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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家之时,他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而今归来,已近而立,家中的亲人也只剩下年迈的祖父母了。

    耳边人声嘈杂,他不断地看向左右,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寻找着,快到城门口时,他的目光定住了,随即迅速翻身而下,朝着路边走去。

    一双白发苍苍的老翁老媪,被特许越过禁军等在路旁。二人相互搀扶,看着军士一排排从面前走过,眼看队列就要走完,还是不见孙儿,正焦急着,忽见一人大步走到面前,高声唤着阿翁阿婆,纳头便拜。看去,他高大黧黑,二人起先不敢相认,片刻后,才终于从他的脸容五官里依稀辨认出了旧日孙儿的几分模样,这才相信眼前所见,上前便将孙儿紧紧抱住,一时间,祖孙三人,激动落泪。

    秦小虎和祖父母抱头哭泣片刻,擦去眼泪,笑道:“往后孙儿再不用打仗了。秦王殿下还特许孙儿离队,这就和二老回家,往后侍奉膝下,以尽孝道。”

    “好,好,往后再不用打仗了,这就家中去……”

    秦家翁媪口中喃喃念着,想起当年秦王夫妇偶投宿家中,在他们面前不过是偶提及孙儿罢了,没想到他二人始终记在心中,多年不忘,感激万分,朝前方那辆已入了城门的大车再次下跪,恭恭敬敬磕头,这才起身,被孙儿扶着,欢欢喜喜归家。

    近旁之人,有羡慕的,有唏嘘的,议论纷纷,久久不散。

    三日后,秦王李玄度登基,改年号景和,即日启用,向天下发布即位诏书。

    在诏书中,他回顾了太祖太宗两代开山帝王和圣仁太皇太后的丰功伟绩,表示自己将守邦承业,勤勉兢畏,诞扬清正,聿致和治,开谏诤,拔茂材,大赦天下,安泰民生。

    他登基后,发布的第一道诏书,是立后诏。

    李玄度立爱妻菩氏为皇后,年不满两岁的幼子李桓为皇太子,将主殿迁回到了从太祖时便启用的紫宸殿,附近的晏华宫,则选为帝后的日常寝居之所。

    李玄度做的第二件事,是封赏抚恤。封赏主要分两拨。一拨是此前在东都乱战中立有功劳的大臣将士,如韩荣昌、西苑令等,一拨是随他在西域立下了战功的旧日部下。按朝廷的成制,或封官进爵,或军功授田。田地的来源,除了新开荒的边郡之地,还有此前收归没入官中的原陈家、萧家等旧日的高门贵族所占的广大食邑和封地。

    而那些载入了名册的在历次战事中牺牲的万千将士家属,亦得到了来自朝廷的抚恤。据说,这份厚达数尺之高的名册,还是皇后在这些年间亲自主持记录所得。

    昔日流血牺牲,如今各有回报,自是理所当然。

    但在这波数目庞大的封赏诏令里,也有几个引人注目的特殊个例。

    其一是姜毅。

    沉寂了多年的昔日大将军姜毅此番拥君归来,朝廷里的大臣,本以为他往后必将受到新帝的重用,立于朝堂,身居高位,却没有想到,新帝只委任他为西域大都护。

    这个官职本也不算小,何况是新帝从前做过的事,能继任此位,也是一种荣耀。

    但这只是对寻常人而言的荣耀。毕竟,那里是塞外之地,一旦被派去担任大都护,便就意味着守西域,夹漠北,风沙霜雪,远谈不上荣华富贵。

    这官职,对于姜毅这种曾拥有那样身份和地位的人而言,实在谈不上是什么封赏。

    姜毅却无半句微词。领命后,次日便就西出而去,远赴塞外,令人费解,引来朝臣无数的暗中议论。

    第二个人,便是崔铉。

    其人功过难论。从前位高权重之时,又得罪过太多的朝廷官员,如今新帝封赏功臣,朝臣都在暗中看着。最后获悉,崔铉原来根本就未曾踏入过京都一步,据说一直留在玉门关外,后来随了姜毅一道,一骑出塞。

    崔铉如此结局,众人在一番唏嘘过后,皆无话可说,过了些时日,随着新朝各项事务的展开,各自忙碌,这个曾令朝廷百官见之自危的年轻的传奇人物,如一颗骤然升空又迅速坠落的流星,渐渐被人淡忘,再也无人提及。

    李玄度要做的第三件事,轻徭减税,安抚百姓。

    第四件事,整饬朝政,清肃官吏。

    第五,彻底修通全国驿道,保证政令能以最快的速度,通达四方。

    第六,精练兵马,防御将来或将再起的战事……

    他千头万绪,日理万机。

    但所有的这些事,做起来皆非一朝一夕能成,他再性急,也只能一步一步慢慢而来。

    三个月后,这日,是圣仁姜氏太皇太后的落葬之日。

    帝后携小太子,率百官至皇陵,为太皇太后举行隆重的大葬。是夜,于万寿观驻跸。

    李慧儿已被封为公主,和皇后的关系极是亲近。皇后喜欢她,让她住在晏华宫旁的怡宁阁里,相距不过一箭之地,常一同出入,朝夕为伴。而人人都知,皇后又是皇帝陛下心尖上的人。

