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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愣住了。

    他的父母都知道他是有病的,但他们似乎以他的疾病为耻。尤其是他的母亲——

    “你不可以去伤害任何人,你要学会自我调节,我能理解你生理上的难受,但小孩子怎么会有那么多精神上的痛苦?看来你还是不够坚强。”

    他安静地听着母亲诸如此类的训诫,像每一次接受教诲一样。他照着他们的要求去活成一张张奖状,一盏盏奖杯,一句句夸赞。

    他是支离破碎的,每一片血肉都要放到显微镜下供人检视。

    他不能出错。

    所以,每次发病时,他都会把痛苦小心翼翼地掩藏起来,内化到自己结了厚茧的心里。

    他必须是优秀的,他连疼都不能喊。喊了也没有用,没人会真正在意。

    渐渐的,他竟丧失了呼痛的本能。再也无所谓了。

    就像童话故事书里磨牙吮血的恶龙,棘皮利爪,却没有飞出过自己的暗礁。他折磨的是自己内心,啮咬的是自己肢体,他把那些会让人失望的变态病症,都转化成了无法轻易示人的伤疤。

    只要不去害人,他的病就没有错过吧?

    每一道腥甜的血印子,都是他打在自己身上的烙印,都是他为了做一个正常人,而选择自我束缚的枷锁。

    他自己的血,是他为病魔送上的唯一祭品。

    这些他都早已习惯了。

    可偏偏那个私人医生要挣动他自缚的铁索镣铐,要踏入他森寒无光的恶龙巢穴,要触摸他身上深浅不一的疮疤,然后问他,喂,小鬼,你不疼吗?

    他的内心发出幼龙微弱却震怒的低吼,却在男人伸出手来想要抚摸他的伤口时拖着血淋淋的残躯仓皇避闪,刺棘丛生的龙尾焦躁地拍打着。

    他不习惯被询问。

    更不习惯被关心。

    他说,我不疼。

    我不疼你别这样看着我!我不会伤人的,你们不要关我,不要盘问我,不要靠近我,走开……

    手却被捏住了,年轻的医生将他一直掩藏在下面的胳膊拽出来,捋开了他的衣袖。

    冰冷的刀片掉在了地上。

    目光所及之处,是这个年幼稚嫩的孩子在发病时,为了克制自己的伤人冲动,在自己身上用刀尖划出的一道道的口子,温热的血还在纵横交错地流。

    幼龙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甚至跌落了乖巧温驯的人类面具,露出后面狼狈不堪,伤痕累累的丑陋小龙的脸。

    他拍打着长满荆刺的龙尾,喝吼时展露尖尖的利齿,以所有的戒备,着急地将这个入侵者逐出自己的巢穴——

    “不关您的事,别碰我。”

    年轻医生没有管他的反抗,双手绕过他的咯吱窝,将小小的孩子一把抱起来,扛在肩头。

    “别动。”

    贺予挣扎起来,他厌恶极了他身上的消毒水味,厌极了他衣袖里淡淡的药涩味。

    他再也无法掩饰住自己的暴虐,咬着牙轻声地威胁,也是警告。

    “放开我,不然我可能会伤害你……”

    “……”

    医生淡道:“你打算怎么伤害我,有具体方案吗。”

    回到别墅里特意收拾出来的治疗室,医生把他往柔软的儿童小沙发上一扔,砰得甩上门,然后去抽屉里拿出一次性口罩戴上。转过头来时,贺予只看到谢清呈一双幽深冷锐的黑眼睛。

    那是第一次,他没有被当做一个“榜样”凝视和羡艳。

    他好像在这样的眼神里,忽然就成了一个笨拙的孩子,失误和可笑都情有可原,甚至伸手问人讨糖吃,也是没有错的。

    所以他愣住了,都忘了跑走。

    谢清呈在水池边洗手消杀,然后说:“手伸出来,我给你包扎。”

    “……没关系。我不在意。”贺予别过头,攥着自己流血的伤口,不肯相信眼前的这个人。

    谢清呈微微扬起眉:“你习惯了血腥味,习惯了暴力,甚至因此而无所谓自我伤害,是吗?”

    贺予轻声道:

    “是。这是改变不了的,我不想麻烦您治。”

    谢清呈淡漠道:“我是拿钱的。”

    “……”

    “小鬼,你觉得自残是一件正确的事吗?嗜血疯狂,内心扭曲,是一件该被忽视的事吗?”

