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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继威看了吕芝书一会儿,沉着脸说:“我上去和他谈一谈吧。”

    贺继威就上了楼,来到了贺予卧室。

    父子难得相见,黑发人又卧病在床,下一秒大概就要上演父亲热泪含眶,哽咽自责的情景。然而——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掴在贺予脸庞上,贺继威和吕芝书不一样,他平时严肃,讲道理,但这一刻他却有些绷不住了,上去就厉声呵斥他:“贺予,你学会寻死了是吗?”

    贺予生受了这一记耳刮子,脸上眸间居然半寸波澜也没有,只是脸被打得偏过去,再回过头来,嘴角处有隐约的血痕。

    贺予就沾染着血,笑了笑:“我的天,您怎么也回来了呢。我也还没有到需要你们俩一起出席我葬礼的地步。”

    “你说什么浑话!”

    “您往后退做什么呢。”

    “……”

    贺予的目光落在贺继威的皮鞋上,在少年阴阳难辨的笑容咧开来时,他看到贺继威无疑是往后退了一步的。

    他略微动了动自己的手脚,目光又移到了天花板上。

    还是淡笑着:“别怕。我这不是已经被你们好好地捆着了吗。”

    贺予的床上是有很多道拘束带的,他有病这件事,贺继威和吕知书瞒着所有人,却唯独瞒不过他们自己。虽然贺予在公开场合从来没有残忍伤害过其他人或者动物,但几乎所有医生对他的暴力评判等级都达到了和变态杀人狂差不多的指数。

    贺继威面颊鼓动,半晌说:“这是为了你好。”

    贺予在拘束带里随意动了动,微笑:“谢谢。”

    贺继威:“……什么时候病情恶化得这么严重了,也不说?”

    “我好像是个神经病,”贺予漫不经心地,“您指望我说什么?”

    “贺予,再这样下去你恐怕不得不被送到病院强制隔离。”贺继威压低了声音,眼神有些复杂,“你想失去自由吗?像个动物一样被关起来?我和你妈替你隐瞒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让你能够尽量正常地——”

    “就是为了能够让贺家尽量正常地运转下去,长盛久荫。”贺予目望天花板,淡笑着。

    贺继威像是被割了声带似的,陡地沉默了。

    “而不是哪天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说什么,贺家那个看上去光鲜亮丽,品学兼优的长子,原来是个疯子。隐藏得真深。原来贺家这么烂——还是做医药的呢,自己的病都医不好。”

    他转过头来,手脚被缚,却言笑晏晏,气质恐怖:“我说的对吗?爸爸?”

    贺继威脸色灰败,神情很愤怒,但那愤怒里似乎又终究流露出一丝对于贺予的愧疚。

    贺予看不见,眼神是空的。

    “你们当初生下我之后发现我有病,直接掐死就算了。还留着我干什么。你们终日战战兢兢,我每天行尸走肉,实在是互相折磨,很没意思。”

    “贺予……”

    “您走吧,有您在这里我不习惯,疯得更厉害,往后藏不住,恐怕要丢尽你们的脸。”

    贺继威似乎想说几句软话,但是他和大儿子见面的次数实在寒碜得可怜,他又位高权重,发号施令惯了,柔软对他而言远比坚硬更难。

    “……”

    贺予在床上侧过了脸,不想看他老子。

    屋内静得可怕。

    而在这寂静的过程中,贺继威的眼神慢慢地从愤怒变为了愧疚,从愧疚变为了悲痛,从悲痛最终又尽力归为平静。

    他开始为刚才一进门给贺予的那一巴掌而后悔了。

    那一瞬间他是真的没有控制住。

    他知道了贺予坠楼——虽然楼层不高。

    他看到了吕芝书被贺予逼得那么难堪。

    他那一瞬间的疲惫和怒火,后怕和焦虑都是最真实的,裹挟着他的手,不受控地就抽在了贺予脸上。

    他虽然没怎么陪伴过贺予,但确实也没打过贺予,这是第一次。

    无论他对贺予有多淡,他们都是父子,他见贺予疯到这个地步也不吭声,说不气,那是假的。

    他这会儿受不住了。

    拉了把椅子,在贺予床边坐下。

    父亲低下头,什么也没说,似乎什么也都不想和他说,只是查看了贺予的伤势,然后——

    “咔哒。”

    轻微的声响。

    贺继威把他的拘束带解开了。

    “……”贺予睁开了眼。

    贺继威松开他的带子之后,又是好久没说话。

    父子俩面面相觑,沉默的厉害。

    贺继威已经很久没有踏足这间卧室了,他在这沉默中,将视线转移,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落在贺予空荡荡的床头。

    他决心开口了,语气显得很疲倦,但也不再那么严厉,那么不近人情了:“……贺予。我记得,你床头柜上原来有一张咱们三个人的合影。”

    “那还是你四岁时候的照片吧,我们一起在黄石公园照的……”

    贺予也开了口,语气还是很冷,但好歹是回他了:“那照片我已经丢了十年了。”

    “……”

    明明是装潢如此精致的别墅房间,这一刻却冷得好像冰窖。

    贺继威叹了口气,想敲一支烟出来抽。

    贺予说:“我不喜欢二手烟。你如果要抽,那就出去抽吧。”

    “……”贺继威咳嗽一声,讪讪地把烟收回去了,“我烟瘾不重。不抽了。刚才的事……是我不好,我激动了。”

