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乍凉,雨落如珠。

    流萤托着腮坐在桌前,手中来回掂着一枚钥匙。

    韩正卿临走前送了她礼物,是一把书房的钥匙。

    书房是园子里一座旧屋改的,不挨着任何一间院子,很是僻静。

    流萤去瞧了,满屋子的书架,一层层地立着,围着屋子当中一组为看书置的沙发,字台挨着窗,很是惬意。

    书架上的书分门别类,归置得十分整齐,种类也多得令人叹为观止,光是泰戈尔的诗选诗集就有十多册,汉文的,洋文的,各种版本,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将书馆都搬了来。

    从书房出来,她又去下人院问了问,才知道韩正卿收拾这别院时候是何等的兴师动众。

    时间赶得紧不说,要求还特别高,尤其小厨房,多安排了一倍的人手轮流值夜,就为了备着夜里吃饭,还指名是西餐。管事的拼着多年的老脸才按住了大少爷,以山里这条件,至多能做些简单的。

    流萤面上一臊,从小厨房退了出来。

    旁人不知道还以为老爷身体不佳,大少爷借着修葺的由头摆起谱来。

    流萤约莫懂了些韩正卿的心思。

    她与韩宏义吃了西餐,韩正卿便想尽办法在山上安排,吃食赶不上,就拿氛围凑,是特意备下的烛光晚餐。

    她想看书,韩宏义送了她几本,韩正卿便要送一屋子,也不管她懂不懂,书架上竟然还有《中华民国宪法》这种东西。

    男人要是较起劲来,是比小娃娃还要幼稚。

    但也可爱。

    迎春进屋瞧见流萤坐在那发愣,便问道,“四姨太今日可要去诵经吗?”

    韩正卿走后,流萤每日上午都去庙里与大太太听禅师讲经,虽听不大懂,但也觉得内心无比的平静。

    下午便回来同迎春一起琢磨些点心,做了几个样子,都不是很满意。

    今日雨大,流萤迟迟没有动身的意思。

    迎春进门,流萤才回过神,她将那钥匙收紧口袋,看了看天色。

    “今日雨大,不去了吧。昨儿做的两个酥皮点心,我还想再试试新的样式。”

    “那好,我先把面和上。”

    迎春面露喜色,今日流萤终于不想出门去了,她也免了自己一个守着院子的寂寞。

    迎春走后,流萤撑了伞,独自往大太太的院里走。

    刚一进门,就瞧见银杏也在,流萤笑盈盈地迎上去,银杏却竖起一根指头。

    流萤眨眨眼,压低了声音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银杏拉着流萤小声说,“您今天要不别进去了,大太太怕是脸色不会好看。”

    不等流萤问,银杏便附在她耳边,小声念叨着,“大太太不知道打哪儿听说,二少爷有了相好的,却不知道是谁,我们姨太太刚巧也撞见过,这不,得了消息,就赶过来说话了。”

    银杏说是二姨太过来说话,摆明了是来看热闹的。

    流萤心里慌,踟蹰着问道,“那、那今日,大太太还上山吗?”

    银杏摇摇头,“瞧这意思是不会去了,大太太历来紧张二少爷的事儿,别看平日把使唤儿子挂嘴边,其实二少爷就是她的眼珠子,谁也碰不得。”

    流萤有些后怕,又有些纳闷,追问道,“你刚才说,二姨太撞见过?”

    银杏点点头,“可说呢,有一天二姨太从外头回来就喜笑颜开地讲了,说二少爷早就在外头有了相好,还要托她给说亲。这不,正跟大太太那儿劝呢。”

    流萤心里又是一凉。

    韩宏义早就有了相好的,还想去说亲。

    那…那她…他们…

    “四姨太?”流萤出神,银杏便问道,“您没事儿吧?”