    “你连自己都要伤害,你连自己都不重视自己。血腥味闻多了,就什么人情都没有了,慢慢地,越来越疯,越来越麻木,一生活得都像草木顽石,你不遗憾吗?你不疼吗?”

    ……

    这些对话,就好像还是昨天发生的那样。

    哪怕谢清呈后来走了,与他关系淡了,他始终都还记得那一天,是第一次有这样一个人,把手伸给他,然后问他。

    你不疼吗。

    你怎么连自己都不重视自己……

    贺予看着这个男人垂着头把最后一点烟抽尽。

    他忽然说:“谢清呈,你想知道警方锁定的l是谁,是吗?”

    “……”

    “你不要难过。也许我可以帮到你。”

    谢清呈蓦地抬起头,睁大桃花眸看着他。

    “别忘了。”贺予说,“我也是个黑客。”

    “……”

    “他们使用的设备是最尖端的,出于习惯,那种设备一面世我就了解过,刚才我也已经拦截了对方对我手机的攻击。他们的程序我大概都清楚,这些人雇佣的技术员,未必是我突破不了的。”

    贺予没在和他开玩笑。

    他的神情非常严肃,甚至是庄重的。

    像是在和一直以来,以不可逾越的姿态矗立在自己面前的山岳宣告,他早已成长,不再是当年无尽夏里的那个无助的男孩。

    谢清呈一时间很茫然,头脑一片空白,思绪都是乱的。

    过了很久,他听到自己在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贺予静了一会儿,忽然,他把手伸给他。

    就像谢清呈当年,有勇气把手伸给那个疾病发作,抑郁成疾,暴力嗜血,自残自伤的孩子。

    “因为曾经,你也对我做过同样的动作。”

    “……”

    “谢清呈,我从来都不喜欢你。”

    “但是……”

    无尽夏绣球花的香味好像又从那一年的盛夏飘来,站着的人向坐着的人伸出手——

    “谢医生,我也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

    第39章 她也从来没有忘记过恨

    谢雪的卧室有一台笔记本,她是现代社会罕见的那种不设密码的奇葩。

    贺予打开笔记本,双手在键盘上翻飞移动,杏目紧紧盯着屏幕,一行行代码在他深黑色的眼底极速掠过。

    几分钟后,贺予修长的手指按下了回车。一段被破译的信息跳出来,映在他的视网膜上。

    “l居然已经不是个排查范围了。”贺予盯着弹框里那行字,轻声道,“原来警方早就已经明确知道了wzl分别是谁。”

    谢清呈这时候已经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了,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的情绪太过激动,他身上出了很多汗。他腰背紧绷,直挺挺地站在贺予旁边,俯身看着笔记本上的代码。

    那是内部的通讯信息,贺予截获的有三条。信息内用了一部分暗语,但对于已经了解了一部分内情的两人而言,意思其实很好猜。

    “王剑慷,张勇已遇害。”

    “有内鬼,换频道。”

    “排查卢玉珠信号出现的最后位置,动作快。”

    别说是谢清呈,就连贺予也怔住了。

    最后一个人是……卢玉珠?

    卢玉珠是人群中看起来最老实简单的那一类人。

    她今年四十来岁,在学校的医务室帮忙,非常爽朗健谈的一个阿姨。贺予和谢清呈都因为一些事去过沪大医务室,还都和她说过几句话。

    怎么会是她……?

    同一时间,沪大教学楼旁,张勇遇害现场附近。

    郑警司僵坐在指挥车里,一双豹目充盈着血气,身后的警察们都很沉默。

    他们都听到了郑敬风刚刚在一通电话里被一个男人破口大骂。这个男人是谁,老警察都知道,年轻的哪怕不知情,也听出了个十一二三。

    但最让他们哑然无声的,是眼前两次未能阻止的谋杀案。

    大火还在烧着,一部分警员正在对案发现场进行拍照,保护,寻证。

    郑敬风拧开保温杯,喝了口水,勉强平复了一下内心。

    “还能联系上那个提供情报的线人吗?”

    他的徒弟摇头:“从留言簿被人发现,送到我们所里之后,线人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他说他那一阵子就已经不安全了,wzl是他最近能给我们的最后一条信息。”

    郑敬风重重靠回椅背上,手指捏着睛明穴。深叹了一口气。

    沪大wzl将被杀害,这是线人提前就给了他们的警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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