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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菩珠屏住了呼吸。

    “他终究还是未能成事。他怎不清楚,等着我的,将会是如何的罪名?我知他有不得已之难,但倘若他还念及半分我从小随他长大的昆弟之情,在他事败之后,他完全可以为我发一声的。当时父皇曾给过他那样的机会。但是我的太子皇兄,他直到自刎前的最后一刻,还是选择沉默了。我便那样坐实了同党之名,百口莫辩。”

    曾经那挥之不去的梦魇,现在竟也可以这样平静地讲出来了。

    “这就是当时的经过。现在想想,其实都能理解。但我从前总是放不开。我是不是太过愚蠢了?”

    菩珠望着李玄度此刻这张看起来平静异常的脸容,压下心中那翻涌个不停的心绪,摇头,一字一字地道:“不,你不愚蠢。你只是太重情了。”

    他一笑,凝视了她片刻,慢慢地道:“姝姝,我忽然觉得,我和你能结成夫妇,实是奇妙。我记得当日,我在河西刚遇到你时,你还一心想要追求太子……”

    他仿佛突然醒悟了过来,改口:“姝姝你莫多想,我无别意,我知那些都过去了……”

    或是这夜色太过醉人,又或是身边的这个男子太过魅惑,菩珠突然竟生出了一种冲动,脱口而出:“殿下你知道吗,我记得前世!前世我救过你,这辈子你就娶我报恩!”

    她的语气,郑重无比。

    李玄度却被她一本正经的样子给逗乐了,低声地笑,边笑边道:“是吗?听姝姝的意思,前世我没娶你报恩,所以才改到这辈子了?那前世你嫁了谁?”

    不知为何,当听到他用如此戏谑的口吻提及那遥远但于她而言,却又仿佛无时不在的前世,她的眼眶忽然微微发热。

    她懊悔了自己的失言。定了定神,忍住眼眶那种酸热想要流泪的感觉,顺着他的口吻笑道:“前世我当然是嫁了别人,而且嫁得极好。”

    他仿佛也来了兴趣,摇头叹气,跟着啧啧了两声,表示惋惜:“如此一个美人,还对我有救命之恩,我竟会放过,让你嫁了别人,太可惜了!那后来呢?”

    后来我遭遇不幸,你回来了,我在皇陵的万寿观里盼望你能来救我,但是你却没有来。

    再后来,我死了,而你做了皇帝,娶了你心仪的堪能配你的表妹。

    眼眶里的那种酸热之感,几乎无法控制了。

    她掩饰地低下了头,“后来啊——”她垂眸笑,用愈发欢快的声音说,“我落难了,你回来了,自然是救我于危难。”

    李玄度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大笑:“这样就好。姝姝,你的这个故事不错,我很是喜欢。”

    她埋脸在了他的胸前。

    “殿下你喜欢就好……”

    她的声虽还带着笑音,但却含含糊糊,尾音微微颤抖。

    李玄度这才终于觉察到她仿佛有些不对,止了笑,低头看着她趴在自己怀里一动不动的样子,迟疑了下,问道:“姝姝你怎的了?你哭了?”

    “没有!”

    “那你抬头。”

    她不抬。

    李玄度愈发觉得她不对劲了,想自己抬起她的脸,她却不让他碰。他哄着她,忽然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之声。

    李玄度停住,转过头。

    方才在睡梦中被人叫醒的王姆揉着眼睛往这边寻来,终于看见了秦王和王妃,忙上前道:“禀殿下,外头连夜来了一个报信的,说是阙国之人,寻殿下有急事!”

    菩珠在他怀中听得清清楚楚,一愣,飞快地擦了下眼睛,抬起头。

    李玄度望了她一眼,摸了摸她垂落在背的一段长发,附耳,低低地道:“我们去看看”,随即抱着她从石上下去,快步而返。

    第117章

    阙国人的故地位于西域之西, 一条名为阙水的河流周边。阙人的名字,便是来源于这条河流。那个地方,往西是康居, 往东就是西狄, 在很多年前阙人东迁之后, 那地便被康居人所占。

    而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

    康居人天性贪婪。在金熹执掌西狄之后, 康居王以为孤儿寡母好欺, 从去年开始, 借着阙水为倚仗,频频越境骚扰, 企图夺取更多的土地和人口牲畜。金熹联合左贤王桑乾等人发动战事, 果断予以反击, 最后不但打败了康居人,还将他们从阙水一带赶走, 反夺到手了一片新的土地。

