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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启很浅地笑了一下,摇头道:“陛下安歇,臣告退。”

    侍立在侧的高匪立刻跟上,带着几名内侍送凌启出宫。

    *

    帝都夜寒,一路走来,楚珩衣服上原先凝着的寒霜被凌启的斗篷一捂,全化成了霜水,濡得整身衣服都是潮气,不知在外面待了多久。

    凌烨就是担心钟平侯觉得楚珩“不为帝喜”,让他为人父亲的丢脸,所以才在年前想方设法地给楚珩添些光彩,免得楚珩除夕去侯府的时候,家人面前,钟平侯不给他好脸色。

    可如今一看,怎么反倒像是更糟了?

    要是早知道会得来这么个结果,他说什么也不肯放楚珩回去。

    凌烨松开环在楚珩腰背上的手,捧起他的脸,看着他眼底红红的一片,心里顿时泛起一阵绵密的疼。

    凌烨知道楚珩刚在侯府受了委屈,心里难过,不想这个时候去戳他的伤疤,于是暂且按下内心的疑问,转而亲了亲楚珩的面颊,替他将眼角的泪痕吻净。牵着他的手一边走回殿里,一边温声道:“侯府的饺子不好吃,明年再不吃了。等会儿就子时了,不难过了,不然新年都不够顺遂了。”

    楚珩垂着眼睛,目光望向那只被凌烨包在掌心里的手,闻言很低地应了一声:“没有……”

    “什么?”凌烨侧头问道。

    谁知这两个字一出,楚珩眼眶转瞬蒙上一层水雾,差点没忍住再次落下泪来,他摇摇头,将脸埋进凌烨颈肩,喉间溢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哽咽。

    凌烨心念电转,眉头狠狠跳了几跳,试探着道:“……你在钟平侯府没吃晚饭?”

    楚珩抵在他肩头,没有反驳。

    “……”凌烨立时心头火起,连年夜饭都没吃上,眼下都亥正时分了,那岂不是一个时辰前就从侯府里出来了?

    这钟平侯是闹得哪一出?

    旁边侍立的祝庚眼明心快地出去吩咐膳房煮饺子。凌烨勉强压下怒气,拍了拍楚珩的肩背,将他身上濡湿的棉袍脱下,换上厚实的氅衣。姜茶还在煮,红泥火炉上煨着现成的守岁甜汤,宫女盛了一碗来,先给楚珩暖身。

    帝都如今正是数九的天,若非方才凌启路过天街,恰好看到了楚珩,那……

    凌烨心里又是气钟平侯府,又是满腔心疼楚珩。他起身四下看了看,想找个够份量的信器,抬眼望见衣桁上正挂着明日太极殿受贺要穿的天子衮服——没什么比这更好了,凌烨快步走过去,摘下那枚九龙纹描金贯珠玉佩,握在掌心里掂了掂,满意地走回坐榻前,弯身系在楚珩腰间。

    天子衮服之玉,份量不言而喻。

    “陛下?!”

    凌烨出声打断,按住楚珩意欲解玉佩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是我不好,连这都没有想周全,以后回家,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有人拦你了。”

    “再不去钟平侯府了,以后的年节,我们回家过。”

    楚珩回望着凌烨的眼眸,心里澎湃的烫意一路涌去眼底,他尽全力才克制住落泪的冲动,用力点点头说:“好。”

    凌烨倾身吻住他的眼角:“不哭了,以后有我在。”

    “嗯。”

    ……

    除夕夜的饺子和各色小菜赶在亥正一刻摆上了明承殿的膳桌。

    清晏正坐在里间绒毯上一个人玩,见父皇出去后久久没有回来,不禁感到疑惑,朝外一探头,这才注意到楚珩居然过来了。

    大白团子眼睛一亮,放下手里的一堆东西,从里间颠颠地跑过来,待走到近处,却发现楚珩的眼眸红红的。团子连忙看了看父皇,见凌烨正在给楚珩夹菜,才松了口气——不是父皇责罚就好。

    大白团子拧着小眉毛站在几步之外,楚珩侧头看过去,微微露出点笑意,招手道:“阿晏过来,还吃饺子吗?”

    团子摇摇头,一副很严肃的样子走到楚珩身边,拉住他的袖子,问道:“谁欺负你了?”

