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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事平息过后,国内再无任何隐患,然而还没太平几年,大势又发生了改变。

    孝昌十年,即四年过后,此时的金熹大长公主已做了多年的寡妇,她的长子此前继承了王位,但这一年,年轻的西狄王急症病死,没有留下后裔,此前她所生的小王子,早年也因意外在京都死去。在没有继承人的情况下,王位落到了老西狄王侄儿的手中。

    那一支王族娶的是东狄王宗室的女儿,与东狄亲善,意图联兵南下,瓜分中原。而大长公主的厄运不止如此,在丈夫和儿子死去之后,依照风俗,须嫁那个对她觊觎已久的壮年侄儿。身为和亲公主,她连选择主动结束生命的权力也没有。

    半年之后,她抑郁而亡。

    就在她死去的次年,东西狄联合攻打中原。孝昌皇帝委派这些年逐渐起来的国舅大将军陈祖德领兵迎战。

    陈祖德战前信誓旦旦,并且,此前也曾有过数次的统兵经历,且战绩不俗,故这一次,皇帝对他委以重任。

    但是这一次,他战败了,不但自己死了,还叫狄人骑兵越过长城,丢了全部的河西土地。

    河西被占,不止河西一地,等同丢掉整个西域。

    帝国一臂,生生被斩。

    这一战的结局,可谓惨烈无比,接下来的几场收复战,也告失败,不但如此,还相继丢掉了与河西相邻的一片北方土地,共十几郡县。

    正当朝廷上下舆情汹涌之时,河西的局面发生了改变。

    一支军队从西域东进,攻入玉门关,一番血战过后,大败狄人留守河西的军队,一举收复河西和此前相继丢掉的北方十几个郡县。

    这一支军队,竟然便是数年前国灭后不知所踪的阙人战士。

    他们的统领,便是当年企图刺杀兄长未遂本以为已经死去的秦王,李玄度。

    孝昌皇帝在获悉消息后,心疾当场发作,当时身边的宫人恰好没有携带救心药丸,太医救治不及,当夜驾崩。

    也就是这一年,菩珠当上了皇后,然而,皇后只做了不到两年,一切就都结束了。

    一向有着边功梦想的太子李承煜在即位后,自然不会允许河西以如此的形式割据于李玄度,派使者与他谈判,答应永赦他的旧罪,封他为河西王,要求他带着河西回归朝廷。

    李玄度拒绝了。

    这时候,年轻的皇帝终于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已经被帝国遗忘在角落里的曾经的战神大将军,平阳侯姜毅。

    李承煜派使者去见至今还在边郡养马的姜毅,重新封他为大将军,命他领兵前去平叛,为帝国收回河西土地。

    这一年,姜毅五十岁了。

    来时三十五,正当盛壮,而今终于再被记起,已是白发苍苍,如雪覆顶。

    他拒绝了皇帝,说了一句话:“自河西陷落始,姜毅便一直在等,然始终未曾等到使者。姜毅可以一残躯杀狄报国,然秦王非胡狄,恕难从命。”

    她的皇帝夫君得知使者回报,愤怒之下,命姜毅自裁。

    她当时不在宫中,得知消息奔回加以劝阻,也终于说动他收回成命,然而还是晚了。

    第一道圣旨已经到达。

    据说,姜毅在接到圣旨的第一时间,没有任何犹疑,当场横剑自刎,血溅三尺。

    一代战神就此殒命,消息传开,军中许多人自发为姜毅戴孝,禁止不绝。

    这件事的后果毫无疑问极其巨大,甚至可以说,影响了整个朝廷随后接下来的士气和运数。

    虽然李承煜事后也非常后悔,但好面子的他却还是不肯低头,他效仿祖父明宗,亲自统筹安排,选用俊才,派人去攻打他的皇叔。然而首战不顺,当夜,军营士兵便又发生哗变,杀了将领,投向李玄度。

    消息传来,当时的权臣沈旸和上阳长公主狼狈为奸趁机作乱。沈旸逼宫得逞。她的夫君,帝国年轻的皇帝,竟就如此死于非命。

    沈旸和长公主立了原楚王的幼孙为新帝,操纵朝政,她则以为先帝守孝的名义,被送到了长陵的道观万寿宫中。

    在这座李玄度从前也曾住了三年的深山道观里,她如同囚徒。半年之后,有一天她听说了一个消息,李玄度的兵马逼近京都,就要入城。

    沈旸多年前起,应便觊觎她的美色,只不过从前不敢动作而已。在她被囚万寿宫的这半年里,他竟数次前来骚扰,被她言辞拒绝,最后一次危急之时,她以死相胁,对方才悻悻离去。

    当时她非常恐惧,想逃,但天下之大,不知该逃向哪里,无计之时,她想到了自己当年曾放李玄度一马的旧事。

    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她身边的亲信设法躲开看守她的卫兵,带着她亲笔信去寻李玄度,希望他能助自己一臂之力。

