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舒摩挲着自己手腕上的玉镯,撇向一边,不去看陆赜的眼睛,半分真心半分假意道:“你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你只知道用手段强迫我屈服于你的意志。五年前是这样,五年后还是这样,一点儿也没变。难道你以为,五年前我是因为你不肯娶我为妻,我才走的吗?你从来都不在乎,我到底想过什么样的日子,我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只一味儿把你认为重要的东西塞给我。从前是珠宝田地铺子,现在是正妻的名份,难道我很在意的是这些吗?”

    她这些话,本是敷衍,却也是真心话,陆赜听了,一时无话。

    第87章 牧民者必有官相,无官相者必无官……

    过得一日, 陆赜高热退了,咳嗽也轻了许多,便辞别沈老先生。

    沈老先生拖着病体一直送他到村口:“个人自有个人的命数, 你也不必劝我回南京去, 我在这里很好。等我去了,也不必扶柩回南京, 就把我葬在北望的山上,年年都可见宣府重镇。”

    陆赜撩了袍子跪下来:“老师保重身体, 将来何愁没有王师北定之日呢?学生身负钦命, 不能久留, 就此拜别。”

    二人上了马车, 自那晚那番话之后,陆赜倒是正常了许多, 一路上并不见逾矩之处。他自顾自看书喝茶,并不与秦舒多说话。

    三五日,便到了京西第一府、边防重镇宣府, 还未进,便见巍峨的城墙雄关, 门口等着数十位惴惴不安红绿官袍的官员, 站在领头的是一位二品总督, 大冷的天他倒急得出汗, 问左右:“快去前头看看, 钦差大人到了没有?”

    旁边是一位是胸前绣着獬豸的宣大御史林阖怡, 虽是七品小官, 却是代天子巡狩,监察百官,寻常地方官即便是总督巡抚, 也十分礼遇。

    他抚了抚胡须,道:“大帅不必着急,这陆赜从前也巡边过,不过例行差事。”

    宣大的总督名唤杨勒,闻言站定:“这个时节来,我只怕他来者不善。”话音刚落,便见前头探信儿的快马到了:“大帅,钦差陆大人已经到前面接官亭了。”

    杨勒闻言,整了整仪容,果然片刻之间,就见前面数十甲卫拥着一辆青布马车缓缓而来,他上前几步,弯腰在马车前:“下官宣大总督杨勒恭迎上差,宣府乃边防重镇,下官不得擅离,因此未能专途远迎,若有失仪之处,还请上差宽宥一二。”

    论官阶,陆赜是一品的尚书,他是二品的总督;论身份,陆赜是钦差,他是下官,外官礼谒钦差是要行跪拜之礼的。

    但是杨勒做了六年的宣大总督,当惯了土皇帝,只不过托大弯腰拱手行礼,并不曾跪拜。

    陆赜伸出扇子挑开帘子:“杨大人?”

    杨勒见陆赜脸上带着笑,又想他也是在外面做过总督的人,并不是京里那些喊打喊杀的清流,立刻堆着笑道:“上差旅途劳顿,下官已经在总督府略备薄酒,替大人接风洗尘,还请大人赏脸。”

    陆赜笑笑:“杨大人,论情谊,你我还是同一个座师,何用如此见外?只是我身负钦命,还得请杨大人到驿站接旨才是。”

    杨勒一时听陆赜的语气缓和,又听闻陆赜手腕高,清流杂流都混得开,并非一味儿耍狠之人,笑笑:“既然到了杨某的地盘,陆大人何须去住驿站,自然下榻总督府才是正理。待大人梳洗之后,咱们宣府的同僚,自然要敬大人几杯酒才是。”

    陆赜含笑点头:“总督府就不去了,我是京官,你是边将,避嫌还是要的。”说罢,便放下帘子,吩咐:“杨大人,驿站见吧。”

    秦舒坐在他对面,这几日两人也并没有说几句话,见此道:“这一路上多谢陆大人照应,你要到驿站下榻,恐怕我不便打扰了,就此别过了。”

    陆赜垂着眼眸不说话,手上松松握着一副疏竹扇子,那扇面随着马车颠簸懒散摇着,道:“秦掌柜难道就不想知道,我要宣的是什么圣旨?”

    秦舒不解,望向陆赜,听他接着道:“还是说秦掌柜已经知道了?”

    秦舒摇头:“不敢!”

    陆赜笑笑:“可见贺九笙也并未把你当做真正的心腹,你难道就不为自己打算吗?”说着他摇摇头:“你连我尚且不肯相信,何况贺九笙?我忘了,你避开大通票号,另外有一笔生意,年年拨出数十万两,往海外而去。你说,要是大通票号的股东知道了,会如何?”

