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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耳畔传来楚珩问询的声音,凌烨神思就此回拢,低头扫了一眼掉在地上的折子,皱了皱眉正欲开口说话,门外高公公忽然疾步走了进来,躬身禀道:“陛下!太后过来了。”

    这厢几乎是话音刚落,钟太后就扶着身边大宫女的手,步履雍容地走了进来。

    高匪心中打了个突,连忙退至一旁,跪下来请安。

    楚珩身为天子近卫,依礼也要俯身,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转过身才刚撂下笔,就听凌烨问道:“写完了吗?”

    ——方才楚珩正站在窗前书案边,给清晏写明年开春后临摹用的字帖。昨日楚珩从大理寺回来的时候,凌烨就正在做这事,不过皇帝陛下日理万机,只能抽空写一写,于是这项重任自然而然地就被移交到了皇后殿下手上。

    皇后殿下的手书功底不比陛下差,翰动若飞,纸落如云,教大白团子启蒙学字是绰绰有余。千秋朝宴过后,清晏又跟着顾彦时出宫去了,现下在国公府里玩得忘乎所以,压根不知道自己将要念书学字的事。

    楚珩手里的字帖只写了一半,听见凌烨问话,摇摇头如实说:“没有。”

    “那搁什么笔?继续。”

    楚珩瞥了一眼太后,出声应“是”,转过身继续提笔写字。

    皇帝一句话打断了御前侍墨行礼的动作,太后似乎也不在意,脸上挂着点恬淡的笑容,撩起眼皮睨了楚珩一眼,扶着伏冬的手自顾自地走到御案下首的一张圈椅上坐了。

    这显然是有话要说,高匪从地上爬起来,连忙着人上茶。

    “天这么冷,母后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凌烨坐在龙椅上,大马金刀地倚着靠背,因是在敬诚殿里,连敷衍问安的虚礼也懒得做了。

    太后也不计较,目光四下一扫,瞧见了那本掉在地上的奏折,她脸上笑容更深,拨了两下佛珠,慈眉善目地道:“近来哀家听说了件事,想要向皇帝求证,恰好御前侍墨也在,那就更好了。”

    话音一落,楚珩写字的动作微顿,凌烨神情不变,眼底却已经现出冷色,“母后请说。”

    “前几日,嘉勇侯世子在外头宣平街上被人打了,皇帝知道此事吧?”

    凌烨淡淡“嗯”了一声。

    太后微微一笑,道:“听闻大理寺已经破了案,事关公卿世家,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呢?”

    凌烨拨弄着茶杯盖,说道:“母后有所不知,这案子简单,不是什么大事,由大理寺卿主管调停即可,用不着朕来处置。”

    皇帝不欲多提,但太后就仿佛没听出来他言语中的敷衍之意,目光掠过楚珩,继续道:“哀家倒是听说皇帝的御前侍墨也参与其中——”

    “哀家想着,上回他在武英殿出言无状冲撞了皇帝,本是大不敬的罪过,但陛下仁慈,只记了二十杖。施恩恤下,本是仁君之道,可有一不能有二。御前侍墨前罪还未及处罚,这次又在外头打了公卿之子,屡次犯禁实在有负陛下深恩。依律累犯加杖,多了不说,杖责五十总该是有的,皇帝不会徇私吧?”

    凌烨没有回答,只反问道:“这些前廷之事,母后今日怎么想起来管了?”

    “前廷?”太后扯了扯唇,“若只是事关前廷,哀家今日就不会来了——”

    太后目光转向楚珩,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几眼,悠悠道:“哀家可是听说这位楚侍墨前日承了恩,侍过寝的人,无论记不记档,都应该受内廷管辖。哀家过问,是为了皇家的颜面和体统着想,不能叫外头的人说陛下徇私,也免得楚侍墨平白担上一个媚上幸进的罪名。”

    太后占着内廷之主的名分,她若是要大张旗鼓地处置内廷之事,纵使是皇帝也不好多加干涉。

    凌烨面色一沉,心里掀起怒气,无比强硬地说:“母后听错了,尚仪局没记档,自然就是没有。不过朕倒想知道是谁将这谣言传到母后耳朵里的。母后自己当然不会打听,那就是底下伺候的人胡说——”

    凌烨目光冷凝,看向太后身边侍立的伏冬,淡淡道:“拖出去,五十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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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翻译一下陛下的话:你不是想打人吗?现在爽了吗?