    然而她的希望落空了。

    亲信后来回来,说寻到了秦王,但他当时坐于马上,周围护卫森严,正在道上行军。他竭力高呼,奋力追赶,然而车马洪流,滚滚不绝,对方始终未曾回头,很快纵马而去,只剩下一个高不可攀的渐渐远去的背影。

    那一夜,她独自登上原顶,想跳下去自杀,又害怕死的痛苦,最后坐在当年李玄度据说露宿了一夜的那块大石旁,哭了一夜。

    三天后,河西军攻入了京都,沈旸杀死长公主后逃亡,途经长陵,派人将她掳去同行,她奋力挣扎,从疾驰的马背跌落,卒。

    这就是她前生的全部往事了。

    可以说,最后死得相当不体面。

    不过,她的上辈子,从八岁之后,本来也就没再真正体面过了。

    在被充边的时候,艰难熬日子,成为太子妃后,为了抓住李承煜的心,坐稳位子,她更是付出了很多的代价。

    李承煜喜好马球,她为投其所好,暗中聘人教导,冒着摔下马折断脖子的风险,苦练马术和球技,终于练得极是出色,甚至不逊男子,足以陪他上阵。他十分高兴,从此对她另眼看待。

    李承煜追求边功,她便捡起了自己幼年时曾在父亲那里学了些的番邦语言,后来能直接于国宴上与西域番邦使节对谈如流,令四座皆奇,他倍觉脸面增光。

    她也曾因防备不足而面临凶险,遭人妒算,险些丢了性命。

    在她做了太子妃的次年,有回生病,用药之后,竟流血不止,险些丧命,后虽保住了性命,但从此再不能生育,之后查明,她是被人所害。

    这个教训,令她从此仿佛变了一个人。在接下来的那些年里,她陆续斗倒了四五个和她争宠的女人,最后终于牢牢坐稳位子,也将李承煜紧紧地抓在了手心里,宠冠后宫。

    他对她自然是爱护的,考虑到她不能生育,为了让她稳固位子,还把别的妃子生的儿子过继到了她的跟前让她养。

    她从来就没想过独宠,也不在乎是不是独宠,甚至在她当上皇后之后,为了树立自己贤后的名誉,她还会主动劝皇帝宠幸别的妃子——当然,在皇帝丈夫的面前,她也需要让他知道,对此,她心里也不愿意,吃醋,但却能充分理解他的难处。

    越这样,越能抓住男人的心。

    李承煜非常喜欢她的容貌,对她说,他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就喜欢她了。至于情浓之时,更是数次说他爱她,永生不渝,如果还有来生,两人能做一对平凡夫妇,他一定会与她一生一世,中间再无任何别人。

    菩珠当时自然表现得万分感动,但心里却十分明白,这不过就是说说而已,当不得真。

    再好的容貌,也有色衰的一天,色衰而爱弛,人之常情,而皇宫之中,最不缺的,就是比她更年轻、更美貌的女子。

    她不相信男人对她发誓时说的一生不渝的爱情。

    她想要的,也不是皇帝的爱情,而是稳固的位子,可以预见的未来。

    至于她自己的喜怒哀乐,那些无关紧要,她也不需要向谁人倾诉。

    原本她做得很好。

    但是一切,就都那样结束了,如同黄粱一梦。

    这辈子,从那日高烧醒来后,她便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以后应该做什么。

    李承煜固然不完美,但上辈子不算对不起她,相反,菩珠知道,对自己,他也已经尽了他的心了。

    世上哪里有完美的夫君,即便有,也不会是她的。

    所以这辈子,她不但要再做回原来的皇后,还要改变前世的命运。

    重生后的这些时日,她反复回想前世种种,关于未来,在心中已经慢慢地清晰了起来。

    上辈子虽然诸事纷杂变乱频生,但提纲挈领分析一下,最致命的风险和犯下的错误,不外乎以下几点。

    第一是西狄失控,直接导致了后来的河西和北方之变。这辈子如果能改变这种局面,令金熹大长公主生的王子牢牢控制西狄,那么这个隐患就直接可以忽略不计了。

    第二是姜毅。如果能早早收拢姜毅,重用这位曾经的战神,将他拉拢到自己这一边,令他效忠自己,有他在,哪怕这一辈子西狄再次失控,也不至于导致后来丢失河西和整个西域的严重后果。

    第三……

    菩珠闭着眼睛,睫毛微微颤抖了下。

    第三便是李玄度。

    这辈子,她可绝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心软和愚蠢了,竟会鬼迷心窍放了对手。

    要是到了明年,真的又发生了和前世一样的事,他刺杀未遂,自己反而受伤隐匿在太苑的话,她第一时间绝对会把这个从十六岁开始就计划谋朝篡位的皇叔给弄死,彻底消除隐患!

