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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下午再战。

    赵超眼里带着笑意,看了游淼一眼,游淼笑而不语,又看孙舆。

    孙舆老了。

    这是去年上京后,游淼与孙舆的第一次见面,孙舆已官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换了一身官袍。然而昔时只是花白的头发,胡须现竟已全白。脸上也起了老人斑,只怕平日没少操心。

    游淼见之心酸,喉中哽咽,撩起袍襟,端端正正跪在孙舆面前,口唤了声“先生”。

    赵超伸手要来扶,孙舆却抬手制止,转向游淼,依旧是那不冷不热的语气。

    孙舆:“先生?你还有脸叫我先生?”

    游淼先是一怔,继而孙舆一杯茶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砸得游淼满头茶水。

    “回了江南!”孙舆怒斥道:“不为国效力,反而在你那山庄里当缩头乌龟!你有何颜面叫我先生!”

    游淼心里当即明白了,孙舆是要当着政事堂诸士族子弟的面杀他的锐气,只得伏身于地,恭恭敬敬道:“先生教训得对。”

    赵超笑着说:“子谦在山庄里,也出了不少力,沛县一战,他不顾危险,亲自参战,孙参知还是……”

    孙舆皮笑肉不笑,动了动胡须,说:“游淼,你就这点抱负,这点本事了?”

    游淼忙道:“先生昔时的教训,学生从不敢忘。”

    孙舆冷冷道:“也罢,虽仍旧是信口雌黄,无的放矢,但今日听你在外头说得也算几分道理,起码是走了一趟塞外回来的人,见过了国家困境。今日起,收拾包袱,就到政事堂来罢。”

    游淼恭敬道:“谨遵先生吩咐。”

    孙舆又抬眼看一众年青人,唐博等人站在孙舆面前也是老鼠见了猫一般,互相看看,唐博出列道:“回禀陛下与参知大人,天太热,讲论按照安排,先停一个时辰。”

    赵超吩咐道:“先吃午饭罢。”

    赵超与孙舆进了内厅,按帝王之礼,本来赵超吃饭是不与其它人一桌的,孙舆要退避,赵超却道:“参知大人一桌吃罢,如今能陪朕吃顿饭的,也不多了。”

    孙舆唔了声,神色不明,点了点头,下人摆开一桌,游淼正拿不定注意,见孙舆起身行走时似有点腰椎不灵,便主动站到孙舆身后,伺候孙舆吃饭。

    “游子谦,你也坐罢。”赵超说。

    孙舆慢条斯理道:“陛下若不介意,就让他伺候罢,我一把老骨头,能让他站我身后的时间,也不多了。”

    赵超点头,游淼暗忖孙舆果然是老狐狸,说什么都一语双关的,昔年在孙舆门下求学三年,端茶倒水,伺候饭食,对孙舆的习惯与喜好,自然是熟得不能再熟,顺手便端过茶水,摸摸杯壁,吩咐人再去换盏茶。

    众给事中都站在门外,孙舆又道:“各自去吃饭。午后一切照常。”

    一介少年郎们就都散了,吃饭时游淼规规矩矩站在一旁听,孙舆与赵超所谈,也都是民生与新政之事。赵超有许多话说,孙舆却是听的时候多,说的时候少,有时筷子还搁下来,认真听赵超的意思。

    赵超又道:“新法能否推行,还要看江南士族的态度。”

    孙舆沉吟不语,许久后缓缓摇头:“陛下所想,所言,都是好的,老臣早年在京时也提过,可是真要落到实处,却是难上加难。”

    一时厅内无话,游淼端过孙舆的空碗,又去盛饭,孙舆吃下第二碗饭后,游淼才安心了些许。看来这老头子吃得下,还能撑个三年五载。

    游淼对孙舆的感情实在是既敬又畏,仿佛游德川并非父亲,而孙舆的威严,有了七分严父的架势。孙舆膝下无儿无女,若那天去了,游淼必定得哭个昏天地暗,为他披麻戴孝,扶灵十里。

    “去、用、饭。”孙舆一字一句说。

    游淼回过神,知道自己不知道想到哪去了,孙舆又莫名其妙地看游淼,问:“端着老夫的碗做什么?”