    第68章 皇权

    话音刚落,书房里内侍宫女的呼吸声都轻了许多。

    满宫的人都知道,纵使是动怒,陛下也很少责打人,比起这宫里从前的主子,甚至是比起外头的王侯权贵,当今陛下确实称得上“仁善”二字。

    五十杖,莫要说是宫女,就算是宫里的侍卫太监,皇帝也不曾这般重责过。这顿板子打下去,能去了宫女半条命,敬诚殿执刑的影卫若是下手重些,直接杖毙也不无可能。

    太后怔了一怔,而后猝然拍案起身:“皇帝!”

    被点到名字的伏冬惊了一瞬,脸色煞白,急忙跪下求饶:“陛下饶命,陛、陛下……”

    她未能说完话,太后也未能阻止,殿门处侍立的天子影卫闻令上前,不由分说地将人捂了嘴往外拖。

    不多时,板子敲击皮肉的闷响从殿外传来。伏冬显然被堵了嘴,太后没有听到任何求饶的喊叫声,这让她一时间分不清皇帝究竟只是在借此警告,还是要将人直接打死算完——

    宫里头打板子有一套规矩,主子发话要打,只要不是杖毙或者防止惊扰主子歇息,受杖的时候都不会堵嘴,允许奴婢哭喊求饶。

    现在皇帝就坐在这里,没有批折子更没有歇午觉,伏冬却被堵了嘴,太后又惊又怒,实在不敢往坏处想。

    她惊疑不定地望向上首,龙椅上的皇帝面无表情地喝茶,神色平静无波,教人读不出他一丝一毫的想法。

    钟太后深吸了口气,攥紧手中的佛珠,转头看了一眼楚珩。她和皇帝彼此心知肚明,根本不会有“外头的人说陛下徇私”——

    皇帝不想纳妃,太后也不想让他纳,一个太子已经很难办了,她决不想皇帝再有旁的子嗣,所以至少在现在,在这个世家宗亲都想让皇帝广开后宫的档口,她和皇帝谁都不会将宠幸男子的事情传扬出去。

    太后今日来此的目的其实很简单,就是想试探一二,探探凌烨对这个御前侍墨的底线在哪,看看他在凌烨心里到底有多少份量。

    太后知道皇帝不可能将楚珩交由内廷处置,她想过许多皇帝可能会用的推搪理由。上位者不便让人探出自己的真实喜恶,尤其在敌人面前,再喜欢的人也要遮掩一二,免得教人捏住软肋。

    但在皇帝这儿,却完全乱了套,别说遮掩心绪,他连搪塞的理由都懒得想了。太后来此之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直接简单粗暴地将人拖出去打,这不符合皇帝一贯的心性,更有违伦理纲常——

    这里是前朝敬诚殿,来来往往无数大臣、内侍全都看着,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做儿子的当众重责嫡母身边贴身伺候的人,就算是皇帝也要落人口实。明日大朝会上说不准还要被御史谏言一二,委实不会是什么好名声。

    但是钟太后不得不承认,如今的皇帝身为大胤九州真正的主人,在面对太后的时候,他确实有这样的底气,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根本不担心在太后面前暴露自己的软肋。从武英殿记下的那二十杖开始,一直到现在,所有的“不为帝喜”都是掩人耳目的幌子,连昭仁宫都去了,这个御前侍墨在他心里的地位,比太后想象中要重要得多。

