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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岁开始他就坐在这里,那时就只是坐着,什么都不需要他做,想做也做不了,就一遍遍地数地上的那些光斑。

    敬诚殿的砖,九重阙的瓦,这一方天地的风景他看过许多年,体会过许多不得已,放弃和隐忍都是在这里学会的。

    人常说帝心深似海,可却没人知道海一般深沉的心底有多黯淡,照不进一丝光亮,永远都是无边的孤寂,世间的那些鲜活热烈从来都与他无关。就如同照亮大殿门口的天光,永远都照不到他所坐的这把龙椅上。

    年少一人的时候,他躲在敬诚殿的屏风后翻过天子影卫从外面偷偷带给他的话本,那是他过往艰难岁月里唯一的放松和慰藉。话本里的红尘可爱,市井喧嚣他也很向往,想走出这方天地看一看人间百态。

    说来可笑,话本故事里的心心相印,与子偕臧,其实他这个皇帝也是羡慕的。

    从小生活在九重宫阙,没有谁比凌烨更明白,最是无情帝王家,皇宫里的感情简直就像个笑话。

    他的父皇坐拥三宫六院天下美人,但为人心狠多疑且喜怒无常。

    先帝喜欢过一个人,惠元皇贵妃妫海燕岚,但是遇见贵妃以前,他曾经灭了贵妃全族,所以贵妃在宫里用十四年的漫长光阴杀死了他。

    后来弥留之际,先帝告诉凌烨,他不后悔爱上贵妃,但也不后悔屠灭洱翡药宗,就算一切都可以重来,就算他能更早地遇见贵妃,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他依旧会握住那把刀,毫不犹豫——身为皇帝,情爱相比皇权,理应一文不值。

    先帝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对自己狠,对自己的儿子同样狠。他在每一个儿子身上都不会表露多一分的期许和宠爱,即便有了储君也仍不放心日后托付江山,更不会给储君任何殊待。

    先帝残忍地给了很多个儿子御极九州的希望,也许在他眼中,择选真正的继承人,就该像是养蛊,整个大胤都是他们的厮杀场,任其自啖相食,最终只能活下来一个。养成的那个就是天下之主,活不下去的还谈什么权御九州。

    这一路走来,凌烨见识过太多的背叛与利用,权力倾轧感情,利益践踏真心,人世间珍贵的一切,在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都轻如烟土不值一提。

    如今他也坐在了这个位置上,他并不想像他父皇那样。不愿将曾经被动经历的,再由他来主动施予一遍,让那些本来因他就可以避免的血腥残酷在九重宫阙里反复上演。

    这二十二年他活得很累,每日都必须要活成一个太子、一个皇帝的样子,从来没有机会、也不敢活成“凌烨”的样子。现在他终于有了喘息的时间,有了说话的权力,他格外盼望可以有那样一束澄明纯粹的光照进他的心里。

    尽管生在天家,先帝、帝师、甚至政敌都以不同的方式教过他,帝王无情君无私。话本故事里那些不出于任何利益取舍、只有信任与爱的情投意合,本来就是假的。就算真的有,那也是他这个皇帝一生都不可企及的奢望。

    可他就是冥顽不化,明知遥不可及,甚至也许一辈子都遇不到,他也想要奢望。不是为皇帝,就只为凌烨而奢望。

    江山社稷压在肩上,胸膛里的这颗心九分都已经给了帝位,给了九州山河万千臣民,只余下心底最深处的那一寸柔软,他想留给凌烨,留给他自己。

    一些独一无二,过后难寻的东西,只要他还一丝有说“不”的资格,他就不想用作政治权谋的利益牺牲品。

    就比如,九州世家著族如今都在觊望的中宫元后。

    今日朝堂上呈上来的贺表奏折又在旁敲侧击了。太后千秋整寿将近,九州四方的世家城主、各地侯王都要入京拜贺,祝寿奉礼,届时各家贵女也会入宫向太后请安,借以探听他的心意。谁人都知今时不同往日,入宫便是凤凰登枝。

    大胤朝的元后与帝同尊,是太祖定下的国法家规。帝后寿辰一样都是在九重阙的前朝三大殿之一的紫宸殿里接受朝贺,赐宴群臣,这是元后的尊崇。这个位置只有一次,一旦给出去,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凌烨很清楚太后和齐王只是收拢天子权柄的开始,皇族与世家分庭抗礼,朝中波云诡谲,未来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更多的荆棘利刃还在前方等着他。

    一些钟鸣鼎食、底蕴深厚的簪缨世族已经在向他示好,意欲效忠,他也需要给予点什么作为回报,比如空置已久的后宫,甚至是他身边那个独一无二的位置。

    如果他继续“冥顽不化”,不走世家铺与他的“捷径”,未来千难万难,他可能需要踏过更多的刀山,走过更多的剑林,会很难很难。

    大胤皇家有个古礼,帝后大婚的时候,皇帝要亲手交付三样东西——代表皇后权柄的凤印,载明皇后地位的金册,还有便是,御笔金粉写就的仪典。

    凤印金册从开国至今代代相传,而皇后仪典却是帝王家的旖旎心思,冠以庄重的雅名,由皇帝亲手写就,向自己的皇后表明心迹,因而每一册都是独一无二,独属于每一位皇后。这是太祖与太祖皇后定下的古礼,寓意天家也有真情。