    秦舒听他轻言细语缓缓道来,手脚僵硬,这是她的秘事,所知者不过一二心腹,是留给自己最后的底牌,连秦嬷嬷都不曾知道,她咬咬嘴唇:“陆大人,你要如何?”

    陆赜并不答话,听得外面丁谓道:“爷,驿站到了。”便施施然下了马车。

    这驿站修得富丽堂皇,陈设名贵,陆赜下得马车,便见宣大总督杨勒已经等在门口了,笑眯眯就要上前来。

    陆赜横他一眼,从袖子里拿出卷轴来:“这是陛下的手谕,诸位大人验一下吧!”

    杨勒顿时大惊,往常巡边不过是兵部行文,何曾降过圣旨?他当下理了理袖子,带着左右属官跪下,双手接过来,见虽不是明黄色的绫罗,却是上好蚕丝织就,四角绣了祥云瑞鹤,再看笔迹,端正雅容,的确是当今陛下的笔迹,再看内容,当下愣在那里:“这……这……大通票号丢了二百万两,这是关外的鞑子抢劫所至,此事具已查清,内外勾结之人已经明正典刑,还有甚可疑之处呢?”

    陆赜进了大厅,端坐在一旁,见秦舒远远站在门口,并不进来,伸手:“茶!”秦舒只好端过丫头手上的茶,走进去,放在他手中。

    陆赜慢悠悠喝了一口,这才问:“明正典刑,可有经过刑部的勾决?

    杨勒心里发虚,回道:“陆大人,我是二品的总督,有王命旗牌,军情紧急,即便是七品的县令也可不请皇命,先斩后奏,何况这区区几个勾结鞑子的小商户?”

    陆赜敛了笑,露出一张冷面来:“陛下说你不谨,可见不错。”

    这话一出,不止杨勒,便是厅里众多垂手而立的宣府文武官员都眉心一跳,心里都不约而同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旁边的宣大御史林阖怡上前打圆场:“下官宣大御史林阖怡,从前在翰林院,也在上差手底下办事。这次上差远道而来,我等身为东道主,怎能不尽地主之宜。区区商户小事,等给上差接风洗尘之后,再谈不迟,再谈不迟。”

    陆赜向来过目不忘,自然记得他,当下点点桌面,扫视一周,见众人都低着头,道:“承蒙诸位美意,那就偏你们宣府的美酒了。”

    这话一出众人都松了口气,由总督杨勒引着告退出了驿站大门。

    总督杨勒同御史林阖怡上了同一乘八抬大轿,杨勒忍不住唉声叹气:“我就说,不要动那二百万两,不要动,偏你们不信,这可如何收场?这笔银子那群老西儿也有份儿的,动他们的银子,岂不是比动他们命根子更坏事?”

    林阖怡倒还撑得住,宽慰:“我看那陆赜并非讲不了情的人,宣府盘根错节,他要查这个案子,上上下下的牵扯便多了。他也并不是那起清流,未必没有转圜。退一万步讲,那事儿做得干干净净,银子大都运去京城了,就算他要查,到哪里去查?”

    杨勒听了心下安稳了些,却还是皱眉:“要是查这个案子,我倒是不怕。只怕那些老西丢了银子,不管不顾,把从前腌臜事都抖落出来。”

    林阖怡摇头:“杨尚书病逝之后,他们推的人不仅没能入阁,还被陛下申斥,现下群龙无首,一味儿钻在钱眼里,从前那些事抖落出来,他们只怕比我们更难受。”

    杨勒听了,咬咬牙:“但愿那陆赜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做了六年的宣大总督,实在不行,也只能兵行险招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俱都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人都散干净了,陆赜仍旧坐在哪里吃茶,秦舒站在哪里,他此前一番话不次于平地惊雷,并不敢走。

    过得一会儿,丁谓进来禀告:“爷,许老先生求见。”

    陆赜这才回过神儿来:“不着急,明儿再见吧。”说着转头,见秦舒亭亭立在一旁:“你换一身衣裳,晚上跟我去总督府赴宴。”

    陆赜站起来往外走,见秦舒依旧愣在原处,道:“你放心,等回了京城,我不会再纠缠你了。”

    他从前不知说过多少这种话,哪儿一次都没有做到,秦舒并不相信。到了晚上,水袖抱着衣裳进来:“姑娘,这是陆大人派人送过来的衣裳。”

    秦舒打开来看,竟然是一套妆花绢飞鱼服,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当下换了衣裳出去,见陆赜一身绯色仙鹤官袍子端坐在江山海崖图之下。

    彼时朝廷科举取士,考的不仅是学问文章,太.祖立朝时曾说‘牧民者必有官相,无官相者必无官威’。因此在默卷之后,还要增添一道相面的过程。虽寻常进士可放宽一二,但凡鼎甲,却是圣上密访而后定,为的便是朝廷的体面。

