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刘娘子的箭支,雪白的箭羽上缠着金丝,是真正的金丝,造价不菲。普通人用不起。

    这支箭也是白羽上缠着金属丝。谢青鹤近距离看过,应该是银丝。

    白银的价值自然不如黄金。不过,将金银打成极其细小的丝线,贵重的就不再是材质本身,而是拉丝的手艺。这种手艺通常是用来做艺术品的,贵人们的首饰器皿,把玩的玩意儿。

    谁会把这么精巧的手艺,放在杀人流血的消耗品箭支之上呢?

    伏传拿着那支箭,看了许久,说:当初杀死我阿娘的箭也是这样的,不过,缠的是金丝。

    他被谢青鹤送上寒山的时候,燕不切已云游数年,真正的燕不切当然不会知道其中细节。

    伏传这会儿也顾不上跟师叔计较挨揍的事,分析道:李叔帮我多方打听过,杀死我娘那支箭上的金丝手艺很高明,民间的匠人几乎做不来,是内造的手艺。

    内造的手艺放在首饰上不奇怪。妇人不得干政,皇家更不可能让后妃掌握兵权。所以,这手艺放在箭支上边就很独特了。以此想来,必然是与皇室有极其密切关系、又能独自掌握兵权哪怕是小股人马的贵人,才能使用这么骄悍珍贵的箭支。伏传说。

    有线索了?谢青鹤问。

    查了许多年都没有线索。伏传拿起手里的银丝白羽箭,如今有线索了。

    当初谢青鹤只拿回了一支金丝白羽箭,他也不曾亲眼目睹刘娘子受伤,也不可能知道射杀刘娘子的弓手功夫如何。伏传这些年来,一直在查皇帝龙潜时身边的各脉势力,始终没有任何使用金丝白羽箭的豪阔军备出现。

    今日被千乘骑围杀,又一支相似的羽箭出现,伏传才知道这弓手身手极好,很可能是匹独狼。

    根本就没有成建制的小股军队,就是一个单独的、功夫好、装备奢豪的弓手。

    我没追上他,是因为他有飞鸢。伏传说。

    飞鸢上天的时候,谢青鹤正在林中杀敌,一来敌人众多,二来繁茂的树冠遮挡了视线,他并不知道那弓手竟是用飞鸢逃脱了伏传的追捕。

    他想了想,说:江湖中持有飞鸢的门派也不算少。你可修书一封,求问于掌门真人。

    换句话说,这人虽驾乘飞鸢逃跑,却未必与寒江剑派有多大关系。

    谢青鹤也是与上官时宜同往封魔谷时才知悉此事。伏传初出江湖,见得少,不曾问过师门。上官时宜那边则很可能是没想起来。谢青鹤解释说:咱们宗门最后一次将飞鸢赠予别派至交,那也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平时也不涉及此事,掌门真人一时顾及不到,不曾跟你交代也是有的。

    伏传心中的惊疑方才渐渐按下:待去了安阳城,我让人送信回去问问师父。

    你还要去安阳城?谢青鹤觉得颇为不智,千乘骑已经找上门了,此时不宜暴露行藏。

    伏传想了想,说:我的身份也不是秘密,娘亲在各处的产业也渐渐恢复了起来。朝廷若真要对我下手,我去不去安阳城,那边都不会安全。他将那支箭握在手中,语气变得复杂,李叔说,靖太祖比乾元时候好多了,吏治清明,严惩贪腐,生意都比从前好做许多我想,他若是个明君,应该不会随意祸害治下小民吧?

    谢青鹤闻言一愣。

    若是伏传不提,他也不曾细想。想起此次出山的见闻,不得不承认,时局确实在渐渐变好。

    他在密林隐居了十一年。

    上次出山时,云朝还撞上了抢劫的难民,为此他还怒杀了几个官声不好的县令。

    此次出山的感觉就很不同了,沿路的村庄多了,人也多了,路上抢劫的也有,毕竟地广人稀,皇权也管不到每一寸土地,但,抢劫的若非黑帮绿林,就是白天耕作夜晚杀人的悍民,并非流难之人。

    村庄里的农户能囤些粮食,殷实人家还能招待过路的行人一顿饭,菜里有油,圈里有牲畜。

    这一切,都是伏蔚登基之后,才发生的变化。

    傻孩子。谢青鹤摸摸伏传的脑袋,他治世有能,与他会不会祸害治下小民有多大的干系?骡马市那群无辜就不是他的子民了?不是照旧差点被千乘骑屠个干净?

    他若是个昏君,杀了你,还有人替你骂他。如今么。谢青鹤不禁嘲笑,那可完蛋了。这么一个与民休息、造福万方的皇帝,他要干掉你,你必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

    那伏传懵了,我要赶紧去安阳,把钱庄和布庄的伙计都遣散

    你下山来,师父可曾给你什么?谢青鹤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说漏嘴了。

    伏传听见他说了师父却也没有多想,大概就是你师父简化成师父的口语。用自己的身份称呼第三者,显得更亲昵罢了。上官时宜给了他挺多东西,他都扔进祖师爷空间了。可是,被师叔捡到的时候,他身上连个布条都没有,总不能凭空把祖师爷空间里的东西变出来吧?

