朝去的。你在清苑一个人住着,可惯不惯啊?要是住不惯,还回家里来。”

    “惯着呢,那边儿清净,又有丫鬟们陪着我,每天热热闹闹的,老爷不用记挂我。老爷先歇着吧,我去瞧瞧宋知书。”

    他的眼似乎涌出了一线希望,直直睇着明珠,“好,去瞧瞧他,劝劝他好好吃药,或许,能管用呢?”

    明珠颔首出去,又在月洞门下回首,瞧见他业已提笔,埋首疾书,身后的光芒罩着他,而正面则是陷在晦暗中。远远的,使他看上去,像是走过了岁岁年年的孤独,而前方,仍旧有长命百岁的孤独等待着他。

    有那么一霎,明珠的眼眶湿润了,当走到满庭风雪之中后,又被凛冽的冬烘干了眼。

    太阳不知何时欹斜,撒进另一片支摘牗,地上的阳光被一个个窗框切成了一排大方块儿。宋知书孱弱的病躯靠在一张扶手椅上,半饧着眼,瞧着窗外的太阳发怔,或许又只是因为他飞灺的生命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做一个费劲儿的动作。

    但见到明珠的一瞬,他笑颜依然,“大嫂,难为你还想着来看我。”

    明珠几乎不敢认他,一片豆绿的百褶裙极轻、极浅地荡开。她走进了,下睨着他,说不上缘由的心酸,连着嗓音都有一些润哑,“听说你不吃药?什么天大的事儿也不至于作践自个儿的身子啊。”

    他垂下眼,笑默无言,一个垂下去半分的、萧瑟的笑就算作了回答。明珠蹲下身去,仰起的脸被一线眼泪割破,从前那些是是非非,以及他的坏、他的好,都消釂成了云烟。这一刻,她拚掉了那些男女之别,自满泄的阳光下,紧握了他的手,企图传递出一点微薄的温暖,“活着不好吗?”她问,以一双似懂非懂的泪眼。

    宋知书缓缓睨下眼,用微弱的气息说了一句半真半假的玩笑,“大嫂,我可不是个好人。”

    “我晓得,”明珠将头点一点,眼泪在阳光下似剔透的水晶,由她的下巴坠落,“我晓得……”

    再没有别的话,明珠只想起从前的他,放浪形骸的笑着,带着极深的城府与心机,也带着太阳一样绚烂的生命力。她将眼抬起来,瘪着嘴细观他已经精疲力竭的面颊,才发现生命是那么脆弱、又曾那么强大。

    久久之后,明珠拖着斜长的影,扣响了北廊下那扇门。她没有跨进去,始终保持着一种距离,睇住楚含丹,“你应该去看看他,躲在这里,你会后悔的。”

    楚含丹仍旧是那样的楚含丹,带着一种慵散的美感,软亸的垂髻,珍珠的坠珥,点缀着她漫不经心的笑意,“你回来一趟,不去千凤居等等宋知濯,来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你该去瞧瞧他,”明珠未理会她假做镇定的挑衅,有些固执甚至强势地坚持着,“不为他,为你自个儿。”

    “不管为谁,都不干你的事儿,先把你自个儿的日子过好吧。”

    楚含丹“砰砰”两下阖拢了门,随之坍下了讥讽的笑脸,露出了里头恐惧、发白的面色。渐渐地,她的冰肌玉骨软到地上,两片唇如一条鱼张开,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周遭稀薄的空气。她跌坐在门后,缓缓收拢起自己的双臂,门扉上一个庞大的、寂寞的影,几如一个怀抱,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月华初上。

    同样僵硬的一个人影仍然在支摘牗前——宋知书看着太阳逐寸坠落,又望着月亮在天光尚明的清霄中一点、一点的变得明亮。今夜没有风雪,那些风霜雨露、星辰日月、一切一切都被他抛却。倘若还有什么,那么只有一个人,他仍有一点放心不下。

    这些时,曾有那么多人来探望过他,有关的、无关的、有泪的、无心的,那么多人像走马观花,在他眼前哭过、叹息过。今夜,她来了,希望她不会哭。

    果然,楚含丹没有哭,只有一双迷惘的眼,站在他面前,打量着他,很久,他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像一场长达很多年的较量,难分胜负。

    最终,仍是宋知书先开的口,他想,他是男人嘛,让着她一点儿不算什么。如此想着,他笑了,“我死后,对慧芳好点儿。”

    看见他枯萎的生命力,楚含丹以为是自己赢了。可发闷的胸口、堵塞的轻喉,咽不下吐不出的什么,又像是输了。

    但她围着他徐徐地打着转,像检点败军的俘虏,硬撑着维持一种胜者为王的姿态,“凭什么?我为什么要对她好?她是什么东西,也敢踩到我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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