    游淼哭笑不得,忙把第三碗给孙舆,躬身退下,走时瞥见赵超还在笑。

    政事堂内有个饭堂,平日中午时给事中,官吏,衙役乃至端茶倒水,扫地种花的杂役都在这里吃。游淼取了个碗去盛,见木桶里都是些清粥小菜,游淼正闷着暑气,有绿豆粥喝终归舒服了些,喝了三碗粥下肚,又吃了两个咸鸭蛋,下人便送上酸梅汤。游淼瞥见唐博独自在靠门的地方吃饭,便端着碗过去,朝他打了个招呼。

    168、卷四 减字木兰花(七)上

    游淼:“唐大人,从今天起,咱们就是同僚了。”

    唐博也笑了笑:“游兄,以后请指教。”

    两人互相拱手,先前的那些事仿佛都没发生过一般,游淼知道进了政事堂,日子定然不会过得轻松——整个政事堂从上到下,都是南人的地盘。南人之间更有其错综林立的派系,各种派系又以名望最高的唐博为首,唐博更与翰林院大学士李延有裙带关系。

    政事堂汇罗天下大事,为万民说话,并起奏折上禀天子,翰林院起草诏书,主持科举下告百姓。孙舆把他安插进来,也是费了一番功夫,如今这么一来,众年少气盛的给事中都已无话可说。而游淼一进政事堂,不管是立场还是态度,都迫使他无法再和这些扬州少年们打成一片。

    游淼逐渐明白了孙舆的深意——若只是领了吏部文书前来上任,唐博等人必定会想方设法地拉拢他,毕竟游淼也出身江南,是土生土长的流州人,两相权衡,在以李延、平奚等人为首的北人派系与南方士族的较量中,极有可能倒戈。

    他必须保证,以后主持政事堂的,是赵超的人,这样一来,北伐才不会面临过多的阻力。

    游淼边吃边想,只觉一回来简直就是劳心竭力,还是待在山庄里舒服,成天什么都不用想,吃了睡睡了吃就行,没事还可以活动筋骨,打场小仗……这么下去自己必定老得很快,只怕没个三五年,自己就要成小老头儿了……

    对面的唐博也是心事重重,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话,都在吃饭。

    “游兄慢用。”唐博吃过饭,起身过来客气一句,游淼点头,孰料唐博冷不防又来了句:“游兄,记得明日自己带碗,这碗是我喝汤用的,你既然喜欢,就送你了。”

    游淼一时间愕然,尴尬万分,看看手里的碗,又看唐博,僵笑着说:“多谢唐兄。”

    当天下午,诸给事中又到政事堂外讲论,游淼要出去,却有一名小童道:“参知大人请公子到后院去。”

    赵超坐在梧桐树下,独自喝着酸梅汤听外面的高谈阔论,游淼过去时周围都没人,赵超便笑道:“吃饱了没有?”

    游淼吐舌头,说:“我把唐博的碗给用了。”

    游淼窘的要死,拉着赵超说了半天,赵超笑得直打跌,点了点头,游淼略安心,穿过堂下走廊,去后院找孙舆。

    东边是孙舆所住的地方,西边则是给事中们政务繁忙时来不及回家,过夜歇息的地方。孙舆在流州本也有宅邸,南逃后住在扬州府,现在便搬了过来,方便办公,也不再找宅子。院里有两名老仆,一人做饭,一人打扫,专门伺候他。

    游淼知道孙舆有睡午觉的习惯,便不去叩门,在外乖乖坐着,少顷长垣来问,游淼便让他先去把自己的茶叶带来,再通知李治锋,自己要搬到政事堂住一事。午后长垣回报,说东西夜里带来,直坐了将近半个时辰,里头方道:“进来罢。”

    游淼推门进去,看见孙舆十分苍老,穿着白衣,头发披散,坐在榻上等人服侍梳头,现出的手臂犹如枯木一般,忍不住又是一阵心酸。

    “先生……”游淼一时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先生老了。”孙舆长叹道:“幸亏你没死在塞外,否则又是一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事。”

    游淼眼眶发红,亲自上前为孙舆梳头,拿过袍子让他穿上,又单膝跪地,给他穿靴。孙舆意味深长地笑笑,游淼说:“学生知道,江南有先生在,国家就亡不了。”

    孙舆却冷哼一声,斥道:“你不说也就罢了,我还未责你,你回江南后,在你那山庄里窝着,成日都在做什么?!”

    游淼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呃……”

    孙舆怒道:“谁让你嬉皮笑脸?先生不传你,你就在家坐着,我且问你,这些时日,读书了没有?”

    游淼语塞,孙舆又问:“北方局势,你所知多少?”

