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让你干过什么?”赵羲姮压着脾气问。

    沈都安显然还没从江东郡守利用他这件事上缓过神呢,惺忪地摇摇头,“没……没干什么了。”

    一旁的江东郡守夫人连忙举手,“妾身知道,妾身一五一十都告诉您,只求回头能放妾身一马,此事妾身可没有参与,并非从犯。虽有知情不报的嫌疑,但看在妾身自觉举报的份儿上,饶过妾身罢。”

    夫妻两个这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典型代表,一方有难,另一方连忙撇清关系保全自身。只可同富贵,不可共患难。

    赵羲姮与卫澧对他们两个的夫妻关系震惊的不得了,但还是点头应允了。

    卫澧默默抓紧赵羲姮的手。

    “平日里下头递上来的公文,都是沈都安批阅的。还有府上花草的修剪,厨房打下手,但凡沈都安不用听课批阅公文,他都得干。沈都安是义子,一个月应该有一两银子的零用钱,但这老不要脸的全给他扣下了,就是在外请个短工也要钱啊,沈都安就是个免费的劳力,哪里需要哪里搬,还顶顶好用。”

    江东郡守夫人噼里啪啦说了一大气,生怕说晚了显得不够诚恳,喘了口气,最后揪揪沈都安的衣裳,“这件衣裳还是前年做的,都洗白了。他每天早上寅时起,子时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休息日。”

    沈都安迷迷糊糊背诵道,“这是福报,也是对我的锻炼。种下善因必有善果,老天会眷顾勤奋努力诚恳不求回报的人,我现在做的小小努力,将来机缘成熟,自然会得到回报。”

    卫澧已经听得麻木了,忍不住闭上眼睛,甚至怕多听一个字自己都要受到荼毒。

    赵羲姮忽然心里涌上一阵心酸,狗屁的福报,这十几年如一日的洗脑,这年轻人自己都分不清什么是真话什么是假话了,就是头驴也得有萝卜吃才能不停地拉磨干活吧?

    全年无休,不给发福利,不给发工钱,光是一想想就让人发指。

    “折子让他批,汇总让他做,你该干的事儿全让他干了!这个江东郡守你还当着干什么?不如这个位置也给他!混吃等死白吃饭?养头猪还能过年拉了出来吃肉,养你能干什么?”赵羲姮气得把酒往江东郡守身上泼,“你是不是把左脸皮揭下来贴右脸皮上了,一边不要脸一边脸皮厚!半点能耐没有尸位素餐,真是泥鳅沾点儿盐拿自己当海鲜了,干不了就滚!”

    卫澧目瞪口呆,安抚她赶紧坐下,“方才你还让我冷静,怎么现在自己不冷静了。”

    虽然但是,他还挺开心的,终于不止他一个人挨赵羲姮的骂了。

    “我刚才就不应该拦着你,就应该让你多踢几脚这个畜生。”赵羲姮情不自禁带入自己,一想都头皮发麻。她已经很忍耐的没有带脏话进去,毕竟人前还是要维持些自己的颜面。

    不止卫澧,下面人也全都麻了,他们万万没想到,赵羲姮看着柔柔弱弱娇娇怯怯的长相,骂起人来一套一套的,他们老脸一红,自我代入,感觉自己也是蘸了盐的泥鳅。

    但是赵羲姮这样泼辣,自己的女儿若是真送给卫澧了,说不定在她手下都活不过半年。

    这江东郡守也实在太没脸没皮了吧,活脱脱一个扒皮鬼,白干活不给钱不说,还给人家洗脑福报?

    多干活得福报,那他自己怎么不干?

    再这么说下去,就彻底没有翻身的余地了,江东太守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努力辩驳,“臣认了沈都安当儿子,儿子侍奉老子,也是……也是天经地义的……”

    “你是生他了还是养他了?给口吃的就拿自己当祖宗了?就算给吃的,那也是人家自己干活换来的,是你该给的。”

    他还想辩驳几句,被卫澧打断了,“憋说话了,江东郡守尸位素餐,德行能力皆不配位,欺上瞒下,目无王法,拖出去吧。”

    赵羲姮这次也没拦着,毕竟有人开了个坏头,若是不从严处置,将来会有更多人有样学样。

    到时候不仅人才全被下层扣下为他们所奴役,令他们举办科举效果甚微;这种欺压洗脑旁人的行为更会带坏整个平州的风气,也会使权贵进一步垄断官场。

    “主公……小人……”沈都安噗通一声跪下,欲言又止,他被压榨了这么多年,头一次有人告诉他,你这样被对待是不对的,他暂时难以置信,也反应不过来,下意识就要维护江东郡守。

    卫澧点头,“你放心,将来不会让你没活干的,你的福报要多少有多少。”

    沈都安一时情绪激动,呼吸凝滞,一下子晕了过去。

    不久后,水榭外传来生生凄厉惨叫,卫澧目光淡淡,扫过下方众人,“谁敢如他一般,他的现在,便是你们的将来。今年的科举好好办,我就不信每个郡拿不出一个趁手的人才来。”

    众人战战兢兢,无不称是。

    卫澧心满意足,向来只有他能压榨别人的份儿,怎么能让像沈都安这样的人才留在别人手里被别人奴役呢?