    “没事,我没事。”流萤扯起个苦涩的笑,“那我今日就不…”

    “四姨太来了?”流萤话音未落,常妈妈挑纱帘出来,瞧见她便招呼她进去,“大太太正想叫您呢。”

    流萤原想逃走,却是晚了一步。

    *

    房中点着安神的香,流萤一进门就觉得有些气闷。

    大太太垂着眼皮端坐着,面色看上去平静,却能感觉出笼罩着愁容,心里当是十分不悦的。

    二姨太倒是一脸的喜庆,对着流萤招呼道,“你也算是长辈,也见过咱们家二少爷,正好,来帮着参谋参谋他的婚事。”

    闻言,大太太轻轻一笑,“说婚事有些早了,孩子不懂事,一时懵懂走错了路,咱们做长辈的可不能由着他们一错再错。”

    二姨太掏出帕子掩着嘴,“瞧您这话说的,宏义都多大了,可算不得孩子了,男大当婚,二少爷自己有了心上人,总是个好事儿。这都什么年代了,可不兴父母包办那套。”

    “什么年代,他也是我儿子,成不成婚,与谁成婚,都不能由着他自己在外头瞎寻么。”

    大太太不再搭理她,转头问流萤,“你也是见过我那个儿子的,你可知道他外头有什么人?”

    流萤的心脏咚咚的跳,面上看着却是呆滞的发愣。

    “…啊?我、我不知道…”

    “她哪知道啊,笨的要命,也没个眼力见儿。”

    二姨太瞧她一眼,拦了话头,“那日我可是撞见了,二少爷给女人买礼物,同我说是公干,现在想来,确是有问题,当时他还藏来着。要是公干,他没必要藏啊。”

    一听说买礼物,流萤忙追问道,“二姨太,您可记得是哪天撞见的吗?”

    “这我哪记得,得有俩月之前了。”

    二姨太原想照实说,可一想到那天他与老大是去娘舅家谈生意的,这事不能透出去,便信口编了个日子。

    以她的猜测,韩宏义能看上个姑娘,给人家买那么贵重的东西,势必相处的日子不短了,索性往前说些时日也不算什么。

    “俩月?”

    大太太抬眼看她,再稳不住姿态,她指着二姨太,手上不自觉地发抖。

    “这两叁个月,你就没知会我一声?”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只怕是该发生的都发生了,若是哪天韩宏义带个大肚子的女人回来,到时她只能同意他们成婚。

    二姨太一甩帕子,“哪能办这事,这不是背后告状吗,再说,我也不清楚您知道不知道。咱们老二一向温和有礼,又听话,没您的应允,想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

    二姨太越说越开心,她确实有意闷着声音不言语,就等东窗事发时候过来看笑话,最好直接来个母凭子贵买一送一的戏码,直接下了大太太的面子才好。

    大太太吃了瘪,不再理睬她,倒是瞧着流萤,问道,“萤丫头,你那日与他出去过,可知道什么消息?他见过什么人没有?同你说了什么没有?”

    流萤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韩宏义早就有了心上人,都打算娶人家,为何这时候来招惹她呢?

    “萤丫头?”

    流萤没动,大太太又唤了她一遍。

    “我想…”流萤尽可能捋清思绪,镇静地说,“二少爷正人君子,当是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若真他有了心上人,那这么久了,一定会回家告诉大太太。您若是不知道的话,那就应当是没有,或者,已经断了那段关系。”

    她宁可相信他是结束了一段感情之后再来惹的她,也不愿意相信他骗了她。

    听这话,大太太才略略露出些笑模样,“言之有理,还是萤丫头思虑周全,还说人家笨,我看可是比不少人还要聪明些。”

    二姨太瞪流萤一眼,咬了咬唇,再一笑,“这也说不准是藏的深,不敢言语,若真是个小门小户的苦出身,或者干脆是个下人,再怎么也是不敢轻易同家里说明的。”

    大太太的脸又拉了下来,虽说二姨太是想给她添堵,但她说的也不是全无可能。

    她咬紧后牙,声音似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一般,“你是说,这相好的其实是在家里?咱们说话可得有证据。”

    成功气到了大太太,二姨太又一甩帕子,风轻云淡地说,“嗨,我只是随便说话罢了,这说到底是孩子自己的事儿。咱们做长辈的,还得倚着他们高兴不是。毕竟都新社会了,外头都说人人平等,也不分高低贵贱。”

    二姨太说着孩子的事儿,却夹枪带棒的往她们的身份上扯,大太太明白了她的用意,难免轻蔑一笑。

    “外头怎么样,是外头的事,咱们老韩家,还是重礼教、讲门第的人家,也不算小门户,该有的长幼尊卑还是得有。”

    二姨太白了一眼不言语,大太太也趁机点了流萤,“萤丫头,你说呢?”

    “…啊?我,我不知道…”

    她是真不知道,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思虑中,全然没有听两位太太在斗什么法。

    她睁着溜圆的眼睛,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全听大太太和二姨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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