    游淼暗道确实是自己松懈了,孙舆见游淼知错,便也不再责他,又说:“你从北方逃回来,懈怠一时也是人之常情,也罢,既然心里明白,便不责你了。”

    游淼忙道是是,给孙舆换上官服后,又去取茶泡茶,稍一沉吟,便不用架子上的茶叶,换上了山庄里的新茶。

    孙舆喝了一口便喝出来了,看了游淼一眼,游淼一边在架子前整理,把自己的茶叶装进瓷罐中,一边道:“学生山庄里还有些乌龙,明日着人带了来给先生吃。”

    孙舆淡淡道:“你看着办就行,新朝初建,不可铺张浪费。”

    游淼嗯了一声,知道孙舆平日里饭可以吃差点,却最是个嗜茶如命的。泡好茶后游淼垂手站在一旁,孙舆喝了口茶,说:“如今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

    游淼低声道:“知道。”

    孙舆又说:“昔年你与三殿下交好,现今你算是押对了。”

    游淼不敢吭声,知道孙舆还有话要说,果然孙舆起身踱了几步,回身道:“不问你今日在堂外所言,几分出自真心,几分乃是场面话,先生就问你一句。何时北伐。”

    游淼只是答道:“要尽快,先生,今天所言,都是我的心里话。”

    孙舆缓缓点头,说:“政事堂乃是国之中枢,此事非同小可,你须得站稳了,老夫能做的事有限,待时机成熟,由你出面转圜,会更利于收复北面江山。”

    游淼嗯了一声,孙舆考虑良久,又问:“还有一事,想必你心里也是清楚的。”

    游淼忙道:“请先生明示。”

    孙舆注视着游淼,说:“老夫只怕是见不到收复中原那日了,然而到得那天,朝廷会是怎么一个局面,你须得早有计较。”

    游淼心中一惊,不得不认真考虑孙舆所说的问题,他与赵超交好,但打了胜仗,就要迎回被鞑靼人囚禁的赵愗与赵擢。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二帝归来后,赵超只能退位,将帝位还予太子,然而太子会不会顾忌赵超?以赵超的性格,他会甘心把帝位还给太子么?

    孙舆又缓缓道:“此事来日方长,但你现在就须得放在心里,想清楚,不可走错一步,先生不问你如何处之,而你自己要明白。”

    游淼忙躬身道:“是,先生,徒儿谨记。”

    169、卷四 减字木兰花(七)下

    孙舆点头,一指墙角堆着的奏报,示意游淼跟着自己来,游淼便捧了简章,跟着孙舆前往正厅去。

    文牍如山,孙舆在堂前坐下,说:“你可照着他们批过的章文,试批几句,游不动的便问。”

    游淼点头,从未阅的折子里取过一本摊开,上面所说是东洲战乱后流民安置一事。

    天启政事繁多,又是新朝初立,各地上书林林总总,全交到政事堂,一日有成千上万的事,先过一次六部,筛选后又递交政事堂。而政事堂再筛一次,孙舆掌握大权,能批的便全部让给事中们批示,严重的便再送交赵超处,由赵超审阅。

    这样一来,到了赵超手里的奏折便内有详细情况,以及政事堂针对此事作的批注,并提出针对的解决方法。赵超只要简单过目,并批个已阅便完事。

    游淼刚打开一本就犯了难,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孙舆随意一瞥就猜到游淼心事,说:“有话就问,听不懂?”

    游淼说:“东洲战乱,流民八千五百四十一人,正在江边萧家庄,不知如何安置……”

    孙舆道:“拨款,派专员,回批予户部,让户部列出可安居之处,预备屯田,这种奏表还需往来两次。”

    游淼欣然以笔一挥,点头。

    再摊开一本。

    游淼:“……”

    孙舆:“不懂就问。”

    游淼嘴角抽搐:“江南廷县修水渠,谢廷受贿白银三千两……按律当斩……”

    孙舆唔了声:“你自己裁定。”

    游淼欣然道:“那就斩了。”

    “蠢货!”孙舆暴雷般一声喝,游淼瞬间下意识躲墨砚,生怕又被孙舆砸一头。

    孙舆道:“没睡醒还是没吃饱?”

    游淼马上道:“开……开个玩笑,先生。”

    孙舆放下笔,问:“你且说说此事内情。”

    凭一封奏折,就要说点来龙去脉,真是苦了游淼,游淼思来想去,只得说:“按律法,受贿二百两以上都需斩立决,刑部定不了案,是碍于谁求情,不敢斩。”

    孙舆:“唔。”

    游淼又道:“此人又姓谢,应是江南士族。”

    孙舆不再理会游淼,摊开奏本,提笔蘸墨,游淼又说:“三千两,斩有斩的理由,不斩也有不斩的理由,扬州修水渠哪一年不是经手的人克扣许多?但是……”

    游淼沉吟片刻,写了个秋后问斩,先将事情押下,孙舆便不再问他,游淼又取来一本,是兵部在催将士的抚恤。

    这时间已近黄昏,给事中纷纷进来,唐博只是看了游淼一眼,便躬身道:“先生。”

    孙舆道:“陛下回去了?”

    唐博道:“外面收了台子,陛下也回宫了。这里是今日筛出的名单。陛下先过目了的。”

    唐博将名单递来,孙舆便道:“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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