    但如果凌烨是个圣明理智的皇帝,他就该知道,哪有那么多的旖旎心迹,后世的仪典更多只是皇后尊荣、是帝后一体的象征,历代的皇后仪典里,写的大都是一些帝后同德的场面话。

    中宫之主重之又重,后位可以是皇帝的筹码、可以是恩赏,唯独不该是私心。

    可是,他不愿。

    也许他就是不够圣明,也不够理智。

    就是不想写一册违心的皇后仪典,想要这个位置唯独只安放着自己的心。

    这颗心就这么大,好不容易才保住的,不想乱分,舍不得,不愿将感情拿出去明码标价与世家交易。

    他是先帝元后嫡长子,必须得坐稳身下这把龙椅,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但尽管如此,他也从来不想让自己活成龙椅的附庸。他为天子权柄已经放弃了许多,不想连“凌烨”这个属于他自己的灵魂都彻底割舍出去。

    除了做皇帝,他也想做自己。

    身为天下之主,对得起他的子民,对得起大胤的山河,他也想对得起自己。

    他想知道这世间天光无数,其中有没有一束澄明日光是属于他的,可以照进他的心里,可以让他拥入怀里。

    现在他遇到了一个令他心动的人,每一次看见都心动,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喜欢上了,但不知道这个人会不会喜欢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与他有没有缘分,可以幸运地走到一起。

    但他想试一试,他自幼为“皇帝”争了那么多,现在他想只为“凌烨”争取一次,就算最终有缘无分,失败了也无妨。天子权柄他并不担心,从前四面楚歌他都走过来了,前路再难也不怕。

    第24章 昭明(修)

    山河地理屏风后的气氛与前殿简直像是两个世界,楚珩在博古架旁屈膝蹲下,眼前最上面一本书封面写着“昭明纪要”四个字,是大胤国史里的一册。

    他随手拿起来,翻开看了一眼,阅及其上内容,顿时哑然失笑,“昭明纪要”下原来另有乾坤,哪里是什么史书,分明是一册民俗话本。

    这里是敬诚殿的正殿,除了方才让他在这坐一会儿的人,没人敢将话本藏在龙椅后面。

    楚珩翻到尾页,这册书印于宣熙二年初春,至今已经过去很久了,并不是当下时兴的话本游记。

    这里总共没有几册书,加起来不过一只手再加一根指头的数量,稀松寥寥。楚珩一一翻过这些书册的尾页,发现竟都是从前的。

    民间话本只作消遣之用,没人会拿来品鉴收藏,看过后随手丢到旧书堆里,下一次再翻出来就是垫桌角的时候了。薄一些的十来文钱就能买上一册,大都印制得十分粗陋,用的纸也是最下等的,搁得时候长了,手上动作稍微重点就能撕烂。

    可敬诚殿里的这几本书虽然时间久远,却都被保存得很好。

    “昭明纪要”这一册中间有些纸张破了角,还被一页页细心地糊好,上面缺失的字句也都用小楷补全。

    楚珩指尖在纸面上轻轻摩挲几下,一眼便认出来,这是陛下的字迹,但却与他批阅奏章时的笔势迥然不同。

    楚珩身为御前侍墨,看过无数奏章上的御笔朱批,上面的字端严势整,落笔宽广平和,内里却又藏着不容违逆的锋利,霸道而内敛,也许就如同坐在御座上不怒自威、深沉难测的皇帝。

    但是话本上的小楷,笔笔都透着宁和简静,字里行间敛去了肃严持重的帝王威仪,仿佛只是那个叫“凌烨”的人在书写。

    楚珩抚摸着那些字迹,心里一片柔软,他弯眸莞尔,翻着书看了几页,发现还不只是修补缺角。

    民间话本大多粗糙简陋,为的只是讲三两个故事,起转承合的情节到了也就成了,比不得经史子集那般精雕细琢、不赞一词。著书人字句时有不通不顺之处,看话本的人只是图个乐子,当然不会在意。

    而楚珩眼前这册“昭明纪要”,字里行间的每一处错漏竟都被仔细校对过。

    那用作批阅奏章、决策国事的御用朱砂墨落在泛黄滞涩的梗棒纸上,每一笔显得格格不入,从中依稀能窥见当年在灯下对着粗糙话本逐字逐句查漏补缺的少年天子,该是怎样的一种认真与虔诚。