    一场闹剧结束,也已月半中天,宴会也该散了。

    有些人压根儿没想着往卫澧身边塞人,抹抹嘴准备散了,一些人见识了赵羲姮骂人时候的泼辣,也打了退堂鼓,但总有少数极端分子,抱着赌徒心态,打算尝试。

    “主公留步!”一位大人推了自己的女儿上前。

    “这是妾身特意为主公和夫人做的点心,还请主公与夫人笑纳。”那位小娘子美目盼兮,紧张地磕磕绊绊前来,将盘子奉上。

    赵羲姮点点头,“放在桌上罢。”

    下头那大人拼命朝女儿打眼色,小娘子红着脸红着眼,瞧瞧瞄了一眼卫澧,咬唇羞涩道,“妾身仰慕主公许久,只求能常伴主公左右,哪怕没有名分也愿意。”

    一般来说,又这种主动投怀送抱的美人,若是看上眼了,收了便是,尤其这还是臣属的女儿,即便不算太满意,但为了顾全臣属脸面,也会勉为其难收下,毕竟已经说得这么露骨,不应实在有些不近人情。

    但是所有人都没看卫澧,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赵羲姮,期待她的反应,会不会站起来直接给这个女子一大耳刮子?

    卫澧也看着赵羲姮,赵羲姮讪讪的,“你别看我啊,看我也没用。”

    她觉得这小姑娘年纪轻轻的眼神不好使,爱慕谁不好要爱慕卫澧?这是个老狗比她家里人知道吗?在他身边心不大的容易被气死。

    她知道卫澧不会应下,多半还会掀桌,但还是忍不住心里冒起些不高兴,是自己所有物被人觊觎的怒qing长意。

    赵羲姮顺手捏了那姑娘放在案几上的点心,粉红色的,十分精致好看,细细闻着还有奶味儿。

    “尝尝?人家都做了。”赵羲姮微微眯起眼睛,递到卫澧嘴边儿。

    她动作一回事,眼神里透露的又是另一个意思:就算我喂的你也不能吃,敢吃就死定了。

    卫澧哪敢呢,他刚才就是怕赵羲姮生气,才偏过头去看她的,才想说话,呼吸间尽是一股羊奶的腥膻味儿。

    只见他脸色煞白,一下子扶着桌子忍不住干呕起来,赵羲姮连忙给他顺背,递水给他漱口,“都四个多月了,怎么还没好?”

    这是她万万没想到的,现在卫澧很少对什么东西闻着就犯恶心了,这里头掺了什么,他反应这么大?

    赵羲姮细细嗅嗅,奶味里包着点儿腥味,大约是羊奶。

    卫澧艰难地将那一碟子点心扫下去,“拿走!滚下去!”

    小娘子脸色煞白的,哭着掩面跑下去跪着,“主公恕罪。”

    没想到不吃就算了,闻见犯恶心,这不是还在鄙视她的厨艺吗?

    “今日主公身体不适,诸位都散了罢。”话毕,赵羲姮连忙带着卫澧从后绕走了,其余人这才陆陆续续散了。

    留下那小娘子还在地上跪着哭哭啼啼。

    卫澧与赵羲姮坐在池塘边儿的栏杆上吹风,植物的清新之气顺着湖面扑过来,略微缓解了卫澧的不适感。

    他将脸埋在赵羲姮的颈窝,搂着她的腰,软着声音抱怨,“阿妉,他们都欺负我。”

    明知道他是装的,赵羲姮还是心软,抱着他拍拍后背,给他吃块儿酸角糕。

    暗处,卫澧咬着牙,狭长的目中满是阴鸷。

    在他与赵羲姮之间挑拨的人,都该死。

    “人家虽然做得不好,但不至于伤人家性命,听见没有?”赵羲姮一拍他的脑袋,像江东太守那样的该惩治要惩治,在其位不谋其职,欺压无辜,罪有应得,但是今晚这小娘子倒不至于,把有心思的敲打敲打就是了。