    李玄度在来到西域后, 和阙国以及金熹之间,一直保持着相互的消息往来。在他的联络下,金熹考虑到西狄的人口有限, 短期无法迁移足够的居民去充实阙水一带防御康居。且那个地方于西狄而言,也非战略要地,不如让阙人去抵御康居人,如此自己不必耗费兵力在这个方向, 只需集中精力对付乌离和东狄便可。加上还有李玄度从中担保。于是答应接纳,将那个地方归还阙人, 作为他们暂时落脚容身的地方。

    阙人的先祖早年之所以弃地东迁,除了仰慕中原文化, 又受封获得土地之外,来自康居人的频频骚扰和袭掠,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在老阙王原本的计划里,回到阙水一带后,与康居人的冲突,是必定要考虑进去的。而现在犹如上天助力,多了这样的便利条件,在经过充分的准备和考虑之后,老阙王决定将那个很久以前便就提上了日程的西迁计划付诸实施。

    当然,这不是举国西迁,只是迁移部分的人口和财富。

    这只是迫不得已之下的一个两手准备的计划。

    没有哪一个阙人甘心回迁。

    在他们的认知里,如今的阙国才是他们真正的家园,血脉相连,深深扎根。但他们的现状,便是夹在李朝与东狄的中间。一个居心叵测,一个虎视眈眈。暂时平静的表象之下,实际腹背受敌。

    倘若他们能够安然度过这个百年来前所未曾有过的危机,自然最好不过。但万一,日后若真不幸遭难,则希冀能凭此举动,保住日后东山再起的力量。

    他们不可能直接取道西域,那样动静太大,不可能瞒过李朝,也会给李玄度带来麻烦。他们西迁的路线,有一段要从北面绕过昆陵王的领地,而这,也是全程最危险的一段路程。

    当时李玄度正与胡狐对抗,这必能吸引昆陵王的注意力。老阙王认为这也是另外一个很有利的条件,所以不再犹豫,抓住机会实施行动。

    菩珠记得当时李玄度也曾派人问话,关于西迁,是否需要他的帮助。那边的回复是暂时无需他费心,若有必要,到时再派人传信。

    而此刻,来自阙人的消息,就这样送抵了。

    菩珠的心中,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兆。

    ……

    来人是李玄度舅父李嗣业手下的一名家将。他面容憔悴,身上血迹斑斑,整个人看上去既虚弱又狼狈,等在坞堡前的议事堂时,他的情绪显得极其焦虑,不停地来回走动。当终于见到李玄度露面,他高声唤了一句四殿下,随即扑在地上向他叩首,一时哽咽,竟致无法出声。

    果然,正如菩珠所想的那样,这名信使带来了坏消息。

    而且,不止是一个坏消息。

    信使说,在老阙王做出西迁决定后不久,他便就去世了,为了不引人注意,他们忍下悲痛,秘不发丧。

    李玄度的大舅李嗣业带部分人马和民众,照老阙王生前的指令秘密西迁。小舅父李嗣道则继续留守阙国。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同时,这也是为了蒙蔽那些刺探阙国动静的耳目,以掩护西迁计划的顺利进行。

    因为之前准备充分,计划周详,路径亦经过再三的斟酌,走的都是荒野,路上罕遇人迹。大舅率领的这支西迁人马一路跋涉,虽经历了诸多的艰辛,但前半段路有惊无险,算是顺利。

    上个月,他们利用西域战况激烈吸引了昆陵王注意力的绝佳机会,照计划,从北面翻山,绕过了昆陵王的领地,眼看就能进入安全地带了——到了那里后,便能和金熹派去接应他们的人马碰头,却不知行踪是如何泄露出去的,就在那个关键时刻,昆陵王竟派出追兵,追赶而至。

    李嗣业组织人马全力反击,但不幸最后还是落入了困境,人马被打散,一部分困在一个山谷之中,另一部分溃散在外。

    困在山谷中的李嗣业凭着地势,虽暂时还能勉强维持住对峙的局面,但若持续等不到外援,想靠他自己的力量突围而出,基本无望。而且,一旦剩下的粮草全部耗尽,等待他们的,就只能是被俘的命运。

    当时昆陵王并未立刻命人强攻山谷,而是提出了一个“议和”的条件,道他听闻李嗣业有一女儿,才貌双全,他慕名已久,希望能娶她为妻,若事成,往后便与阙国联姻修好,共同对付李朝。

    当时李嗣业是被困在山谷之中,但这名副将和李檀芳被冲散,人恰在外面。无计可施之下,想到了李玄度,他便带着一队亲兵保护李檀芳逃了出来,改方向潜入西域,日夜兼程赶路寻来,想向李玄度求助。

    菩珠正听得心惊肉跳,见这副将停了下来,眼角蕴泪,面露疚色。

    “我表妹呢?怎只你一人来此?”