    这些话本里两册是讲民俗志趣的,一本游记,还有三册是风花雪月。从宣熙二年至宣熙七年每年一本,每本都校对过,纸张的边缘微微卷起,书的主人显然将它们翻过许多遍。

    楚珩摩挲着那些微卷的页角,忽而有些心疼。

    旁人唾手可得,看过一遍后便丢在一旁用来垫桌角的消遣玩意儿,于书的主人,却是视若珍宝的存在,是不属于“皇帝”,只属于“凌烨”的别样颜色。

    他不厌其烦地校对着每一处错漏,一遍又一遍地读这些看似粗漏却写尽人间百态的话本,这些都是九重阙里寻不到的红尘可爱。

    也许在这些书面前,他可以脱去九州帝王的外衣,摘下繁复沉重的十二冕旒,不再肃严威重,巍然沉静,看见有趣的桥段会笑,观阅悲离的故事会哀。

    但这样的“凌烨”不能被别人看见,话本也要藏起来。

    现在那个偷偷藏话本的人,就坐在前面的龙椅上。从楚珩脚下的地毯出发,要绕过屏风,踏上御座的丹陛,走上许多步,才能靠近他。而平日里御前侍墨书房当值,与他之间只相隔着三步。

    距离分明是长了,可此刻楚珩捧着这些页边卷角的话本,却觉得自己离那个叫“凌烨”的人好像近了一点,比三步还要近。

    但也越加心疼。

    要是能早一点遇见他就好了。

    楚珩低眸看着手上的书,心里忽然想,如果能早一点遇见凌烨,说不定可以帮他多带几册话本。

    漓山藏书阁里有各式各样的话本子,楚珩记得有几册写得极好,漓山开在帝都的书局里也有,很受读者欢迎。

    改天出趟宫,可以偷偷藏进衣襟广袖里带过来,恰好,凌烨的话本里没有宣熙八年的,他可以帮他补足,还能多补两册,就说是作为……作为他帮自己出气的回报,楚珩思及此,不禁弯起了唇角。

    这会儿前殿很安静,落针可闻,陛下正在替他欺负人。

    楚珩眉目舒展,索性盘膝在地毯上坐了下来,打算看看凌烨眼中的红尘烟火——也许看过之后,可以悄悄地再走近他一点。

    楚珩随手拿了一本宣熙七年的书,看名字就知道讲的是风花雪月,与子偕臧。

    当他翻开扉页,入眼却不是著书人姓甚名谁,铁画银钩的八个大字径直闯入眼帘——“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楚珩微微一怔。

    同样是陛下的笔墨,笔势却和校对错漏的简静小楷截然不同。

    楚珩在心底默读了一遍,指腹轻轻描摹过上面的墨迹,眼前仿佛浮现那双执掌大胤九州天地乾坤的手,握着山河社稷笔,蘸着江山不老墨,落笔字字磅礴千钧,一笔一画力透纸背,仿佛是在下定什么九死不悔的决心一样。

    可这样落笔镇山河的八个字,却偏偏是写在一册看似与之格格不入的情爱话本上。

    ……

    凌烨处置完徐劭,绕过屏风走进来,就见楚珩正坐在地毯上,看自己以前偷偷藏起来的话本。

    琉璃窗扉透进来的天光洒了满室,红木案几上的两杯清茶在和光里冒着细细的热气,显然才斟不久,其中有一杯是给他的。

    凌烨走到案几旁坐下,拾起那只杯子,随口问道:“你在看什么?”

    楚珩闻声抬起眼帘,但并未如实回答在看哪一本,而是似笑非笑道:“昭明纪要。”

    凌烨旋即明白他是指的什么,不由失笑,解释道:“这是很久以前,天子影卫自作主张从外面偷偷带回来的,要防着不被帝师发现,所以才想了这么个法子。套上经史子集的书封,混进从问渠阁取来的书里,悄悄地带到御前。影卫先前从没提过此事,头一次乍然看见,朕也吃了一惊。”

    “不过影卫也不敢多带,怕被帝师发现,后来不知怎么地就成了习惯,此后年年也只带一本,都是他们看过后觉得不错的,从中挑出一本来。”

    “帝师?”

    楚珩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两个字眼,陛下说帝师,可他怎么记得,从前先帝年间,太子三师一直形同虚设,不曾有人专门担任。

    当朝国史中并无记载,楚珩先前也从未听人提过,况且他身为御前侍墨,见到过大胤朝堂上所有官员的奏折,可从没有哪一本,官职前面是再冠以“帝师”二字的。

    楚珩纳闷不解。

    凌烨却点点头“嗯”了一声,笑容浅淡了几分,视线落到那几册话本上。

    楚珩合上书,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才注意到,所有的书里唯独只有宣熙二年这一册套了旁的书封做掩饰,其余的都是话本原模原样的书封。

    凌烨看着那沓书,眼底的笑意渐渐隐去,语气平淡道:“自宣熙三年起,就不再有帝师了。所以影卫后来再悄悄带话本进来的时候,就不必再套‘昭明纪要’了。”

    不再有帝师了么……

    楚珩抬眸觑了一眼陛下的神色,发现提起这两个字后,他又变回了素日里沉静冷峻的圣明天子。

    而那个叫“凌烨”的人,仿佛随着合上的书一起,被封进了“昭明纪要”壳子下的话本故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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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后期修文,本章删了77个字,这部分玉佩已在后文以免费章节的形式补足。由于长佩v章只能增加不能减少,所以必须得在这凑够原来那版的字数,还请大可爱们包涵,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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