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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是方才僵持了一阵,这口微凉的汤药入喉,李妩只觉恶心。

    于是在吞下的下一刻,她“呕”的一声,统统吐回裴青玄的身上。

    第57章

    那一口尽数吐在锦袍上,洇湿一块,很是不雅。

    相较于弄脏的衣袍,叫裴青玄不满的是李妩不配合的态度。

    深深看了她一眼,他没说话,也没管衣袍上的秽物,重新舀了勺药膳,送到她的嘴边。

    这次的目光多了几分警告,像家长警告不听话的孩子好好吃饭,不许再胡闹。

    李妩抿了抿苍白的唇瓣,再次张口,含了下去。

    还是想吐,但她知道,再吐一次真的会激怒他。而且她不能再吐了——

    她已意识到这份反胃不太对劲。

    吐一次,裴青玄会理解为,是她在故意与他作对。

    若再吐,他或许会找御医来。

    万一御医来了……李妩艰涩地将药膳咽下,在永乐宫过得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她险些忘了这两日原是该来癸水的日子。

    她的癸水一向很准,可这一次,已经迟了两日。

    联想到方才来自身体最直接的反应,李妩心下发紧,一张莹白脸庞也褪了几分血色,难道……真的如了他的意?

    当裴青玄喂来第三口,那种反胃感愈盛,她绷着脸,身子也僵直,竭力压抑着。

    “怎么了?”裴青玄察出她的异样。

    李妩摇了摇头,咬着舌尖将那恶心感憋回,掀眸看他:“很难吃。”

    “有那么难吃?”裴青玄眉心轻折,舀了一勺尝过,淡声道:“朕觉得还好。”

    “总觉得有一股怪味。”李妩望着他,语气稍放软了些:“不然今日不吃了,你让御医配个新方子?”

    裴青玄眯眸凝了她一阵,嘴角弧度微沉:“阿妩,别耍花招。”

    他又舀了一勺递她嘴边,洞若观火般从容:“虽说你装可怜的确有一套,但良药苦口利于病,你吃了这些,身体才会好,朕心软反倒是害你。”

    他都这样说了,李妩也知今日这碗药膳逃不掉了,只好强忍着不适,一口一口吞着。

    待一碗药膳吃完,裴青玄拿起巾帕细细替她擦着嘴角,表情也恢复寻常温和:“并没那么难以下咽,不是么?”

    李妩只觉胃里翻江倒海,紧紧掐着掌心肉才克制着没吐出。面上仍是那副冰冷的样子,嗓音极低道:“吃也吃完了,你可以走了。”

    “你的脸色瞧起来不大好。”裴青玄盯着她的脸庞:“朕再陪陪你。”

    李妩不客气冷笑一声:“你离我远些,我就能好。”

    说罢,也不再看他,自顾自就往里间走去。

    裴青玄蹙眉:“去哪?”

    “还能去哪?”李妩头也没回,冷冰冰撂下两字:“睡觉。”

    成日里被关着,对其他事的兴致越来越淡,唯独睡觉,好似成为逃避现实的一个好方法。起码在睡梦里,不用面对这个黄金笼子,也不用面对这无休无止的禁闭与束缚。

    莲青色缠枝芙蓉纹的幔帐逶逶落下,遮住榻间一切。

    裴青玄在外面静坐了好一阵,才站起身,缓步走到床边看了看那侧身朝里睡的人儿,见她一动不动真的睡着了,这才放下床帘,离开这座金笼。

    光线昏暗的床帷间,听得那沉稳脚步声越来越远,李妩缓缓睁开眼,心跳却越跳越快。

    温暖衾被里,她的手掌抚上薄薄的腹部,那样的平坦,与寻常并无二异。

    但或许是起了那个念头,她觉得自己哪哪都变得不对劲,近日一切不同寻常之处也有了解释——

    譬如她食欲不振,原以为是天气渐热,苦夏所致,但现在,极可能是因为她有了。

    再譬如她今日格外容易困倦,原以为是裴青玄折腾得狠了,加之被关久了容易犯懒,现在想想,也有可能是因为有孕。

    还有迟来的癸水、吃药膳的反胃感……

    她越想越是心慌,甚至觉得腹部有什么东西在跳动。然而等她伸手去摸时,什么动静都没有,一切不过是她的幻想。

    可万一,她真的有了呢?