    耳畔响起了一道问话之声。

    菩珠转头,见身边的李玄度发问。

    他的双目紧紧地盯着这个副将,眉头紧蹙。

    “宗主她……她被人捉了!”那人声音再次哽咽。

    李玄度从位上霍然起身,厉声道:“怎么回事?”

    那人慌忙继续讲了下去,说是七八天前的事。他带着手下历经千辛万苦,终于从一片沙丘地里走了出来。当时饥渴交加,宗主在路上又生了病,发着高烧,他正想寻人打听霜氏城的方向,谁知从东北方向突然冒出来一群人,凶神恶煞一般,杀了他的手下,将宗主抢走。他拼死逃了出来,随后追上去,发现那个方向是片极大的沼泽。他思忖不识路,一个人便是进去了,也不可能救回宗主,于是掉头回来,一路打听,终于在今夜找到了霜氏城。

    “求殿下救回宗主!求殿下救我主人!”

    那人终于说完整个经过,又喊了一声,大约此前失血过多,紧紧绷着的精神一松,便再也撑不住,一下晕了过去。

    报信的人很快被抬下就医去了。

    堂中烛火跳跃,菩珠悄悄地看着身旁李玄度的侧影。

    他依然那样站立着,和方才的姿势一模一样,脚步未曾动过半分,身影更是宛若凝固,脸色则越来越是沉重。

    她不敢出声打扰他。

    突然,他转过脸。

    “姝姝,离天亮还有一会儿,你自己先回后面去歇息。我有事要出去。”

    他叮嘱了她一句,迈步朝外大步走去。

    菩珠知道他的事。

    他要救表妹。还要救援被困的李嗣业等人。

    全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她目送他的背影匆匆消失在门外那片浓重的夜色里,一个人又继续坐了片刻,最后照着他的叮嘱,起身回了后面住的地方。

    她没去过那副将口中提及的沼泽地,但她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位于北道的一个蛮野小国,国小而民贫,数千人口而已,男子几乎人人为盗,凭周围那大片的沼泽为屏障,常外出劫掠。据说早年,曾有邻国发兵前去攻打,最后士兵却被引入沼泽,眼看前头同伴误入草潭纷纷没顶,后面的人只能休兵止战,无功而返。经年累月,沼泽布满兽首人骨,入夜更是到处可见幽幽蓝光,鬼火飘荡,人望之却步,谓之鬼国。

    北道诸国,这些年皆被胡狐控制,唯独这个鬼国,胡狐也是不敢招惹,这才始终得以自立,但那些人也因此变得愈发有恃无恐了。

    这回不但杀人,竟将李檀芳也给劫走了。

    第二天,菩珠从骆保那里获悉了消息,说秦王昨夜,连夜带人赶去了鬼国。

    菩珠没说话,只陷入沉思。

    骆保飞快地瞟了她一眼,急忙又解释了起来:“并非殿下定要亲自去,原本大可派别人的。只是听说那片沼泽闹鬼,外人若是胡乱闯入,十有八九是要被陷。殿下不放心,这才亲自领队……”

    骆保话音未落,见王妃突然转身,撇下自己快步往外走去,一愣,忙追上去问:“王妃要去哪里?”

    菩珠没应,只加快了脚步,出了坞堡,命人牵来自己的马,翻身上去,纵马出城,往前方而去。

    她一路疾驰,快马加鞭,不到一个时辰,便又回到了昨日方来过的霜氏庄园。

    门房见她昨夜刚走,今早便又去而复返,有些诧异,但不敢怠慢,立刻将她引了进去。

    霜氏闻讯匆匆赶了出来,见她形色匆匆的样子,连头发都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十分惊讶,正要开口询问,便听她道:“夫人,你这里可有一位识入鬼国沼泽的人?我记得父亲手记曾言,当年有一回,他的一名副手被鬼国之人绑了索金,是夫人派人领我父亲入内,救出了人?”

    霜氏一愣,点了点头:“是,是我庄园中的一个奴人。本是鬼国之人,多年前还是少年之时,得罪主人被砍去一手,后不堪折磨逃了出来,恰遇到我,向我求救。我留下了他,让在庄园里干些活计。”

    菩珠向她深深地躬身:“求夫人借此人一用!”

    霜氏忙将她扶起,问到底出了何事。

    菩珠将昨夜从她这里回去之后遇到阙人前来报讯求救的事讲了一遍。

    霜氏听完,神色微微诧异:“你是说,秦王已去救他表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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