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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人活一世,一为名,二为利,到了颜相这种级别是一定要入国史的。他今日择了这条路,日后史书工笔,怎么逃得过?人们只愿相信他们看到的,没有谁关心他在背后做了什么。史书盖棺定论,百年后再提颜懋,人人只知他背恩忘义,实非忠良之辈。

    “……可是云非呢?”皇帝说。

    颜懋是个具有极强自我的人,他对云非的情感一直很复杂,他确实无法心无芥蒂地对这个因算计而错误出生的孩子投以拳拳父爱。

    但颜懋也希望云非好好的。

    庆国公府养着云非,显然是别有用心。

    “请陛下帮臣护着他。”

    凌烨当然可以,但他并不想让这个从童年时代就一直帮扶自己的老师,日后口诛笔伐,连个该有的清名都得不到。

    那时颜相却说,“臣少时立志,‘四为’中能有一为便不枉此生,臣也希望陛下为万世开太平。”

    ……

    宣熙九年三月十七,凌烨看着御案上口诛笔伐数不尽的参奏,他想,他拿什么救他?

    他再也无法昭告颜相是帝师了,甚至连亲口为之辩一句都不能。

    颜老太爷的这一招,简单却致命,堵死了他全部的路——

    他头上有钟太后这个嫡母。

    这些年两宫母子关系太过敏感。当年齐王谋反,钟太后身为齐王生母,不义在先,故而凌烨才能在清算里夷诛钟氏三族,斩断她在前朝内廷的爪牙,将她半软禁在慈和宫里,外命妇初一十五进宫请安也免了,只有逢年过节才拉出来晃一圈。

    论起礼法,这大概也是一种不孝吧,但是朝野上下没有人敢去说。

    可是现在不一样。

    皇帝一旦承认了颜相这个大不孝的帝师,天下人要怎么看他跟太后的母子关系?

    他都知道世家大族抱成团会如何说——

    “天子是不会错的,错的只能是帝师,是帝师没有以身作则,才让陛下失孝于嫡母。”

    “太后当年受废齐王奸邪蒙蔽,这些年在慈安宫里吃斋念佛,为国祈福,陛下垂范九州,该当为天下人作表率,谅母之过,事母为孝。”

    身为帝师未能示范好皇帝,颜相的罪责只会比不孝更重,会成为整个大胤九州的罪人,万死莫赎。

    不管凌烨愿不愿意,届时太后一定比现在好上许多,至少能拿回属于内廷之主的许多权力,齐王没了,但她还有一个儿子在宛州江锦城。

    而当年颜相择了这条明僭实忠的路,就是为了剪除太后、齐王、敬王的势力,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

    如此,经年筹谋,毁于一旦。

    凌烨很清楚,以颜相的秉性,他绝不会同意。更何况此事过后,即便皇帝顺着世家党之请,收回停行卷的旨意,颜相也绝不会继续坐在尚书令的位置上。

    可是,颜相顶着的罪名是不孝。

    依大胤律,十恶重罪里除了谋反、叛国、恶逆、不孝,其他的都有减赎的余地,凭皇帝圣意裁决。唯有前四罪,为天下人所不齿,无可宽恕,必须严惩,方能平息君怒民愤。

    其中不孝,圣人言:“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

    大不孝弃市,官爵、金钱不能赎免。

    这世上没人能保下颜懋,除非颜老太爷出面。

    凌烨停行卷也是难,不停也是难。

    他有停的对策,却没有救颜懋的办法。

    世族们当然不会给他思考喘息的时间,他们将颜相的罪状罗织得差不多了,隔天就开始联名向皇帝施压,请求他免颜懋之位,革职查办。单个的世家或许不足为惧,可当他们紧抱成团,皇帝也要审慎。

    今日是三月十九,明日就是大朝会,原本停行卷的圣旨今天就该昭告九州,但是没有。

    ——它会决定世家未来的人脉根基,同时也会决定颜相的生死。

    凌烨知道怎样选才是明智的,但他无法下定决心。他坐在空旷的敬诚殿里,看着朝阳升起,又见日薄西山,他在想,缓一缓呢,多用十年光阴,可不可以?

    夕阳最后一缕余晖消失在天际,要入夜了,楚珩推开门,托盘上是一本薄薄的册子。

    颜相即日起闭门自省,同时也最后一次以尚书令之名给皇帝上了一封奏折,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臣希望陛下为万世开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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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结局是早就定好的,但我写的一直很纠结。大家,宣熙九年的00子不是万能的。花也不是。

    另外关于不孝罪,“十恶不赦”这个成语应该都听说过,不孝就是十恶之一,在古代是很重的罪名。举例子吧,孔融让梨的孔融因不孝言论被赐死;汉朝刘爽状告父亲谋反,也被武帝治罪不孝判死;汉书记载有因不孝被除以磔刑的;明代萧琏因骂了父亲要被处死,全家人给他作证申辩还是被杖一百革职;清代有因不孝母亲导致自己剥皮,然后牵连族长被绞,各种亲戚一块连坐,当地保甲左右邻居发配,师父流放(这个案子有特殊背景,但是能被判成这样首先是不孝本来就是很重的罪);在汉简律令里,凡父母告子不孝,都要治以弃市死罪。

