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他三十岁升任总督,也有那起子清流议论,说什么历任总督皆是老成持重之人,东南情形复杂,恐非陆大人这样的年轻人能应付得来的。

    他此刻听秦舒这样说,虽没有明着说,但是话里话外却是嫌弃自己老的意思。偏偏这小妮子连十八岁都还差两三个月,嫌弃自己老,那可不是当然的吗?

    陆赜顿时食欲全无,什么都吃不下,放下筷子,往内间去了。

    以前他生气,秦舒隐隐约约都能猜出个大概来,这回自己不过有感而发的问了一句,便见他摔了筷子,摸了摸鼻子,实在莫名其妙。

    便是小茴香也弄不懂:“姑娘,才刚好模好样的说话,怎么大人一转眼就发起脾气来?”

    秦舒无辜地摊摊手:“跟我没关系啊,你也听见了,我不过问问他怎么不长胖。”

    吩咐了丫头把晚膳撤了下去,又在外头坐了好一会儿,这才洗漱了往内间去,见陆赜已经躺在床上了,手上拿着本书在看。

    秦舒走近些,见他手上拿着的,竟然是秦舒常看的那本温陵先生的文集。

    陆赜撇了一眼,翻了一页书,冷哼道:“舍得进来了?怎么不在外面坐到天亮算了?”

    秦舒坐到床边,笑笑:“爷怎么看起温陵先生的书来了,您不是一向最瞧不起他吗?还一口一个老匹夫的?”

    陆赜见她一口一个温陵先生,心里酸溜溜的,瞧这本书也是要看看里面到底写了什么东西,叫秦舒整日捧着这本书不离手,只是这是万万不能说的,只道:“自然是看看这老匹夫又在书里写了什么狂悖犯上之言,我好写了折子参奏他。”

    秦舒心道,说话这么冲,可见是真生气了,今夜不宜说话了。便脱了外衫,从床尾爬到里面去,裹住被子:“我累了,先睡了。”

    不过实在是吃得太饱,闭着眼睛许久,怎么都睡不着。

    听得身边陆赜掀开被子下床吹灯,上了床便掀开秦舒的被子,环着她的腰挤了进来。

    秦舒本以为他是起了兴致,又要要一回,不料却只抱着,过得一会儿,在她耳边道:“从前种种都只算我对不住你,此后,我陆赜绝不负你。”

    陆赜知道秦舒并没有睡着,等了良久,不见她回复只言片语,顿住:“你还是恨我?”

    秦舒微微叹息:“从前有一个人说,把自己的人生寄托在别人身上实在是一件愚蠢的事情。我觉得他说得很对,我也从来不打算把自己托付给什么良人。大爷你也会把自己完完全全的托付给旁人吗?”

    陆赜只当她恨自己,在抬扛罢了:“我是男子,你是女子,男女有别,女子长大嫁人托付良人才是正途。”

    秦舒并不想跟他讨论这个话题,闭上眼睛:“睡吧,我困了。”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之中,听得陆赜一声长叹,松开手来。

    第64章 票号金融制度简述

    第二日, 秦舒醒来的时候,陆赜照旧不见人了。

    小茴香端着热水进来:“姑娘,日昌隆的掌柜来了, 在外头等着回话呢。”

    秦舒连忙起来穿戴洗漱了:“快请进来。”

    这位掌柜的和腊八那日来回话的不是一个人, 只是穿戴却差不多,戴着四方帽, 穿着灰的夹袄,一进来就跪在屏风前请安:“小人徐安, 给姑娘请安。今儿早上世子吩咐, 说姑娘想买一批粮食, 叫我来请姑娘示下。”

    秦舒坐在屏风里面, 把那叠银票和干股放在托盘上,示意小茴香拿出去:“也没什么示下, 只是想买一批粮食赈灾,粮食也不要太好的,粳米就行, 只要是能填饱肚子。不知道这笔钱,能买多少?”