    “贺予,我在这儿陪你一会儿吧。”

    如果这句话换到十年前,贺予会心软。

    换到十五年前,贺予甚至会哭。

    但是现在,终究是太迟了一些。贺予的心上已经生出了厚厚的茧,这一点微薄的温柔,只会让他觉得心脏被打搅了,却感知不到任何明朗的情绪。

    贺继威静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说:“我知道,这些年你很怨我们,自从你弟弟来到这世上之后,我们确实陪你陪得太少,我不想多辩解什么,做的不好就是做的不好,我们对你的忽视实在是不能推卸的一个事实。”

    父亲把玩着那支未点燃的烟,低声说道。

    “那不算是忽视。”贺予淡道,“说是厌恶好像更贴切点。”

    贺继威的手抖了一下。

    他也发觉贺予好像变得更狠锐了。

    以前贺予不会这样直白地和他说话,哪怕心有不满,口头的客套和礼貌,也总是在的。

    贺继威盯着卧室里铺着的厚实羊毛地毯,半晌道:“……贺予,她不是在厌恶你。”

    “她只是在厌恶她自己的过去。”

    “……”

    屋子里很静,能听到时钟滴答的声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贺继威搓挼着指间的烟,他在和自己做最后的挣扎——或者说,他早已经决意要和贺予有这样的一次对话,但他此刻坐在这间陌生的屋子里,他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他沉默着,斟酌着。

    最后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开了口:“贺予,有些事情,以前我们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你。因为你还太年轻了,那时候甚至都还没有成年,我担心说了之后,你心理上会更难受。而你妈妈,那对她而言本身就是一道非常痛的疤。她更加不可能亲自去揭开,引着你触碰。”

    “但我觉得——我最近越来越觉得,是告诉你的时候了。”贺继威说,“或许你听完,你就能不那么自暴自弃,你也能……你或许也能,稍微理解她一点点。”

    “我已经足够理解——”贺予蓦地从床上坐起来。

    “你听我说完吧。”贺继威道,“我很少和你这样单独谈些什么。这一次请你耐心地听我说完,然后,你有任何的不满,你有任何的愤恨,你都可以和我发泄。这样可以吗。”

    “……”

    “你是我儿子,而我也知道为了一些事情,我始终让你牺牲得太多。”

    良久的静默,最后贺予重新躺回了枕褥之间,抬手用胳膊挡住了眼前,似乎不看到贺继威就会让他稍微变得理智一点。

    “你说。”最后他冷冷道,“我听着。”

    第73章 我为什么是疯子

    贺继威在他安静下来之后,说的第一句话,是带着叹息的:“要是你床头的那张照片还在就好了。”

    “我不知道你对那张照片还有多少印象了,那是你母亲为数不多的几张年轻时的相片。你四岁的时候她还依稀有些少女时的模样,不像现在……”

    “她不喜欢看到自己未婚前的样子,我们家的老相片几乎全都被她处理干净了。但你从那张合影上,应该隐约可以知道,她二十来岁的时候是非常漂亮的——尽管那张合影上她也已经很有些走样了,可是眉目之间那种俊俏的轮廓还在。”

    贺继威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神间不自觉地流露出了些深情,但那种深情是从过去飘来,致以豆蔻年华的爱人的,就像老照片一样,已经微微地泛黄。

    他闭眼须臾,叹了口气,重新睁眸,望着地毯,继续低声叙说。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母亲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商务应酬,生意往来——这些是很耗人心,会让许多人从风姿绰约,变得肥头大耳。但那不是绝对的,至少你看这些年,我也没有变得太多。”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穿着一件红色长裙,笑得很纯真,那是真的漂亮,一双杏眼清澈明亮,就和你的眼睛一模一样。她人也非常善良,没那么多争强好胜的心,最喜欢的就是养猫逗狗,种花种菜,还有读书——那时候谁看到她,都会发自内心地去喜欢她的。她和现在……”贺继威嗟叹的意味更重了,抬起手,合十,指尖触着眉心,“真的是截然不同。”

    “那时候追她的人很多,但她最后选择了我,我们结婚了之后没多久,她就有了你。”

    “……”

    “但是好景不长。”

    “我们家主营的是生物制药,你也知道。你妈妈那时候怕我辛苦,下实验室,盯设备,她都会帮着去做。但是我一直都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是哪个环节出现了纰漏,你妈妈在怀你的时候,接触到了实验室泄露的病毒。明明每一道把关都是很苛严的,那么多年从未出现过一次失误。”

    贺继威哪怕是闭着眼睛在讲这件事的,也可以通过他紧蹙的眉宇看出他的痛苦。

    “她那时候已经怀有好几个月的身孕了,我们家的私人医生说她必须要进行治疗,而那种治疗一定会导致胎儿死亡,他们要她提前去做引产。她不肯——她的体质不太好,孕前医生就说过,她估计是很难怀二胎的,所以她对你的到来格外珍视,她觉得她不会再有第二个孩子了。而且那几个月来,她每天都抱着无限期待在盼着你的出生,和你说话的时候比和我说话的时候还多——他们要你离开她的身躯,要判你死刑,她不肯。”

    “所有人都没有把你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看作一个胚胎,一粒种子,只有她因为怀着你,每分每秒与你血肉相连,所以她从你的胎心都还没有分化的时候,就已经深爱着你,她说你是上帝赐予她最好的礼物,早早地就给你起好了名字,叫你贺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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