    楚珩怔了一怔,看着团子清澈的眼睛,对面凌烨正在给他调醋碟,闻言也不说话,仿佛也在等他的答案。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更何况子不言父过,有些事楚珩心里纵有万千委屈无数难过,却还是无从开口。

    他避而不谈,只牵了牵唇角:“没有。”

    “可是你都哭了呀!”团子站在跟前,攥着拳头说:“我可以帮你打他!”

    楚珩失笑,揉了揉团子的头,还是道:“真没有。”

    “唔。”团子还是有些不太相信,想了想,低头从荷囊里抓了一大把金银锞子堆在桌子上,是过年这几天从长辈们那里收的压岁钱,他一股脑推到楚珩手边:“分给你,你别难过。”

    说完又蹭蹭地跑回里间,片刻后捧了一把酥糖回来,奶声奶气地说:“糖也给你吃。”

    楚珩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看着面前认真可爱的团子,从袖袋里摸出了几个金锞子,放到团子的压岁钱堆里,连同桌上的一并给他装回了荷囊里,摸了摸他的脸道:“谢谢阿晏,我没事了。”

    “真的吗?”清晏不放心。

    “真的。”楚珩弯了弯眼睛,“不骗你。”

    清晏这才有了一点收压岁钱的喜悦,揣着荷囊,回里间重新数钱去了。临走前打着哈欠,不忘提醒凌烨:“父皇,子时要叫我,父皇说话算话。”

    “嗯。”凌烨应了一声,将调好的醋碟递给楚珩。

    除夕夜的这顿饺子姗姗来迟,但还却在最好的地方和最好的人在一起,像是迟到的新年礼物,送到了楚珩面前。

    ……

    子时的钟声准时敲响,凌烨走进里间,清晏数压岁钱数得已经趴在绒毯上睡着了,凌烨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背。

    “嗯……嗯……”清晏扁扁嘴巴,不太乐意地哼唧两声,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凌烨见他这样,真被叫醒了还不知道怎么闹呢,干脆唤来东宫女官,将这团子抱去了偏殿。

    红泥火炉上温着屠苏酒,凌烨倒了两杯,走到窗台前递给楚珩,九重阙角楼上礼炮齐鸣,大片绚烂的烟火烈烈绽放。

    宣熙九年了。

    第119章 元旦

    子时过后,外面的烟火爆竹声渐渐停歇下来。

    凌烨端来一碗祛寒的汤药递给楚珩,原本是不用喝这劳什子的,但楚珩几日前从千诺楼回来就留下了暗伤,今晚又在外头吹了半宿寒风,凌烨怕他伤上加寒再弄出病,干脆宣太医过来开了药。

    楚珩有点不乐意,坐在床榻上探头看了一眼,试图讨价还价:“之前喝过姜汤了。”

    凌烨端着药碗的手没动,莞尔无奈道:“听话,怎么吃个药连阿晏都不如。”

    楚珩错开视线,犹自不肯“乖乖就范”,小声道:“大年初一吃药,不好吧……”

    凌烨坐到他身旁,“我特地让人放了甘草,不会苦的。快点,放凉了失了药性还要再煮。”

    楚珩知道躲不过去了,只得接过药碗,凌烨看着他喝完,又递了两块蜜饯过去。

    等漱完口收拾好躺到床上的时候,已经接近丑时初了,凌烨揽了楚珩在怀里,亲了亲他的额角,轻声问道:“吃过药好些了吧,还冷吗?”

    楚珩摇摇头。

    早就不冷了,从踏进明承殿的大门开始,就已经暖起来了。

    帝都除夕团圆夜的万家灯火里,也有属于他的那一盏。

    ……

    一夜安眠,辰时初刻,楚珩醒来的时候,凌烨已经换好天子衮服了,元旦是一年中最大的日子,宫里更是有许多讲究。

    楚珩起来穿好新衣服,焚香净手后跟着凌烨到了书房,宫里有惯例,新年第一天,皇帝要先在红笺上写新年祈语,稍后去奉先殿拜谒先祖时,供奉在神位前,以求新岁政通人和四海升平。

    凌烨才刚刚提起笔,裹得像个红团子的清晏就从外面跑了进来,磕了头拜完年,便绕到书案后拽着凌烨的衣摆开始控诉:“父皇说话不算数,子时没有叫我!”

    凌烨被这团子拽得手腕一抖,笔尖上凝着的金墨差点滴下来,他倒吸口气,放下笔睨了团子一眼:“胆子不小,学规矩都学到哪去了?”