    当夜,伴驾一同留在万寿观的端王妃去看李慧儿,闲话间,向她透漏了几家想要求娶她的京都高门,问她有无意愿。

    李慧儿连看都没看,立刻摇头。

    端王妃一怔,迟疑了下,柔声问道:“那你心中可是有了中意的人?若是有,尽管说出来,无论是谁,皇后与我,都能帮你。”

    李慧儿脸庞有些羞红,立刻也摇头。

    “真的?”端王妃问她。

    她的心里,朦朦胧胧,其实仿佛有道影子,可是却又看不大清楚,更是抓不住。

    她轻轻咬了咬唇,迟疑了下,嗯了一声,道:“多谢王妃关爱,只我如今真的无心婚事。我从小被太皇太后抚养而大,她老人家驾崩,我早改守孝。但从前事情纷乱,我无法尽孝。如今她老人家终于落葬,我愿守孝三年,以报亲恩。此事我和皇婶说过,她也答应我了。至于别的,待我孝满之后,再议不迟。”

    她声音不高,但却十分坚定,神色间更无半分勉强之意。

    端王妃端详了她片刻,心中暗叹了口气。

    女大当嫁,如今事情落定,本该安排她的婚事了,却没有想到她自己提出,要为太皇太后守孝三年。此事,皇后虽拗不过她,最后答应了,但私下不忍,担心误了她的年华,悄悄找到端王妃,请她再以长辈的身份去劝说。

    没想到她心志竟如此坚定。

    端王妃心中对她更是喜欢,亦和皇后一样,愈发心疼。知自己便是以太皇太后盼她好为由再劝,应也无用,只好点头,将她搂入怀中道:“好孩子,你放心,等三年之后,定要为你寻一门天下最好的亲事!”

    李慧儿摇了摇头,轻声道:“王妃莫为我担心。三年后,便是寻不到亲事,我亦无妨。我从小在宫中长大,目见之远,从未超出京都这四方之城。也是我去年随皇婶去了霜氏城,方知塞外天地之广阔,远超我从前所想。我还听怀卫讲,非但西域不是极西,连银月城也不是。银月城过去,还有许许多多的繁华盛地。大宛、波斯,更西的大秦帝国……为太皇太后守孝的这三年,我打算像四婶一样,学会西域语言,待我守孝期满,我便再出玉门,去看怀卫,还有怀卫说过的那些地方!”

    端王妃起先惊讶,很快笑了起来,赞许道:“好!将来你的四皇叔说不定还能派你去做一名西出的女官!”

    李慧儿脸一热,扑到了端王妃的怀里,说她取笑自己,但一双明眸,却闪烁着明亮的憧憬的光芒。

    当夜,端王妃将李慧儿的话转告给菩珠,菩珠方知自己从前小看了李慧儿,彻底打消了想再将她劝回去的念头。

    当夜,她将这事和李玄度说了,李玄度也颇是动容,让菩珠尽快给她安排学习语言的老师。菩珠一一答应。

    夫妇在万寿观中住了一夜,第二天清早,天刚亮,便起身携子,只带了骆保等几名近身随卫,来到了熙陵。

    这里便是李玄度的父皇明宗的陵寝。神道庄严,松柏肃穆。

    他带着妻儿,穿过清晨的神道,入正殿祭拜父亲。

    礼毕,菩珠见他起身,却还不走,依然站着,抬头凝望前方那幅高悬在上的明宗真容绣像,侧影沉默,知他或需独处片刻,便自己抱着儿子悄悄退了出来,候在外面。

    骆保蹲在殿外的门槛地上,小声地和小太子说着话。

    知他哄孩子有一套,儿子也喜欢他,菩珠便立在一旁,眺望着远处那片朦胧晨曦下的高原。

    身后传来了骆保低低的呼唤声。她转头,见儿子似想去找他父亲,自己到了大殿的槛前,竟还爬了进去。

    骆保已追上,想将小太子从殿槛后抱出来,免得打扰了殿内的皇帝陛下。

    菩珠望了眼那道依然立在殿深之处的背影,心中一动,低声命他不必管了。

    骆保忙放手,后退站到一旁。

    鸾儿爬进了高槛,迈着两只小肉腿,晃晃荡荡地跑到父亲的身后,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一条腿。

    李玄度低下头,见儿子睁着一双酷似他母亲的乌溜溜的眼,仰面望着自己,口中咿咿呀呀,笑眯眯地不知在说什么,模样天真烂漫,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俯身一把抱起他,指着前方绣像道:“叫皇爷爷!”