    徐掌柜的点了点银票:“回姑娘的话, 这里有大通票号的银票五千两一张的十张, 一共是五万两银子。加上姑娘这份儿干股, 可以立刻兑出一万多两银子。这样的话一共是六万两银子。松潘叠溪, 一石米值二两银子;茂州小河, 又要便宜一些, 一石米一辆银子。只是这是秋粮刚下来的价格, 这个时节只有高的,没有低的。更何况,如今在打仗, 粮食大多都收作军粮了。”

    秦舒哪里知道他说的叠溪、小河是什么地方,她在扬州的时候买大米,不过粮店挂出牌子多少钱而已。

    秦舒道:“我也不知道有这样的讲究,只怕要是买的地方太远,运回来时间太久。这样吧,先拿一万两出来在杭州周围买,其余的便往粮价低的地方去买?”

    徐掌柜称是:“小人立刻去办。”

    过得三五日,这徐掌柜便又来回话,言道均已经办妥,哪里去买的粮食,买了多少,花了多少钱,已经运到哪里,都一一制了账册呈给秦舒。

    秦舒见他这样妥当,连发粮食的事情都委派给他,只怕街面上那些无赖也来领,特地吩咐了,只能叫穷苦的老人小孩儿每人半升米。

    …………

    这日,天气好,秦舒正在暖棚里侍弄她那几盆珍贵的辣椒,就见小茴香又端了药来:“姑娘该喝药了。”

    秦舒放下小铁锹,见大夫又改了一个方子,不像原来那么难闻了,端过来喝了一口,问:“说到这儿,我倒是忘了,待会儿你去外面重新请一个大夫过来。”

    小茴香另外端了热茶给她漱口,啊一声:“姑娘,给你瞧病的可是杭州城有名的妇科圣手,您还嫌弃人家医术不好啊?”

    秦舒敲了敲她脑袋:“我不是嫌弃他医术不好,不过咱们也得尊重一下客观事实吧。我原来来月事,虽然疼痛难忍,好歹每个月都来。现在喝了他的药,这都三月中旬了,再过几天就快三个月了没来了。”

    小茴香想了想道:“大夫不是说了吗?这是正常的,吃这个调理的药,小日子就是与平时不同的。人家可是名医,你要换掉人家,我怎么说呀?”

    秦舒白了她一眼,把摘下的辣椒交给一旁厨房的婆子:“把这些番椒照我说的法子烘干了,用铁锅炒香。像上回那样,用牛油熬制,加八角、香叶……”

    那婆子双手捧着一小堆辣椒,笑嘻嘻点头:“姑娘放心,一定照姑娘说的法子办。”

    秦舒回去房间,用夷子洗了手,便吩咐小茴香:“备车,我要到教堂去。”

    小茴香迟疑:“上回您去,大人便说了,要少同那些黄头发的番和尚打交道。”

    秦舒伸手轻轻揪住她耳朵:“可是你家大人已经去台州一个月了,少拿他来压我。”

    过了正月,陆赜便彻底的忙起来,有时候四五日才来一次,有时候半夜来,累得倒头就睡,过得十几日,又往台州去,已经一个多月了。

    小茴香无法,只得备了马车,往教堂方向而去。

    这个时候的教堂还很少,只有少数的沿海城市有,不知走通了朝堂上哪个大人的路子,叫礼部准许他们以朝贡的名义逗留在大齐境内。

    秦舒坐在马车上,忧心忡忡,温陵先生同贺九笙是至交好友,那首词必定早就到了贺九笙手中,倘若有心要认自己这个同乡,只怕早就找了过来。两个多月,毫无音讯,只怕那位贺学士并非像自己想象中那样。一个对自己无用的人,即便是同乡,也不会贸然出手搭救。

    教堂位于杭州城南,是一所建筑风格十分分明的天主教堂,典型的哥特式建筑,隔得远远的便能看见高大耸立的钟楼,一声一声悠远的铜钟声传到数百米之外。

    秦舒下车的时候,神父沙勿利已经等候在门口了,只是他没有穿着黑袍,反而如同这时的士大夫一样,头上戴着四方帽,身上穿着儒衫,学着这时候的文人留了一大把美髯。

    沙勿利笑笑,一开口便是正宗的官话雅韵,无半点口音:“夫人,您是考虑过了,预备皈依我们天主教吗?”