    团子近日在跟着东宫女官学前廷礼典,闻言却是不怵,吐了吐舌头,望了一眼旁边坐着的楚珩,十分放心地继续抱着凌烨的袖子讨说法。

    这团子如今学会了有恃无恐,凌烨无奈,反问他:“怎么没叫你?你昨晚自己哼哼唧唧的不愿意起,现在还反过来怪朕?”

    “……真的吗?”清晏怀疑地看向楚珩。

    后者轻笑点头。

    “好吧。”团子扁扁嘴巴,半点没有错怪父皇的自觉,松开拉着凌烨袖子的手,绕过书案又颠颠地跑去了楚珩那里,问他讨糖吃。

    凌烨重新提起笔,好气又好笑:“没规没矩的,真是惯得你,等开了春不许再镇日胡闹了,给你写了两本字帖,回头教你习字。”

    清晏好奇道:“字帖在哪里?”

    楚珩揉揉他的头,起身从书架上翻出来递给他看,顺手就教他认了几个字。

    待写好祈语,凌烨带着楚珩和清晏到奉先殿敬香祈愿完毕,已近辰正两刻了,直接就近到太极殿后殿吃了新年第一顿素饺子。

    再过半个时辰,凌烨又要着全套天子衮冕到太极殿升御座,接受王公大臣、文武百官新年朝贺。楚珩有品级在身,原本也要去,但凌烨才不想楚珩跟着旁人一道来跪他,反正这又不是太庙祭祖,来不来完全由凌烨说了算,干脆让楚珩带着清晏先回明承殿等自己。

    待一大一小两道人影走远,凌烨脸上的笑意一凝,挥手叫来了侍立在外的影卫,“查清楚了?”

    影卫颔首,低声禀报了几句。

    凌烨冷笑一声:“朝贺过后,把钟平侯给朕宣来。”

    影卫应诺告退。

    *

    从太极殿到明承殿有两盏茶的脚程,他们刚吃过饭,便没有宣车驾,楚珩带着清晏一路走回去,权当消食了。

    此时正值年假,宫里没什么外人,不必有什么避忌,是以骤然在宫道上见到敬亲王凌熠的时候,楚珩不免有些意外。

    论理来说,宗亲们得先在太极殿朝贺皇帝,然后才到慈和宫向太后拜年。但听说敬王妃钟仪筠怀有身孕,敬王得先送她去慈和宫,这倒是个破例的好理由。

    既然半道遇上了,清晏不免要与这位皇叔打个招呼,楚珩敛下眉目,牵着团子的手,停住脚步等敬王来。

    “清晏。”凌熠目光从楚珩脸上缓缓掠过,垂眸看向面前的小太子。

    “三皇叔好。”清晏话音一落,身后跟着的侍卫女官随即跪下与敬王请安,而袍袖重叠下清晏拉紧了楚珩的手。

    “嗯。”凌熠点点头,抬眼看向楚珩,勾了勾唇角,漫不经心地道:“如果本王没认错的话,这位好像是御前侍墨吧?”

    楚珩未及应声,清晏就在底下轻轻晃了晃他的袖子,抬头看着敬王向前走了半步,许是身上的仪服隆重,团子一个不留神竟踩到了自己的衣摆,眼看就要往前摔跤,楚珩眼疾手快,迅速弯腰捞起了他。

    “唔……”团子险些出了丑,有点不好意思,趴在楚珩肩头哼唧了两声。

    楚珩怀里抱着太子,自然没有向亲王行礼的道理,只是颔首道:“承蒙敬王爷记得臣,请敬王爷安。”

    凌熠面色不变,捏着手上的佛珠继续把玩,他缓缓看了清晏一眼,点头应了声:“清晏,走路注意些,可要小心脚下。”

    虽是兄弟,他和凌烨长得却并不很像,许是因为眸色偏浅而眼瞳又十分幽深,尽管他面上总挂着层玩世不恭的笑,却总会给人一种深沉的阴戾感。

    他仿佛是真的不解,随口又问道:“这个时辰不是都该在前廷太极殿吗?你们倒好,怎么反倒像是在往……寝宫的方向走?”

    他看着楚珩,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微微放慢了语速。楚珩容色平静,听得出来也猜得出来,想必这位敬亲王早就从太后那里知道了他和凌烨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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