    此刻陆赜头戴乌纱帽,身穿大红袍,胸前的绣的仙鹤高洁俊雅,剑眉入鬓,薄唇微抿,显露出十分的官威来。

    秦舒无论是从前在杭州,还是在京城,都从未见过陆赜穿官服的样子,此刻见了也不得不承认,当真是‘美姿仪,少聪慧’的状元郎。

    陆赜站起来,伸手去正了正秦舒的帽子,嘱咐:“你待会儿跟在我身边,不要乱跑。”

    秦舒见他手伸过来,不自觉后退半步,踱他这样郑重,便知那总督府的宴席必定有大事发生。

    第88章 刀枪林立,寒光闪闪

    此刻的总督府前, 车如流水马如龙,各处的文官武将,甚至是这宣府里有头有脸的致仕老大人也一并等在门口。

    一辆轿子停住, 等在门口的众人纷纷围了上去, 当前一位守将殷勤掀起轿帘,把里面一位耄耋老先生扶出来:“许老先生, 您老人家可来了,您可得替我们拿个主意才好。”

    这位许老先生在广东巡抚的任上致仕, 出身晋商巨富之家, 是“老西儿”的灵魂人物, 历来宣大总督接了朝廷的任命, 第一件事便是去他的府邸拜会,他已经是快八十岁的高龄了, 身体却还健朗,耳不聋背不驼,笑呵呵道:“你们急什么?该急的人哪儿轮得到你们?”

    那守将叹气:“老先生, 您沉得住气,可我们不行。”

    许老先生横他一眼:“你也是山西人, 难道不知这宣大的总督比六月的天变得更快, 从前的李总督、武元帅去职, 朝廷可有动你们分毫?这宣府是边关重镇, 没了你们靠谁来守呢?”

    众人听了, 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了, 当下放心下来。这些世袭的武职, 世世代代地经营,彼此交错攀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朝廷要用他们,却也奈何不得他们。

    才说了几句话,便见总督杨勒疾步从里面出来,互相寒暄了几句,便见钦差仪仗从前面缓缓而来,旗锣开道,打头便是两块儿黑底红字的虎头牌——‘肃静’、‘回避’,其后写着数块儿牌子写着陆赜历任官阶,后面依次是杏黄伞、对瓜、朝天蹬。

    杨勒见这个架势,心下一沉,他并没有穿官服,当下只得撩开袍子跪下:“下官宣大总督见过钦差大人。”

    他一跪,后面便呼啦啦跪了一片,蔚为壮观。

    秦舒叫陆赜安排站在轿子旁,此刻掀开轿帘,见他一脸春风含笑出来:“杨大人,何用如此多礼?”

    他这个态度,实在的温和,杨勒心道,大抵是这位年纪轻,习惯这般煊赫排场,并不是下马威之意,当下笑盈盈地迎了陆赜进去。

    花厅里瓜果飘香,鼓乐飘飘,杨勒请了陆赜上座,自己陪坐在一旁,对面戏楼正轻轻浅浅念着唱词,他拍拍手,对陆赜道:“素来听闻陆大人喜好昆曲,我们宣府虽是边镇,却也有一二可入耳之人。倘若大人喜欢,这两个小戏子就送与大人。差途辛苦,案牍劳形,可略微解乏才是。”

    陆赜笑而不语,杨勒见状挥挥手,那边两个十五、六岁的清秀佳人金莲翩翩,低垂臻首,浅浅屈膝:“奴家见过大人!”

    秦舒立在陆赜身后,立刻闻见一股浓浓的栀子花香味儿,便听陆赜道:“杨大人,这样的贵的礼,我可不敢收。喜欢听昆曲的不是我,是我夫人。”

    这杨勒久居边关,哪里知道刚刚从江南回京的陆赜有没有成亲呢,当下笑笑,也只当陆赜洁身自好,这种关头不肯授人以柄,他举着酒杯站起来:“上差驾临宣府,我等蓬荜生辉。这杯酒,下官略表敬意,以洗上差之鞍马劳顿之苦。”

    杨勒站了起来,其余各人自然也都举杯,偏偏陆赜手上扇子一搭,按下杨勒的手腕:“杨大人,还是先谈完公事再喝酒不迟。”

    杨勒望了望那御史林阖怡,他见机道:“陆大人,不过区区商户小事,倘若大人要查,自调了卷宗来,何足挂怀?大人难得来一次宣府,此地虽不比帝都风物之盛,却也别有一番北地风光。”

    陆赜笑笑,手上的扇子闲闲搭在桌上:“我说的不是大通票号丢失两百万两白银的事。”