    秦舒道:“沙先生,一个人一生的宗教信仰,怎么能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就轻率的决定呢?何况,我对你们的宗教还不是很了解。一个对天主教一知半解的人,即便是现在皈依了,恐怕也不能完全的信仰你们的主吧?”

    沙勿利点点头:“今日教堂有讲读圣经,夫人如果感兴趣,可以去听一听。”

    秦舒笑:“荣幸之至。”

    等他们一行人进去的时候,便见路上已经全部换成青砖铺地了,各种精雕细刻的大理石石柱,石窗,石门楣,四周的窗户上是从遥远母国运来的彩色玻璃,上面雕刻着花卉和圣经上的故事,最前方的十字架背后是一幅耶稣受难图。

    小茴香一脸不忍看的样子,拉着秦舒的手,小声抱怨:“姑娘,哪儿有人把□□的人画在墙上,真是蛮夷之人,连我们大齐的礼节都不懂。”

    秦舒拍拍她的手,示意她安静一点,随意找了一个长椅坐了下来。她环视一周,见教堂的人并不多,大多都是士大夫打扮衣着富贵的男人,并没有穷苦的百姓。

    沙先生坐在秦舒旁边,见此解释道:“有一位贵人曾经建议我们,要在文人士大夫之中发展教徒,只有他们接受了我们,那些百姓才能接受我们。”

    秦舒笑笑:“我知道,是贺九笙贺学士建议你们这样做的。”

    沙先生颇有些吃惊,想了想道:“夫人似乎对贺学士的事情,异常关注。”

    秦舒敷衍道:“沙先生,在我们大齐朝,女人是受到很多束缚的,是男人的附庸,一个女人能像贺学士那样,难道不叫人好奇跟关注吗?”

    过得一会儿,讲经声止,幼童的吟诵响起,长椅上的读书人纷纷站起来往外走去,只有第一排还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人。

    秦舒对小茴香道:“你去把我们带来的粮食发给来教堂的贫苦百姓,记住,先把老人小孩儿发完,其余的才能发给年轻人。我有一点不舒服,在这儿坐着等你。”

    小茴香听了,迟疑了一下:“姑娘哪里不舒服,我们回去请了大夫来?”

    秦舒瞧了她一眼:“不过吃多了一点,有点胀气罢了,做什么动不动请大夫,还嫌我喝的药不够多吗?”

    小茴香自知失言,点点头:“那好,奴婢去放粮食,左不过一刻钟的时候。姑娘坐在这儿,不要乱走,要是叫人冲撞了就不好了。”

    秦舒没说话,小茴香福身行礼,便跟着沙神父出得门去。

    整个教堂,除了前面的唱诗班,便只有秦舒和第一排坐着的那位男子。

    秦舒缓缓地走上前去:“万先生。”

    那名男子正闭着眼睛聆听唱诗班的吟诵声,听得这句话,睁开眼睛,见面前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疑惑:“夫人,认识在下?”

    秦舒笑笑,他身边隔了两个位置坐了下来:“大通票号杭州分号的总掌柜,谁人不识呢?”

    那名男子闻言笑笑,转过头去:“夫人,这里只有一名虔诚的信徒,并没有什么大通票号杭州分号的掌柜,那些世俗的身份就不要带到教堂这个神圣的地方来了。”

    秦舒道:“打扰先生,实在情非得已。我有一份儿关于票号的东西,想着这里只有先生是行家,便冒昧上来请教。”

    那男子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对来这里做礼拜的人,无论贵贱都多了几分宽容忍耐,又见秦舒衣着华贵,只怕出身大富大贵之家,心里想着无非的票号汇兑的事情,三两句话便能说清楚的:“请讲。”

    秦舒从怀里拿出一份儿札子:“天下票号,北边以大通票号为尊,南边以日昌隆为尊,我这里有一份儿札子,倘若先生照此办理,在杭州又何须畏惧日昌隆呢?”