    第12章

    这一夜,各种念头走马灯似地在脑子里转个不停,菩珠反复分析前世的得失和心得,就这样醒着,直到下半夜将近四更,这才感到困意袭来,但迷迷糊糊还没睡多久,又被一阵隐隐的杂声给吵醒了。

    声音好像是从驿舍那个方向传来的。

    她侧耳听了片刻,披衣爬下床,蹑手蹑脚地出来,门开了道缝,透过缝隙悄悄看了出去。

    大约五更了,但天色还是漆黑一片,驿舍大门上方的那只灯笼在夜风里来回地飘荡。她远远地看见门大开着,门外停了几匹马,许充带着驿卒已经等在外了,一道身影从门里走了出来。

    虽然周围光线昏暗,但青氅玄裘,身影修长,正是那个李玄度。

    他上了马,刀疤脸汉子和另几名随从跟着,一行人没多停留,纵马便朝西面而去,背影越来越小,很快消失在了黎明前的一片浓重夜色里。

    待这几骑疾驰离开,镇子上很快就恢复了原本的宁静。

    菩珠关门,回屋上床,继续睡觉。

    接下来的几天杨家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章氏病没见好,请医抓药,家里本就没钱了,祸不单行,小倌儿昨晚跟着老林氏睡觉,被子大约没盖好,早上拉了稀,煎药的炉子一天到晚没有歇火的时刻,还要担心高利贷逼债。几天之后又传来一个消息,杨洪今年虽然极是勤勉,兢兢业业,将手下十几座烽燧管理得稳稳当当没出半点岔子,却因上报的日迹册被挑出了几处文书的不合规范之处,考绩只得了中等。虽然保住了候长的职位,却被平调到一个更远的地方,去了的话,往后恐怕一两个月才能回来一趟了。

    这晚杨洪回到家,看着乱成一团的家,哇哇啼哭的儿子,以泪洗面的章氏,心烦意乱。

    章氏勉强打起精神道:“这次的事,我知道全是我的错,不该瞒着你去借了高利钱。只我当时真的是一心为了这家着想。小倌儿如今小,倒也无妨,就算你没了职位发去屯田也不至于饿死,但他一天天大起来,日后的前途呢?你是一辈子困在了这里,难道你想儿子像你一样,一辈子在这里过苦日子?”

    杨洪闷声不语。

    章氏觑了丈夫一眼,小心地道:“我寻的那条路子,当真是可靠的。我知道你为人耿直,不屑走这种路子,但你想,你不走,别人走!我听说从前你有个手下,本事全无,如今却在郡城里做了官,风风光光,你见了他还要向他行礼。他是怎么上去的?难道像你,真刀真枪和狄人拼杀出来的?他就是走了门路,你却为何就是想不开呢?你辛辛苦苦,得到了什么?我求求你了,只要你点个头,钱我再想办法去弄。我们老家不是还有些祖田吗……”

    “休要打祖田的主意!”杨洪立刻打断了章氏的话。

    章氏眼中含泪:“下月起就要还债了。事已至此,若就这样作罢,到时候哪里弄钱去还?把我卖了能抵,我也心甘情愿,只怕我值不了几个钱,再搭上这房子也是不够。房子没了,是我罪有应得,但小倌儿……”

    她一顿。

    “还有菩家女儿,他们怎么办?难道让他们跟你在外头流离,晚上连个枕头的地方也没吗?你那日借来放阿菊那里的钱已快没了,今日小倌儿抓药的钱,还是阿菊自己垫的……”

    她说完,低头呜咽了起来,声音不高,很是微弱,却一声长一声短,仿佛磨尖了头的一柄锥子,一下一下地刺着人的耳朵。

    杨洪沉默良久,缓缓站了起来。

    “祖田不能动,你让我再想想……”

    他语调低沉,撇下章氏,转身出了屋。

    章氏目露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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