    第164章 论罪

    三月二十有例朝。

    宣政殿上,文武百官个个神情凝重,满腹心事。

    颜家的事,这几天帝都城已经传遍了。今早才出的新消息,当事人颜相闭门自省,缺席朝会,庆国公颜愈也以为父侍疾为由告了假。

    他们和殿中的朝臣一样,都在等一个结果。

    朝会伊始,就有御史上前参奏,将颜相的种种不孝之行陈了一遍,请求皇帝免其职,即刻交付有司严查审办。此言一出,世家党们纷纷附和,引经据典地批判起颜相。

    颜懋脱离家族二十余年,从前没一个人说。那庆国公颜愈过去仗着颜相从他们澹川出来,借着尚书令之便,明里暗里地给颜氏捞了多少好处?颜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与他们计较。如今倒好,他主持停行卷,澹川颜氏这些老世族急红了眼,这才想出来“离家不孝”的阴招。

    不孝之罪,最难辩驳,能有资格否认的只有颜老太爷。旁人若给辩一句,立刻就要被打为帮凶,谁说,就是赞成忤逆。颜相深谙这些世族的手段,昨晚就递了消息,让尚书台同僚不要在这上头掺和。

    公卿世族见颜党中人都哑了声,攻讦的言辞越发激烈,很快就将矛头对准了颜相带领的停行卷一事上。

    提及此,礼部胡尚书顿时有话说了,持着朝笏上前道:“一码归一码,颜相的罪责,还未有公论,但停卷之事却是十五大朝时就公议过的,怎可出尔反尔,视国家大事如儿戏?恩科在即,礼部还等着圣旨下,好按章程筹备,可一连五天什么都没见着,中书、门下二省耽搁了这么久,显然是怠职,请陛下明鉴。”

    礼部主管科举,胡尚书被颜相一手提携上来,是颜党的中流砥柱,他的意见其实就是不在场的颜相的意见,这番话说给纯臣听,说给世家听,也说给怕狠不下心的皇帝听。

    丹陛之上,十二冕旒挡住天颜,众臣抬头仰望,看不清皇帝神情,只见御座上沉默移时——好像过了百年那么长——五彩垂珠轻轻晃动,皇帝点了点头。

    礼部尚书汗湿的手心张开,微微松口气。

    中书令萧温琮还未归京,中书侍郎碍于这几日的帝都舆情,不敢做主草诏,等的就是皇帝在众臣面前的明示,当即出列跪地,认下延误的过错,表示圣旨昭告九州,事关重大唯恐出错,故而多润色了几遍,散朝后必尽快呈御览。

    皇帝淡淡“嗯”了一声。

    世族们攻讦颜相,最重要的目的就是阻拦停卷,眼见势头不妙,纷纷出列陈情,说民间现对此如何议论,舆情如何反对,颜相身为恩科主考官,私德不修,犯下不孝大过,其主张的停行卷,实难服众。

    礼部尚书等人闻言,立刻反对,御史大夫韩卓也说了几句。

    皇帝等他们辩了几轮,竖掌叫停,令陛前内侍宣天子影卫副统领容善上殿。

    十天前,停行卷的事刚从朝堂上传出,世家旁系要应考的公子哥们曾围堵相府声讨颜相乱政,而寒门学子也聚集了起来声援停卷。两方人马闹得厉害,五城兵马司的裴将军请了天子影卫出面调停。于是容善从闹事的两边各带走了几个领头的,说是要问话。

    寒门学子只身来京应考倒还好,那些被带走的公子哥们背后都有家族,这些天正心焦着,但扣人的是天子影卫,既不敢跟容善叫板,也没法探听里头消息。于是这一问就是八九天,直到今天大朝会开始后,这些人才被放了回去。

    但已在宣政殿上朝的各世族家主显然都还没得到消息,现下见容善入殿觐见,手中托盘上还放着一沓文卷,不由有些摸不着头脑。

    容善很快禀奏。

    那日天子影卫从朱雀街上各带走了五名世家子弟和五名寒门学子,都是两方人中领头的,问了他们闹事的缘由,世家那边说只以一张考卷评定优劣极为不妥,一时失手或侥幸得中,都与真实水平相差甚远。而寒门则讲他们就是学识不够,不敢堂堂正正地下场考罢了。世家公子们哪听得这话,言之凿凿地反驳。十个人脸红脖子粗,当着容善的面就要闹起来。

    最后容善请示了皇帝。依制,会试每科只考一天,辰初开始,酉末收卷。而现在,皇帝给这十名领头的学子八天的时间,让他们每人作两篇文章。时间比正经会试宽裕了三倍,两篇文章两回考验也是两次机会,这总没什么好说的了,失手或侥幸都是借口,有多少本事拿出来吧。