    那男子听见这话,微微一哂,口气倒是大,两家票号自从创办之日起,缠斗了十几年,各有胜负,各据南北。自从新任总督上任之后,大通票号便在江南节节败退,靠着几个商会转运银子北上,勉励维持罢了。

    他心里并不当一回事,随意的翻开一页,见上面写的字还是缺笔的字,横向写着的字,不免笑笑,料定秦舒必定不通文墨。瞧了一会儿,半猜半蒙,这才明白这是个题目——票号金融制度简述,这些词儿他就只对票号这两个字熟悉。

    再翻开一页,也瞧不太懂,是一些小标题,后面连接着一些黑点,写了阿拉伯数字,这个数字他是懂的,也会简单的算术。再往后,便是一个标题:摘要,也是一些半懂不懂的新词儿。

    万掌柜一眼便飘过去,却见下面一行给吸引住——票号人事制度建设。他通读了一遍,这时候也不嫌弃字词偏僻怪异了,也不觉得横向排版别扭了,当下读了两三遍。心里为之大震,连忙往后一页翻去,见是一张白纸,转头问秦舒:“夫人,这后面的内容呢?”

    秦舒站起来,笑笑:“看来万先生是识货之人。”

    万掌柜急切道:“敢问夫人,此文章是何人所写?若非浸淫票号几十载,哪里写得出这样的文章?这样的高人,又肯叫夫人把文章给我看,我一定要亲自拜访,彻夜详谈。”

    秦舒摇摇头:“这是一名姓秦的先生写的,只是她生性不爱见外人,肯给万先生瞧这篇文章,也是因为她实在是仰慕贺学士。”

    贺九笙在升任礼部尚书之前,曾经做过十多年的外任,辗转江南江北数地,一手创建扶持了大通票号。只可惜这位贺学士或许知道票号、金融赚钱,却不懂如何赚钱。因此,虽然创建大通票号时间最早,却让江南的日昌隆隐隐有后来居上之势。

    秦舒说罢,便要往外面走。

    万先生连忙快步出来,拦住秦舒:“夫人给我这个条陈,既给了,又岂有只给一半的道理?”

    秦舒站定:“万先生,别的话也不用多说了。你还是传了信儿去北京吧,这件事你做不了主的。”

    万掌柜愣在那里,见那女子往天光大亮之处而去,衣袂飞舞,急忙问道:“夫人家住何处,该如何联系这位秦先生?”

    第65章见色起意的盈盈之心

    出得教堂门来, 往旁边去,有一片青青的草地,草地上不知种的是什么树, 已经开始抽芽了。开了一个小小的侧门, 小茴香同几个教堂的人一起,正在派发粳米。排队的百姓有的连布袋子都没有, 直接端着缺了口的破碗来装米。

    小茴香抬头瞧见秦舒,忙跑过来, 嘀嘀咕咕:“姑娘, 这些番和尚可真会收买人心, 就这样每个月都发粮食, 那些人岂不会念他们的好?”又指了指一个小桌子前坐的一个年轻文仕:“您瞧,还请了大夫来义诊, 还送药,真是把自己当活菩萨了。”

    这不是早期天主教的传教方式罢了,不给人家一点好处, 人家怎么会到你的教堂来。

    秦舒指了指那小大夫:“我正好有点不舒服,叫那小大夫给我瞧瞧。”

    谁知, 小茴香听了, 劝道:“姑娘, 这些大夫都是些半吊子的游医郎中, 怎么配给姑娘诊脉呢?再说了, 男女授受不亲, 姑娘您叫个这么年轻的后生来诊脉, 大人知道了,又不知道会怎样呢?”

    秦舒眼神颇有些冷:“放肆!”

    小茴香知道秦舒向来随和,从不见她这样严厉地对下人说话, 当下吓得跪下,只是说的话还是劝:“姑娘,大人说过,不叫姑娘在外面胡乱诊脉开药,奴婢不敢隐瞒。”

    秦舒见她这样,便知自己的猜测十有八九是真的了,她讽刺的笑了两声,见那大夫已经收拾桌子预备走了,两步走上前去:“先生,不知道可不可以替我诊一下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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