    ——这其实很好。

    钟太后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皇帝膝下子嗣不丰,又没有后宫,现在还宠幸一个男人,而且这个男人是个只长了一张脸的花架子。钟离楚氏并不在意他,漓山叶氏只是师门,不是他的亲族,不会为了区区一个普通弟子而动摇中立的立场。

    这于太后而言,没什么不好的。

    等以后时机到了,与皇帝撕破脸,将这事适时传扬出去,楚珩在棋盘上还不是一个任人宰割的弃子,也不用担心会成为什么变数。

    钟太后绞着手里的佛珠思索了一二,心中很快有了计较。只是在现在,她还是得忍一时之气,向凌烨低头。

    “陛下何必跟一个宫女置气,”钟太后勉强笑道,“宫里听来的风言风语传到哀家耳朵里,难免会有些误会之处,既然没有那便罢了。皇帝处理朝政罢,哀家就不打扰了。”

    她说着就要起身往外走,凌烨知道她一面是说这些低声下气的话,脸上不自在,另一面是急着去拦天子影卫继续行刑。她既然知趣退了步,凌烨也没有再为难,撂下手中茶盏,跟着站起了身,要出去送一送母后。

    皇帝未发话命停,庭下杖责仍在继续。

    伏冬已经挨了二十来杖,执刑的影卫没有留手,杖杖打在实处,伏冬痛得面色灰白,身上棉衣渗出斑驳血迹,人几乎要昏死过去。

    这一幕撞入太后眼里,她眼前发黑,一种深沉的无力感从内心深处攀涌出来,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宣熙六年以前,她也曾站在这里,站在大胤九州的至高处,看着所有人匍匐在她脚下。权力会让人沉沦上瘾,一旦曾经得到过,就再难以忘记那种至尊至上的滋味。

    从前执掌乾坤社稷,她可以对着整个九州指手画脚,旁人不能违逆分毫;而失去后就像现在这样,连最亲近的贴身侍女的命都捏在别人手里,说打就打,说杀就杀,全然不必顾忌她的脸色。她甚至都没有能力阻止,太后用力咬了一下舌尖,才将“住手”两个字吞回喉咙里——她金尊玉贵一辈子,就算如今失势,心里残存的骄傲也决不允许自己的威信在众人面前再次扫地。皇帝打伏冬,已经是打了她的脸面,她不能再自打巴掌,去让根本不会听她话的天子影卫停手。

    她强撑着太后的架子看向皇帝。

    棍杖挥舞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前尤为清晰,四周宫女太监跪了一地,头颅深深低着,噤若寒蝉。大殿前静得可怕,谁也不敢发出声音,所有人的心神都凝在一个人身上,祈求他能开恩。

    棍杖打烂了受刑者的皮肉,也击碎了观刑人的骨气。每时每刻都是煎熬,这种沉重至极的凛凛皇权将每个人的头颅都压进了尘埃里。

    终于,四周的人听见皇帝说:“行了。”

    影卫停手,杖责结束。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意,影卫没有把人打昏过去,伏冬面色惨白如纸,鬓发被冷汗浸湿,却还撑着一口气。高匪走上前,甩了一下拂尘,漠然道:“伏冬姑娘,谢恩吧。”

    太后的指甲掐进手心里,内司的两名宫女上前,扯下塞在伏冬嘴里的棉布团,半扶半拉地将她带到石阶下。

    伏冬手脚瘫软,眼前一阵阵发黑,但是板子落在身上带来的切身入骨的疼痛和生死门边走一遭的灭顶恐惧,让她实在不敢抱有一丝一毫的侥幸,强撑着不敢一昏百了,颤巍巍地依照宫规伏在地上叩首:“奴婢……叩谢陛下恩典。”

    皇帝抬起眼帘扫了她一眼,和颜悦色地对太后道:“既然是风言风语,那还要劳烦母后操心,肃清内廷。若是下次再有人敢胡乱传话——”

    皇帝侧眸看着跪伏在地上的人,“打死算完。”