    李妩从床上坐起,掀起上衣,直勾勾盯着自己白皙的肚皮,这一刻恨不得会透视般,看清肚皮里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她忽的抬起拳头,砸向腹间,一拳又一拳。

    沉重的痛意在腹间传开,白皙柔嫩的肌肤很快就砸得一阵红一阵白。

    也不知砸了多少下,好似耗光浑身的力气,她表情麻木地盯着通红的肚皮,过了一会儿,又扯出一个哭一般的笑容,崩溃般扑倒衾被间,脸庞深埋在里头,无声落着眼泪。

    她已身陷囹圄,为何还来一个无辜的孩子陪她坐牢?

    紫宸宫,暖阁。

    名贵的龙涎香丝丝缕缕弥漫在殿内,榻边的帝王气定神闲地批阅完一沓奏折,才将沾了朱墨的狼毫笔搁在笔架山上。

    揉了揉手腕,他漫不经心看向一旁躬身候了许久的沈御医:“你开的那个药膳方子,贵妃喝不习惯,回去再重新配个新的来。”

    沈御医眼皮一跳,头低了低,无比诚恳地禀明:“回陛下,那个药膳方子是太医院众人一致觉得最合适贵妃的方子,且不论药效还是味道,都已是最温和的。若有更好的方子,当初太医院早就敬献给您……”

    “你不必紧张,朕并无责怪之意。”

    在外人面前,皇帝还是个温润和气的贤德之君。他不疾不徐整理着桌上的奏折,嗓音平淡:“那药膳朕也尝了一口,滋味甘甜,不难下口。但朕的贵妃嘴刁,一点药味都不适应,朕看她喝的时候,几次欲呕,不似作伪,所以你们还是得将方子拿回去改改。”

    “欲呕?”沈御医皱了皱眉,心下思忖,药方里并未放什么刺激肠胃的药材,难道是贵妃娘娘受寒了?

    稍定心思,沈御医朝皇帝拱手作揖:“陛下,贵妃前两日服用药膳时,可有欲呕的症状?”

    皇帝挑眼斜看了刘进忠一眼。

    刘进忠会意,忙不迭垂首道:“没有,前两日药膳端上时,贵妃娘娘都用得好好的。直到今日看到饭桌上又有药膳,察觉到不对,这才……”剩下的话,他默默咽进肚子里。

    “那就奇怪了,照理说不会有呕吐的症状啊。为了减少汤药气味,方子里还加了山楂与甘草……”沈御医沉吟片刻,朝皇帝道:“陛下,微臣自请前往永乐宫给贵妃娘娘诊脉,或许是肠胃受寒,才导致的呕吐。”

    听到这话,裴青玄想起这两日夜里睡觉,她总踢被子,昨日半夜他就给她盖了三回,许是真的不小心受了寒。

    “去吧。”他抬了抬手指,又特别叮嘱着:“若真是受寒,开些不苦的药,那小祖宗娇气得很,哄她吃口药得费半天功夫。”

    话听着虽是埋怨,可语气里那份宠溺,叫刘进忠和沈御医牙都酸了,好似任何与贵妃相关的事,陛下就跟换了个人般。

    御医这边恭顺应了声,便轻手轻脚退下。

    不多时,外头又有太监来禀,说是宰相和礼部尚书前来商议春闱改制事宜,正在殿外候着。

    裴青玄将思绪从永乐宫那人身上收回,狭长凤眸间也恢复一片端正清明,直起腰身淡淡道:“请进来罢。”

    “凡进士试,诗、赋、论各一首,策五道,贴《论语》十贴,对《春秋》或《礼记》墨义十条[1],百年间,我大渊取士大都以诗赋,然微臣以为,科举选贤才,当以实干才能为主,若以诗词歌赋为取士重点,未免有轻重倒置、舍本逐末之嫌。微臣以为春闱,策问时政为主……”

    两位着紫服朱的臣工在殿前口若悬河,喋喋不休,裴青玄坐在御座前,骨节分明的手掌托着那份行文缜密的奏文,眉眼专注冷肃。

    登基快两年,他虽提拔了些新人,但朝堂内大部分仍是太上皇时期的官员,一群浮夸狡诈的官场老油子,真正办实事的没几个。

    他也的确想趁着这次科举,擢选一批栋梁,若大渊朝能多几个像肃王谢伯缙那样的武将,多几个像谢仲宣那种看似奸滑实则踏实为民的文臣,何愁江山不稳,百姓不宁?

