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芙掷下笔,揉了揉僵硬的后颈,抬眼透窗一看,已是金乌西坠,群鸟逐霞而去。

    因她此前说了不许丫鬟再随意进她房里,此刻便只得她自个儿在房里添灯。这活计本没什么难的,只有一件事略有些发愁——最后那一盏立在小榻之后,往常是由婢女跪在榻上点的。

    而现在占摇光早已歪倒在榻上睡着,少年身高体长,几乎占据了榻上大半的空间。

    为了不吵醒他,舒芙只得小心翼翼地在榻前脱了鞋,尽量避开他踩上小榻,取开灯罩,扶着烛台将火光渡到灯芯上。

    少年在摇曳的烛光中醒来,眼前一时看不太分明,只觉得有一团绯色的人影在他面前晃啊晃,下意识就唤道:“阿芙?”

    舒芙闻声惊诧地转头:“我吵醒你了?”却见得少年眉眼朦胧地望着她,脸颊印着微红的睡痕,双眸如同雪淬冰润般黑亮。

    她心口没由来地一突,却想起一件事,便来不及细究刚刚那丝情绪,只是开口说:“你醒了正好,帮我拿一下烛台吧。”

    占摇光扫视一圈房间,见所有灯都已点上了,这烛台已然是无用。但他并不多问,伸手就接了过来。

    谁知下一瞬,少女忽然俯身,伸出双手环住了他的腰,把头埋在他的胸前。

    占摇光脑袋一懵,烛台差点没脱手而去。

    好在他及时稳住了动作,烛台安然无恙,并未酿就什么大祸。可他仍手脚发软,喉头仿佛被棉花团住,一个字也说不出。

    原以为南疆民情奔放,南疆的女郎们已是最大胆不过的了,难道中原也是这样么?

    她怎么……突然抱他?那他要不要抱回去?

    占摇光想,假使没有手中的烛台碍事,也许他真的会不由自主地顺势搂住她。

    少年脑中天人交战,舒芙却松了手,他还以为是自己迟迟不回应叫她恼了,下意识要去拉她离去的手,却听见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样的话我便大致知道你的身量了,改日我出门去裁缝铺子里给你裁几件衣服,这几天你先将就一下你现在的衣裳好不好?”

    占摇光如梦初醒,一股热意涌上面颊,只僵硬地点点头。

    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占摇光又问:“中原都是这样给人做衣裳的么?”

    “那怎么会?我们府里裁衣裳都会有绣娘上门拿尺量的。可我没办法把绣娘带来见你,只能用这个法子了。”

    至于为什么是这个法子,还得从李杪说起。

    李杪府上养了只狮子猫,通体雪白美丽无比,兴许是养出了人性,很有几分气性在。

    有一回李杪兴致起来,招来几位绣娘给猫儿做衣裳,谁知这猫主子死活不肯被绣娘禁锢着量身围,只往李杪怀里蹿,最后李杪搂着猫儿一通比划,得了个大概的尺寸,便让几位绣娘照着做,也亏得绣娘巧手妙心,竟也做了个差不离。

    得了舒芙这样的答复,少年眉目都低了几分,随口“哦”了一声,便下榻替她把烛台安置好,不经意又瞥见那盒玉珠子,添了句:“你的珠子还有些没捡干净,明日我再替你捡。”

    舒芙应了一声,却觉得对方言语透着几分颓然不乐,可她一时间又想不通哪里又招了他不快。

    好在此时阿笺的声音自门外传进,想来是打探好了消息回禀来了。

    舒芙如蒙大赦,翻身下了榻,一路疾行到门前,占摇光则识趣地躲在了西间,不叫他人在开门的空档看见什么。

    舒芙开了门,春夜的寒风倏地蔓上她的肌肤,激起一阵细小的寒颤,而她顾不得这些,急切地问:“你打听到了些什么?”

    阿笺若有所思的目光从少女不由自主摩挲手臂的举动移开,恭敬答道:“婢子借着给夫人送梨膏糖的由头在云仙居廊下站了会儿,只听见里头夫人说大姑娘今日带着两个妹妹赴宴辛苦了,要大姑娘回去歇好,旁的就再也没什么了。”

    舒芙一双秀巧的眉微微蹙起。

    阿娘分明是清楚事实真相的,可她竟对于长姊一句苛责半点惩罚也无。

    不过这倒不难理解,阿娘身为继母很多事本就为难,她又怎么能要求阿娘事事公允。

    好在祖母不日便要从庵里斋戒回来,到时候便禀了祖母,请她拿主意。想来祖母虽一手将长姊带大却也不至于是非不分。

    既然这样,阿杏也不能急着发卖了出去。

    舒芙对阿笺交代一番,让她再跑一趟云仙居向罗氏转达自己希望先将阿杏留几日的意愿。

    ……

    云仙居这头,罗氏听阿笺带来了女儿的意愿自然是笑眯眯地应了下来。

    待阿笺走后,罗氏敛了笑容,同李嬷嬷道:“阿芙打发了丫头找由头来云仙居探话,打量我什么都不知道呢,无非是记挂着我怎么处置她长姊。这丫头在那起子闲事儿上还有一股子机灵劲儿,内宅上这些事到底是嫩了些。”

    李嬷嬷为罗氏按摩着肩颈,细声道:“到底是夫人疼着二姑娘,自幼捧着护着。那两个一个没娘,一个有娘和没娘也没什么分别的才养出了八百个心眼子。”

    罗氏哼了一声:“我还能护着她一辈子不成?日后她进了梁家不定被梁家那个老虔婆怎么磋磨,更别说那梁之衍的后院往后人指定少不了,阿芙拿什么跟那些人斗?

    “罢了,我正好借这件事历练阿芙一番,好叫她知道这内宅的水深得很,哪里由得她这么意气用事,这次吃了亏长了记性往后才摔不着她。”

    李嬷嬷不语,按摩的动作却愈发细致了。

    ……

    舒薇在婢女絮儿的陪伴下回了自己的院落。

    海棠夜眠,桃李点微,暖而亮的光从窗棂透出来,将春日的夜晚温柔包裹。

    婢女们纷纷朝她行礼,将她迎了进去,奉茶的奉茶,打水的打水,有条不紊地为她卸除一日的疲惫。

    直到絮儿用帕子沾着温热的水覆在她手上时,她才有种脚踏实地的感觉。

    她是真的回来了,回到了她尚且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

    那些漫漫孤寂的长夜尚且离她很远很远,那个上辈子几乎毁了她一生的庶妹今日也被她整得声名狼藉。更重要的是,此时此刻,那个人对她亦是倾心相付。

    她就不信,这辈子没了舒茵搅局她还会和他走到夫妻陌路。

    絮儿将舒薇两只手擦净,见她表情似喜似悲,以为她还记挂着今日的事,有心安慰道:“姑娘莫不是还想着今日的事?徐家夫人不是已将事情瞒下来了么,就连夫人那头不也未曾多说姑娘什么,您就安下这颗心吧。”

    舒薇这才回过神,冷嗤一声道:“你瞧着夫人慈眉善目地嘱咐我好好休息,实际上便是暗示我这几日老老实实待在房里哪儿也别去,不就是变相将我禁足了么?她向来是面甜心苦的性子,这一回我搅和了她闺女的好婚事,她心里指不定怎么记恨我。要是我假作听不懂她的话,明日照旧套车出去,你且看车夫会拿什么理由来搪塞我。”

    絮儿一慌,下意识问道:“那怎么办,您和那位不是约好了明日……”

    舒薇止住了她的话头:“这件事你不用管了,我自然有办法出去。”

    她出不去,自然有人出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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