    卫澧一惊,狭长的眼睛瞪圆,赵羲姮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

    第95章 一更

    赵羲姮既然这样说了,卫澧就算有心动作也没有施展的余地,况且她既然已经清楚了自己的心思,他再有动作,赵羲姮第一个怀疑到的就是他头上。

    人若是真死了,她必定要生气的,往后连好脸估计都不会给他。

    世上再深厚的感情都经不起消磨,赵羲姮对他恐也没有情爱,更别提消磨了。

    卫澧竭尽全力去维护这一段关系,讨她欢心,以至于不让现在的平静温馨分崩瓦解,零落成泥。

    一开始的时候,卫澧当着赵羲姮的面儿都不惧可劲儿折腾;后来他背地里不让赵羲姮知道,偷偷地折腾;到现在,他连在赵羲姮不知道的地方折腾的勇气都没了,主要是承担不起赵羲姮知道事情后的后果。

    诸如谢青郁,他再讨厌这个人,却不能真正对其做出损害的事情。

    所有人都值不得让他现在的生活破灭。

    赵羲姮也没有盯着卫澧,她知道自己既然说了,卫澧就不会再有动作。

    大抵是被偏爱的人有恃无恐,觉得卫澧才不会为了泄愤而令她不快。

    沈都安没留在府上,而是让陈若江带回去了。

    照卫澧的话说,“我见他垮丧着一张脸,就觉得晦气。”

    意思是让陈若江先带带,等回头各郡的试子来不咸考试的时候把沈都安塞进去一并考试。

    虽然看着像是给沈都安开了个后门,但回头与其他人放在一起比不过人家,丢脸都能丢到姥姥家。

    沈都安在陈若江家,先是哭了好几天,不知道是哭自己还是哭那个已经死了的扒皮主,饭也不吃觉也不睡,一边哭一边干活,不让他干活他晚上就睡不着。陈若江谨记卫澧的教诲,人死不了就成,也没管他。

    按赵羲姮的话来说,得给些时间缓缓。

    但他哭得陈若楠睡不好吃不好玩不好,气得去找他算账,后来一看人瘦的跟个麻杆儿似的,也就骂不出来了,干脆端了碟花生打糕,坐在他炕边儿边吃边跟他碎碎念。

    沈都安的事儿陈若楠听陈若江讲了,那扒皮的江东太守利用他还打压他,把他写的东西批判的狗屁不通,整得人精神都不正常了,最后却拿他写的东西换赏赐夸赞。

    “吃点儿?你说你光哭也不吃饭,我都怕你背过气儿去。”陈若楠盯着他,趁他擦眼泪的间隙将打糕递过去。

    沈都安瑟瑟发抖,往炕里一缩,“我,我不能吃这么好的东西。”他不配。

    完了,真傻了。陈若楠一拍脑袋,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儿,忽然过去拽他的手,“走吧。”

    出去溜达溜达,听说他十岁以后就被圈在郡守府,再也没出过门了。

    兴许人溜达溜达也就精神了。

    “陈娘子,男女授受不亲……”沈都安像是被烫着似的连忙要将手扯回来,只是他太瘦了,弱鸡一样,哪里抵得过像假小子似的陈若楠,几番挣扎下来,原本惨白没有血色的脸浮起一抹红。

    陈若楠松了手,上下打量他一眼,“把你那鼻涕泡擦擦,埋汰死了。”

    沈都安脸更红了,颤颤巍巍从怀里掏出帕子擦鼻涕。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门。

    沈都安忽然站住不动了,眼眶一红,“陈娘子,你家的柴我还没劈完呢。”

    赵羲姮最近陆陆续续收了几封信。

    一封是谢青郁写来给她的,顺带着送来了几个嬷嬷,信里表示了慰问和关切,并且解释这几个嬷嬷的用处。

    谢青郁对于自己的歉疚和善意,赵羲姮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诚然是喜欢自己的,但更多的是没有完成责任义务的歉疚和不甘。

    赵羲姮为他送上真切的祝福,希望他能早日觅得良人,阿弥陀佛,别的她实在也做不了了。

    另一封是她的表姑母送来的,这位表姑母就是赵羲姮许久前说的那位养了二十几个面首的,封号河昭县主,不过那都是将近二十年前的桃色了,后来这位表姑母遇到了真爱,遣散后宫,且生了女儿,女儿正与她同岁。

    信中内容倒是叫赵羲姮大吃一惊,河昭县主大限将至,自觉不能照顾女儿,于是托孤给了赵羲姮,语气卑微诚恳,充满了哀求和绝望。

    上头满是药渍血渍,字迹略有扭曲,倒像是个病入膏肓之人临终绝笔。

    掐指一算,两个人将近十年没见面了,赵羲姮想不通河昭县主为什么会将女儿托付给自己,她丈夫不是还在人世吗?况且她与那位不知表到哪儿去的表妹年岁一般大,哪里需要她来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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