    “两位爱卿言之有理,不知可商量出具体方针?”裴青玄放下手中奏折,面容肃穆看向下首。

    宰相和礼部尚对视一眼,而后宰相举着笏板上前,娓娓道来他的方策。

    裴青玄端坐于御座,全神贯注地听着,长指有一下没一下轻叩桌面,思忖着这些方策的可行性。

    就在紫宸宫内君臣议政,气氛庄重凝肃时,刘进忠忽的踉踉跄跄跑了进来,头上的帽子都跑歪了:“陛、陛下!”

    这般突兀地打断,莫说殿内的两位臣工面色沉了,裴青玄也眯起黑眸,周身升起一阵冷冽杀意。

    “刘进忠,你好大的胆子。”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刘进忠被那铺天盖地袭来的戾气骇得两股战战,忙跪在地上磕头:“实在是有天大的要事禀报。”

    这话说出,换来礼部尚书一声不冷不淡的笑:“某竟不知,宦官所禀之事能重过国朝选拔贤才的要务!”

    文人清高,向来看不惯宫里的阉人。刘进忠自也清楚这点,然此刻也不是计较的时候,他急着保命,砰砰砰磕着头,卑微望着上首帝王:“陛下,奴才真有要事禀报。”

    裴青玄见他这副急切模样,忽的意识到什么,两道锋利目光直直投向地上的奴才:“说。”

    刘进忠看着旁边两位臣工,迟疑片刻,还是开了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方才永乐宫传来的消息,贵妃娘娘诊出月余喜脉了!”

    话音未落,便见御座前那道高大的身影陡然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刘进忠抬头,看到皇帝面色虽未明显变化,可那微微扩展的瞳孔足以说明他此刻的惊喜激动。方才还悬起的心霎时放松下来,刘进忠揣着极尽讨好的笑容:“回陛下,贵妃娘娘有喜了!”

    “真的?”

    “真的,沈御医亲口说的。”

    “好,太好了!”皇帝英俊的脸庞这才露出狂喜之色,整个人好似被砸中般飘飘然。

    下首两位臣工见状,也齐齐贺喜:“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贵妃有孕,真是大渊之福,江山社稷之福!”

    “好,说得好。”

    裴青玄笑道,抬袖道:“赏,今日都有赏。”

    眼见皇帝正在喜劲儿上,刘进忠又想起一件更为重要的事,一时也顾不上扫兴,惴惴开口道:“陛下,沈御医还说,贵妃娘娘现下的情绪,似不大好……”

    就如兜头一盆凉水浇来,裴青玄面上笑意凝住,盯着刘进忠目光沉沉:“情绪不好?”

    刘进忠只觉如芒刺背,干巴巴咽了下口水:“是,是。”

    情绪不好?想起她的狠心,裴青玄眸光骤缩,像是预感到什么可怕之事,猛地从御座离开,仓促间广袖还不慎打翻了桌上的砚台。

    一阵“哐当”嘈杂声,朱色墨水浸染月白色锦袍,如斑斑血痕,很是骇人。

    裴青玄看着这大片的朱墨,好似某种不详的预示,眼皮猛跳两下,一颗心也变得慌乱不堪。

    “哎哟,陛下……”刘进忠见状,身子朝前倾去,一副欲替皇帝擦拭状。

    裴青玄却是半刻功夫都不敢耽误,直接撂下殿中两位臣工,沉着脸色,疾步往外而去。

    “刘进忠,跟上。”

    “是是,奴才这就来。”

    刘进忠应声,忙从地上爬起,经过两位臣工时,还略有得意地朝那礼部尚书投去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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