    鸾儿歪着小脑袋,睁大眼睛,盯着绣像上那个面无表情人看了半晌,终于顺着父亲的教导,含含糊糊地道:“皇爷爷——”

    李玄度一笑,将儿子高高地抛了起来,随即一把接住。

    这是几个月前在马车里摔了他之后,父子之间多出来的一个瞒着菩珠的小秘密。表示他对儿子的嘉奖。

    鸾儿可喜欢了。

    果然,他在父亲那坚实有力的臂抱中舞着小手,咯咯地放声大笑,稚嫩而纯真的欢笑之声,顿时充满了这座原本显得极是庄严的大殿,连那几分森然之一都给驱散了。

    李玄度最后看了一眼绣像上的父亲,朝他点了点头,随即抱着儿子,转身大步走出大殿,迎向立在殿外正等着自己的爱妻。

    他跨出殿槛,红日也从她身后东方的那片山头之上升了起来,瞬间,满天皆是朝阳,将整座山塬染上了灿烂的金红之光。

    他一手抱着儿子,另手握住了菩珠的手,在朝阳里朝她粲然一笑,低声道:“走吧,回家了!”

    第154章 尾声

    他们的家, 是那座秦王府。

    李玄度登基后,并没有将这座旧日的秦王府邸改赐给别人,但也拒绝了某些大臣提出的重修建议。

    那座府邸, 依然还是他们大婚之初时的样子, 里面住了原来的管事, 另几名日常洒扫的老姆。

    因为太过忙碌了,登基之后, 转眼半年过去, 夫妇还未曾回到过这里一步。

    时令不觉入秋。

    往年若是有必要, 每年到了这时,是朝廷开始为采选后宫做准备的时候。收录名单、初步遴选, 到明年春, 正式开始采选。

    这日, 礼部尚书宋端,联名了几个大臣, 递上一道奏折, 建议皇帝陛下充盈后宫。

    他们递上这道折,除了那点子只有自己心里知道的小算盘外,道理听起来, 也确实十分充分。

    首先,《礼记》云,古者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

    其次, 皇家嫡系如今只剩今上一脉,皇帝陛下虽还年轻, 也早早立了太子,但迄今为止, 却只有这一个小太子,后宫只有皇后一人,形同虚设。

    所以,无论从礼法还是为皇帝广继皇嗣的角度来说,开立后宫,势在必行。

    何况,如今皇帝陛下登基也有半年多了,各项朝政渐渐步入正道,这个时候谈论开立后宫的事,也不算是突兀。

    这道联名折引经据典,言辞恳切,差点将尚书本人都感动得痛哭流涕了。谁知递上之后,竟没起半点水花。

    七八天过去,御前没有半点反应。

    这不大正常。

    本朝开国之后,太祖为鼓励大臣进言,也是为了督促子孙皇帝勤政,立过一个规矩:任何折子,所提之事,无论皇帝是否采纳,都必须予以回复。

    也就是说,这道折子,皇帝陛下要么点头,要么直接划叉,原路退回。

    皇帝陛下登基半年多了,虽日理万机,案牍累叠如山,但每日宵旰临朝,极是勤政,从未违背过太祖训示,但凡奏折,最慢三天之内,必有回复。似这样一耽搁就是七八天,还是头回。

    尚书不知天子到底是何态度,又不敢贸然催问,这日实在憋不住,下朝后,偷偷去寻宗正,问他可知内情。

    寻宗正问这事,也是另有一个目的。希冀能说动他,好加入游说皇帝陛下扩充后宫的队伍。

    谁知宗正一问三不知,被缠得狠了,道:“宋兄若不便直问陛下,何不向皇后进言?皇后贤明,必会赞成你的主张。”说罢背手而去。

    宋尚书怎敢真的拿这事去问皇后,但架不住私心里想让自家那位才貌出众的适龄孙女入后宫的念头,又等了三两日,这日随众入紫宸殿议事,散后,见皇帝的心腹侍人骆保送端王出殿,便跟在后头,待他送完端王,装作无意似地偶遇,停在宫道上闲谈两句,打听起自己当日那道奏折的后文。

    骆保起先一脸蒙,被他提醒,说是十天前的一道联名奏折,这才拍了拍脑门,哦了一声,恭敬地道:“想起来了,陛下当时看见了,叫我送去给皇后,说照皇后的意思办。我送去皇后跟前,没见着人,便放下了。过两日,听说皇后养的一只哈巴狗跑了来,不巧,怎么的就把尚书您的折子给叼到了窝里,待奴婢们看见夺回来,已是撕咬得不成样。皇后见了,很是过意不去,说宋尚书您位列九卿,德高望重,劳苦功劳,这把年纪了,还不愿告老休息,整日要替陛下分忧,她甚是感动。折子被那没眼力见的狗儿给咬成这样,不好还你,免得尚书您误会,以为陛下在打您的脸,她会另派个人给您回消息。”

    他看向宋端,一脸诧异:“怎的,皇后还没给宋尚书您回信?”

    宋端登时一张老脸通红。

    他之前其实听闻过一些传言,说皇帝陛下对皇后言听计从。他半信半疑,这回上折,也是存了点侥幸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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