    谢青鹤也想到此节,思忖片刻之后,说:此事我来处理。你先骑马往龙城方向走。若能隐藏行迹最好。他强调此节,只差没说你去祖师爷空间里躲一会儿,我处理好安阳城的事,其他地方应该能收拾好了,到时候再沿途去追你。

    伏传愕然道:师叔要怎么处置此事?

    掌门真人曾在我下山时,赐我一件信物。足以处置此事。你放心吧。谢青鹤说。

    左符剑么?伏传问道。

    谢青鹤就知道师父不会放养小师弟,原来把左符剑给伏传了。

    伏传以为左符剑是此种信物的全称,其实不然。符剑共有五把,分为上下左右中。

    谢青鹤本是寒江剑派的隐形掌门,上官时宜又年纪大不怎么在江湖上走动,所以,当初谢青鹤下山时直接拿走了上中下三把符剑,因为基本上没有用的机会,这些年也忘了还回去。

    寒江剑派只剩下左右两把符剑,上官时宜给了伏传一把左符剑,自己拿着一把右符剑。

    谢青鹤也没有纠正伏传的说法,彼此都知道是那个东西就行了:正是。

    可一旦动用符剑,师父就会下山来。师父说我这事不许骚扰师门,该我自己处理伏传对师命极其严谨认真,并不敢仗着恩师宠爱就胡乱越线,师叔,我自己去安阳城遣散了伙计们,风头过了再重新把生意做起来就是,实在做不起来也不碍事

    我这符剑不会惊动掌门真人。谢青鹤又觉得小师弟没那么熊了,反而太乖。

    这孩子根本不懂得读师父话里话外的意思。若是上官时宜真不许他骚扰师门,怎么可能把左符剑给他?偏偏这时候又不好点拨。小师弟肯定把左符剑藏祖师爷空间了,这会儿变不出来。

    二人回到马车边上,车上的秀娘跟两个孩子都还在瑟瑟发抖。

    谢青鹤用龙帮主的马替换下二大爷,又从车厢里拿出一匣子桂花糖,马与糖一起交给伏传:我在安阳城办完事就会来追你。若是你藏得太好,我实在找不到,三天之后,往北四百里外,有个叫雅集的小镇,镇东头的有间客栈见我许久没去了,若是那客栈没了,就去土地庙碰头。

    伏传牵了马,看着谢青鹤给二大爷上鞍,半晌才说:多谢师叔。

    谢青鹤见他嘴角还有一丝残血,掏出手帕替他擦了,叹气道:刚才气急打了你。伏传,你是掌门弟子,你的未来比任何人都重要。莫说那时候我有自保之力,就算我力有不逮死于刀剑之下,你也该珍重自身,日后替我报仇也好,再不要强行动用枪痕,损毁自己的根基,消耗宗派的未来。

    伏传抿嘴低头,看样子仍旧是不服气的,只是不想跟师叔顶嘴。

    你是掌门嫡系,我不该打你。谢青鹤见他气鼓鼓的模样,也有几分后悔,低头道歉。

    我是不是掌门嫡系,跟师叔该不该打我没关系。只要我一日不是掌门,师叔都有管教我的资格,纵然我承继了掌门之位,师叔指斥我有哪里不对,我也该去祖师殿跪经忏悔。伏传突然掀开马车帘子,也不管正在抱头发抖的秀娘与俩孩子,找了半天,突然想起佐料匣子在外边!

    他又返身回来,在篝火边找到佐料匣子,先拿起酱油瓶子,啪地摔在地上。

    谢青鹤额上青筋鼓了鼓。

    伏传又拿起醋瓶子,啪,摔了个粉碎。

    等他把佐料匣子里的瓷瓶全部摔碎之后,才翻身爬上二大爷马背,怒道:我就要救你!我日后如何筑基,如何建玄,关你屁事!下次再为这个打我,我我把你香料匣子也摔了!

    大约是怕谢青鹤翻脸,更怕被谢青鹤追上来再打两下,那是缩头挨揍呢?还是暴力抵抗?

    伏传一手托着枪,轻夹马腹:驾,驾,二大爷快跑!