    皇帝示意容善将文卷分传下去,道:“朕已看了一遍,现在众臣工们都读读,评一评吧。”

    这突如其来的一招,简单却实在,让在场唱衰停卷的世族公卿们措手不及。

    凡是能走到会试的寒门学子十成十都是有些本事在身的,不然也拜不动山头。反而是世族的旁支子弟,生来就有现成的家族门路,根本不需要他们如何拼命努力,其中许多人一拎出来,立马相形见绌。

    影卫想得全面,将十名领头学子的答卷都誊了一遍,上头没写名字也无法凭借字迹辨别身份——其实就算不誊,让这些在族里说一不二的大家主去认他们旁支子弟的笔迹,也着实为难了。他们个个日理万机,哪有时间亲自过问旁系子侄的文章学业?文风、习惯一概不知,这会儿两眼一抹黑。

    陛下说他已经看过,那必是心里有数了,众目睽睽之下,谁也不敢睁眼说瞎话,只能硬着头皮如实评优。

    这十个学子也不是随随便便带回来的,都是两方上街闹事时领头的,在各自阵营里很有拥趸,要说他们的成绩没说服力,那是强词夺理。

    文章评完,依照满殿文武公议的成绩排开名单,十个人里前三甲全属寒门。

    礼部尚书:“就这,上巳节的时候还流觞曲水,大谈授官?”

    满堂安静。

    皇帝扯了扯唇角,命中书侍郎散朝后即刻草诏,正式停行卷。

    世家党们脸色难看,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但很快的,这股憋闷的郁气就被转移到了颜相的罪责上。

    有世族御史再次出列,这回不只参他大不孝,更将这几日罗织的罪名搬了上来,一参不敬君上,二参不孝父母,三参不悌兄长,四参结朋营私,五参私党乱政,六参一言独大,七参骄奢侈靡,八参不慈不义。

    条条罪状列得煞有其事,加起来不仅是要置颜相于死地,还要让他不留全尸呀。此话一出,不仅颜党听不下去了,朝堂上最会参颜懋的御史大夫韩卓都站了出来,说这是在罗织成狱。大理寺卿陆勉当即出列,以大胤律例反驳。

    但世家党有备而来,咬死了颜懋的不孝便足以先发制人,韩卓、陆勉、礼部尚书等人就算有皇帝暗中授意、再是能言善辩,也无法全为颜懋开脱,最终眼睁睁地败下阵来,看着几大世家联名请愿,要求免去颜懋尚书令之位,彻查其罪,再另选恩科主考官。

    丞相获罪,必要御笔缉拿,御史台、大理寺、刑部三法司同审。

    颜相下狱已成必然,主审的人是谁便很有必要。御史大夫韩卓、大理寺卿陆勉立刻上前请命。

    话音才落,世家党中的重要人物定国公周夔就出列说不妥——方才论颜懋之罪时,韩卓、陆勉都曾出言为颜懋辩解过,可见心有偏颇,难能公允,反观刑部方尚书从头到尾未曾发言,最适主审。

    韩卓闻言,回头往刑部方向看了一眼,见为首之人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心里登时一沉——他和陆勉这是被人摆了一道。

    这位刑部尚书姓方,十六世家中苍梧方氏的方——云州独占鳌头的大家族。而方尚书是女家主方婧慈的堂弟,也是大乘境武者,苍梧武尊方鸿祯的嫡亲师弟。这是个硬茬中的硬茬,颜相落在他手里,依世家党的愿,必定有去无回,谁的面子都不会给。

    皇帝看了陆勉一眼,后者立刻上前,沉声请奏,依大胤律,三法司无论由哪方主审,人都应该押在大理寺狱。

    ……

    朝会一散,陆勉怕刑部截胡,一刻不敢耽误,马上往敬诚殿去请旨。

    也是巧了,路上恰好碰到了自己的儿子陆稷。陆稷一身天子近卫服,刚下了值回武英殿,看见他爹眼睛一亮,颠颠地跑了过去。

    还没来得及叫爹,就被陆勉一把攥住了手腕,郑重地嘱咐:“这些天,你把云非给看好了,千万别让他出宫!撂倒了都不能让出去,明白吗?”

    行卷一停,世家党怒火中烧,一是要向新空出来的主考官位置下手,二便是千方百计地报复颜相,其中第一个要拿来开刀的就是云非。

    陆稷这些天没出宫,还不太清楚外头形势恶化到了什么地步,闻言“啊”了一声:“爹,我打不过云非啊!”

    陆勉气得往他头上一敲:“那我就揍你!记着,千万给我看住了!”

    陆勉没空多留,说完便往御前去。

    陆稷看着他爹的背影,委屈地摸了摸头,忽然间想起来,今天上午云非好像是一个人待在殿里来着,他面色变了变,马上往武英殿跑。

    ……

    靖章宫,敬诚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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