    他这话一出,杨勒、林阖怡都心里一惊,便听陆赜道:“左都御史陆赜,奉旨问宣大总督杨勒话。”

    杨勒速速跪下,口称:“臣杨勒恭请圣安。”

    陆赜回了一句“圣躬安”,伸出手来,秦舒立刻把此前他交给自己的一份儿折子奉上:“杨勒,陆赜代朕问话,你务必如实答来。”

    杨勒跪在那里,有些失态,心里乱得跟一团乱麻一样,嘴巴里却还不由自主地说着大话空话:“老臣一字一句皆是实言,不敢欺瞒陛下半句。”

    陆赜扫视一周,见在座宣府文武皆是低头瞧着桌面,眼观鼻鼻观心,他这才问:“你当初说边患严重,朕便一年拨给你三百万两银子,连宫里失火重修宫殿的银子也挪给你。现在你如实告诉朕,边患到底严重不严重?”

    杨勒支支吾吾了一会儿,道:“回陛下的话,老臣不敢隐瞒。鞑子精于骑射,历年来多次劫掠地方,这是实情不假。但臣自就任以来,一日不敢忘陛下的重托,整顿兵马,严阵以待,鞑子并不敢轻易来犯。臣就任宣大总督六年来,鞑子劫掠地方,屈指可数,臣此前之奏折一一备述,无一隐瞒。”

    陆赜撇了他一眼,翻开那份儿折子,缓缓念道:“去年十月,阳曲县令亡,西北卫所损一千两百户。十二月,平定、广灵两县县令亡,县衙属吏皆被屠净……”

    后面是密密麻麻的一串,陆赜合上折子,丢在杨勒跟前:“杨大人,既然鞑子劫掠屈指可数,这些人都是怎么死的呢?”

    杨勒把那折子拿起来,草草瞧了一通,后背已经出了一身冷汗,他在这里做惯了土皇帝,朝廷派来的御史好得跟他穿一条裤子,京里边又有定武侯给他周旋,这些秘事是绝不会传到京城里的,他无意识的辩解:“去年阳曲发生了瘟疫,阳曲县令实心用事,不仅阳曲县令,西北卫所一千两百户都是死于瘟疫。至于平定、广灵两县的县令,他们一人因恶疾暴毙,一人久病而去,县衙属吏具安在,何曾被屠?”

    御史林阖怡见此上前帮声:“陆大人,我是宣大御史,大人所说之事,并不曾听闻,宣府近一年何曾有过什么战事?”

    陆赜笑一声,仿佛不认得林阖怡,问:“你是何人?”

    林阖怡脸上一白,还未被人如此下过面子,只不过官大一级压死人,当下道:“下官宣大御史林阖怡!”

    陆赜摇摇扇子,毫不客气:“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站一边去。”说着他望了望在座的各位宣府文武:“杨大人刚才所说,可是属实?”

    连总督都跪下答话了,下座的十几位官员守将哪里敢开口呢,都是低着头不说话。

    陆赜饮了杯酒,把酒杯扔在地上,当下听见碎裂青石之声,气定神闲:“宣府的酒果真不错!”随即一一点名:“徐总兵,你说刚才杨总督说的话,是实情吗?”

    徐总兵五十来岁,满脸的胡子,他本就是宣府祖籍,世世代代的军户武将,他本不想开口,却叫陆赜问到头上,推脱道:“这……下官领的是军职,地方瘟疫,臣不得而知,不得而知……”

    陆赜屈指点点桌面,望向旁边陪坐的一位红袍官员:“他们是军职,不是地方官,刘巡抚你是宣大的巡抚,督办一省民政、吏治、刑狱,你该不会也不知道吧?”

    刘巡抚站起来,一时不敢说什么,说是实情却不敢说,说不是也不敢说,他硬着头皮回禀:“下官实在不清楚,实在不清楚。”

    陆赜拍手:“很好,宣大的官果然硬气。”说罢挥挥手:“把刘巡抚这句话记录在案,就写刘巡抚对陛下垂询之事,一问三不知。”

    众人一时大骇,不知什么时候花厅一角落里一个锦衣卫正在奋笔疾书,杨勒顿时站起来,拍着桌子咆哮:“姓陆的你什么意思?你是钦差,我礼让你三分也便罢了。如今,竟把我们宣府的官儿当犯人来审吗?”

    陆赜冷幽幽瞧他一眼,并不理他:“记录在案,陛下垂询,杨总督咆哮以对。”

    杨勒叫憋气得满脸通红,他来回几步,狠了狠心,指着陆赜道:“钦差大人,这里是宣府,边关重镇,军情大如天,恐怕本官今日陪不了钦差了。来人,送钦差大人回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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