    这小孩使脾气的时候给谢青鹤气得肝疼,落荒而逃的怂样又让谢青鹤哭笑不得。

    见伏传一路策马狂奔,他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我不追你,慢点骑。

    话音刚落,肉眼可见的二大爷跑得更快了。

    第45章

    送走伏传之后,谢青鹤让秀娘与孩子再睡一会儿,他自己则驱车赶往安阳城。

    龙帮主的马与大爷套在一起,基本上靠大爷指引,谢青鹤坐在车辕上,连续结印镇定住心神,一连烧死了体内数千个趁机造反的魔类,方才渐渐平静下来。

    适才释出修为助伏传杀敌,谢青鹤体内的魔类即刻造反。

    哪怕他一手捏诀镇压,记忆依然被混淆了一部分。他不愿被伏传看出破绽,方才要分头行事。

    马车晃晃悠悠地回到官道上,往安阳城驶去,谢青鹤只有三分意识在外边看着路。这年月修路艰难,官道也就那么一条,往安阳城的大路鲜少有大分叉,倒也不必太花费心思。

    谢青鹤剩下的七分意识,全都用在分离自己被魔类混淆的记忆与情绪上。

    这些年来他但凡有闲暇时间,一直都在解决体内的魔患。被他处理过的魔类何止千万。以入魔十之一二的概率计算,他走近魔类的人生也有近百次。不啻于凡人轮回转世一百次。

    经历得多了,待在他人的人生中太长了,现实与入魔的界限也会渐渐模糊,连时间都变得恍惚。

    谢青鹤震慑住体内的魔类之后,熟练地析出属于自己的记忆,逐渐镇定。

    此时,天色已渐渐亮起,安阳城也近在眼前。

    早已有准备进城的商队与百姓在不同的门洞排队,一切井然有序,城门卫也很平静。

    如此看来,安阳城府衙应该不知道昨夜在十里外发生了一场战斗,龙鳞卫也很可能不通过地方处理此事。否则,这么多天过去了,骡马市的消息也早就应该传到各地,张贴出缉拿伏传的画影图形。

    谢青鹤虽有马车却不是贩货的商人,排在百姓进城的队列中,很快就被放行了。

    安阳是座古城,这些年也未经过大的变动,谢青鹤凭着早年的记忆,顺利找到了城南的仙居客栈,赁了间屋子,把秀娘与两个孩子放下,又在柜上放了些银子,叫照顾秀娘汤药与饮食。

    安置好秀娘之后,他将马车上一些重要的物件收回空间里,比如正在录写的秘本之类。

    出门本想直接去四海钱庄,这才发现自己一宿没睡还顾着打架杀人,这负荷极重的身体累得慌。恰好门口就是车马行,他想去找个滑竿坐,只有围得四面不透气的轿子想要更宽大、更舒适些,那就得看身份爵位了,平民百姓是没资格坐的。

    行吧,小轿子也是轿子。谢青鹤先付了一半的银钱,叫人抬去四海钱庄。

    这密不透气的小轿子,晃得又厉害。谢青鹤坐在里面东倒西歪,只好安慰自己比步行、骑马强。

    他又有些想念云朝。若是云朝在,坐车也好想到这里,谢青鹤突然觉得自己犯了蠢。为何要雇轿子?雇个车夫,坐上自己的马车,一路慢慢悠悠过去,它不滋润舒坦吗?!

    好在安阳城也不很大,小轿子很快就停在了四海钱庄门口,谢青鹤付了钱下来。

    轿夫殷勤地询问:可要候着老爷?

    不必了。谢青鹤再也不想坐轿子了。

    四海钱庄还不到开门营业的时候。此时天才刚刚亮了不久,城市里最先醒来的是贩售早点的摊档店铺,再有一些卖花卖菜的小贩。诸如钱庄、布料这样的铺子,都不会这么早开门。

    谢青鹤也不需要钱庄开门。

    他在门前看了一眼,长袖微撇,一枚上符剑倏地钉在四海钱庄的门楣下。

    符剑与飞鸢一样,是寒江剑派祖上传下来的秘宝,共有五把,与寒江剑派护山大阵相连。

    伏传认为使用符剑会惊动上官时宜,那是小孩没见识。符剑的作用是把划定的区域纳为寒江剑派的一部分,默认成为护山大阵的保护区域内。

    谢青鹤将上符剑钉在门楣上,用作阵眼,随后绕着四海钱庄走了一圈,怕保护的方位不够宽敞,他连四海钱庄附近的古玩铺子与当铺都圈了进去。

    外人只看见谢青鹤负手在街上闲逛,并不知道他在布置防护阵。

    四海钱庄附近弄好了,谢青鹤还得照着小师弟给的地址,去锦绣布庄、绣箴坊、瀚墨堂这几个铺子一一布置。这几家店铺都位于安阳城不同的坊市,谢青鹤不想再去轿子里憋着,一路步行。

    等他把锦绣布庄、绣箴坊也画圈连入上符剑的范围之后,整个安阳城也渐渐地苏醒来。

    瀚墨堂已经在拆门板,准备开门营业了。

    谢青鹤在门口转一圈,就有伙计出门打招呼:老爷可要看看笔墨纸砚?新进的春刀纸。

    春刀纸么?谢青鹤有些心动。

    他这些年都在密林隐居,采买必然就近。镇上能有什么好物?

    偶尔让云朝去远一些的大城挑些好物,云朝就真不是伺候人的材料,不带清单出门,买回来的玩意儿大部分都张冠李戴。带着清单出门,好家伙,东西是没错了,全是次品你要不会挑,人不坑你坑谁?

    反正都走到门口了,照顾照顾小师弟的生意,也挺好的么。谢青鹤抱着这种心态进门。

    这伙计连忙招呼里边还在吃饭的伙计乙出来拆门板,自己则跟在谢青鹤身边听差伺候,带着谢青鹤在自己铺子里转了一圈。谢青鹤的感觉就特别奇妙:固蜀花笺,翡翠纸这东西在北地不时兴吧?做法也小众。你们铺子里倒是铺得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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