    周围的禁军侍卫眼观鼻鼻观心,静默肃立,宫女太监深深俯首,将自己埋进了尘埃里。伏冬整个人一颤,再也跪伏不住,直接瘫软在地。太后身形微晃,面色变了几变,勉强点点头,扶着宫女的手下了石阶。

    皇帝说了句“恭送母后”,转身走回殿内。

    楚珩方才没跟着出去,这会儿已经停了笔,凌烨走进来抱了抱他,目光看见那本掉在地上的折子,眉头又拧了拧。

    云非一搅和,世家党们逮着攻讦的机会,轻易不会松口,颜相这件事没那么好摆平。凌烨捏了捏眉心,转头朝外喊了一声:“高匪——”

    高公公疾步走进来躬身听旨。

    “去萧府,”凌烨说,“宣永安侯进宫,来回不要声张,密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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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安侯就是萧萧的爹,参见第六十三章 。

    第69章 萧侯

    永安侯府坐落在帝都内城的最深处,位靠皇城,大半个时辰后,永安侯萧温琮奉旨到了敬诚殿。

    天子影卫首领凌启陪同他进书房面圣。

    今日不是十六,楚珩并未刻意避开,萧温琮进来的时候,他仍在执笔写字,低垂着眉目,安安静静地站在窗台下的书案边。

    一直到永安侯与皇帝的谈话结束,他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因而萧温琮起初并未留意到他。

    临走的时候,适逢楚珩停笔,紫竹狼毫落在笔架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在静谧的书房里显得尤其清晰,萧温琮下意识地侧头看了他一眼。

    而与此同时,楚珩刚好搁笔抬头,与萧温琮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永安侯萧温琮是个不折不扣的“凌启级”人物,离大乘境仅有一线之隔。他们这种在武道上臻至化境的人,往往有一种敏锐至极的直觉,让他们面对任何人,都能在第一时间做出对对方实力深浅的大致判断。

    萧温琮当然也不例外。

    此刻,看着眼前安静不语的御前侍墨,萧侯眉头微动,眼中现出一丝诧异之色。

    方才有一瞬间,他恍惚觉得自己看不透面前这个年轻人,楚珩很莫名地给了他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

    但只是一刹那的功夫,等楚珩完全抬起头,萧温琮再仔细去看他时,无论怎么瞧,楚珩都是个武道入门者。世家旁支里这样的人一抓一大把,委实不值得萧侯留心。

    如若今日站在这里的是旁人,大概会对先前第一眼的异样直觉一笑视之,只当自己是一时恍了神,但萧温琮不一样。

    作为宜山书院的下一任院长,年年面对书院数以万计的求学者,萧侯在阅人深浅、识人天资上比影卫首领都要精准,有着近乎变态的判断力,在这方面的直觉几乎没有出过错。

    萧温琮深深地看了楚珩一眼,眸角余光瞥见身旁的凌启,他微微牵了牵唇,最终没有当面说什么,抬脚走了出去。

    凌启亲自送他出宫。

    快到宫门的时候,萧温琮开了口:“刚才书房里的那个年轻人,就是陛下新选的御前侍墨吧?我听说他师从漓山,在一叶孤城长大,几个月前才回到帝都楚家。”

    凌启点点头,书院和漓山是九州最负盛名的武道宗门,一南一北,分列两地,近些年,两家颇有点争锋的意趣在里头。萧温琮作为书院的下一任院长,会关注漓山子弟并不奇怪,只是——

    “那我想大统领需要多加留意了。”萧温琮说道,“明日大朝会要将靖南丝路道的事定下来,南隰国师镜雪里近日就会进宫面见陛下。大统领应该有所耳闻,镜雪里跟漓山东君姬无月曾在明正武馆交过手,据传两个人有着不小的私仇。而陛下的这位御前侍墨师从漓山的穆夫人,从师承上就与东君关系很近,而且东君前段时日来帝都,也是为了给他调理经脉,想来师兄弟两人情谊甚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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