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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御史,请您信他。”

    漆黑的巷口,一道清晰的女声落来。

    蒋先明与徐鹤雪几乎同时回头,只见提着琉璃灯盏,头戴帷帽的女子一步步从阴影里走出,在昏黄的灯影底下,她撑着一柄伞,雨如碎珠,散落伞檐。

    “你……”

    徐鹤雪朝她摇头,他希望她转身,希望她重新走回那片漆黑的阴影里,不要过来,不要靠近。

    可是她走的每一步都很利落,几乎很快便来到他的身边,扶住他的手臂,做他这一身支离病骨的依靠。

    “你又是谁?”

    蒋先明审视着这同样遮蔽了面容的女子。

    “蒋御史何必执着于我们的名姓,您是云京人人皆知的青天,当年与胡人开战时,您置生死与度外,主动请缨远赴边关任雍州知州的事谁人不晓?”

    倪素朝他低首,“我们有冤,此冤的症结在杜琮,也在杜琮之上的人,我们信您,故而才将杜琮的账册交给您,若非因为清查白玉马踏飞燕一事,您今夜也不会遭逢此劫,而杜琮一事牵涉多少,非您一人之力便可查个彻底,蒋御史既与我们目的一致,又为何不能与我们同坐一条船?”

    “姑娘所说的冤,到底是怎样的冤?”蒋先明盯着她。

    倪素想了想,抬起头,“令我身边这个人浑身是伤,令他虽有师友而不能见,虽有年华而不得享,虽有旧冤而不得雪……如此,可以算作回答吗?”

    衣襟处湿透的红沾染了帷帽的轻纱,徐鹤雪望着她,被她握住的手指节蜷缩一下,他听见雨声沙沙的,而他这身衣冠之下,尽是他生前在雍州刑台之上所受的刑罚,一副残损的躯体,血污不堪。

    “果真……如此?”

    蒋先明看向徐鹤雪,他再一次认真审视这个年轻人,可面容遮掩,他也实在看不出什么。

    无端的,他的视线下落,又看见那人手背上的一点红痣。

    蒋先明总觉得有一分熟悉,却又不知这分熟悉到底从何而来。

    徐鹤雪堪堪回神,他的嗓音添了一分细微的哑,“自元宵夜到如今,蒋御史你一直未将此事上奏,可是那本暗账之上的人,也并不具名?”

    此话立时戳中蒋先明的心思,他神情一滞,心中不禁一凛,此人洞若观火,不知不觉已令他无法再反驳,再不能说那本暗账不在自己身上。

    蒋先明看着面前这对相扶的男女,两盏琉璃灯同照,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虽不具名,但我这些日子其实已将他们这些人查得差不多了,名姓,官职都有了,只是,光有他们这些人还不行,他们与杜琮上面的人,如今除了吴岱,剩下的是一个影儿都没有。”

    他说着,叹了口气,“就是因为我想再往上查,所以才隐而不发,并未上奏官家。”

    “若是方便,请蒋御史将那暗账借我一观。”

    徐鹤雪话音落,见蒋先明神情犹豫,他的剑刃便下移,落在蒋先明的衣扣处,“当然,你也可以不借。”

    “……”

    蒋先明板着脸从衣襟里掏出来那本账册。

    “我在瓦子里的确见过胡栗,他在房中见人,我在外头瞧,不防他忽然冲出来,身上竟有伤,他跑进人堆里来找我,我才知道他早就发现我在跟着他,这本暗账是他匆匆交给我的,我猜,是杜琮的事一出,有人便想灭口抹账,以防万一。”

    蒋先明终究将自己此前藏着的事和盘托出,他看着在那女子伞下翻看账册的年轻男人,他衣袖血红,翻页之间,苍白的腕骨上似有什么伤藏在衣袖边沿的缝隙里,他也没看清,只是想起方才他身边女子说的话,便道:“若公子有冤,我蒋先明一定为你雪洗平反。”

    徐鹤雪闻言,翻页的动作一顿,他没有抬眼,嗓音平静:“多谢。”

    遇袭的空巷距离蒋府已经不远,蒋先明给徐鹤雪看过账本之后,便见着家中的老内知带人出来寻他,匆匆将账本塞回怀里,蒋先明便被老内知扶了回去。

    倪素搀扶着徐鹤雪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他的步子很慢,所以她也走得很慢,她感知到他的艰难,干脆双手抱住他的腰身。

    衣袍之下,腰腹上的伤口被她收拢的双臂压得更痛,徐鹤雪步履一滞,垂下眼睛,她已摘了帷帽,一张白皙的面庞沾着雨露,他喉间微动,“倪素,你不要……”

    不要这样抱着我。

    倪素正欲说话,却觉他的身形骤然转淡,化如白雾,她的视线低下去,看见那淡薄如缕的雾气轻轻地依附于她的衣袖。

    此间,只剩她一个人。

    两盏琉璃灯在她手中轻轻碰撞,里面的烛火摇晃,拉长她一个人的影子。

    但淡白的莹光在旁,那么微弱的一团,好像随时都要流散在雨地里。

    倪素沉默地提灯往前走,那道莹白的光始终与她的影子并肩。

    春雨淋漓,今夜无月,南槐街的医馆□□内燃灯数盏,暖黄的光影被收拢在四方的檐瓦之间,倪素烧了柳叶水,推开房门进去,这间居室里几乎点满白烛,火光摇曳,她走到屏风后,将水盆放在床边的木凳上。

    她拧帕子的声音惊动了床上的人,他纤长的眼睫颤动,茫然睁眼。

    倪素才握住他的手,他便下意识地要抽出,她一下紧紧地握住他的指节,引得他那双剔透的眼睛朝她看来。

    “你是不是在怪我?”

    倪素用温热的帕子擦拭着他指节的血污。

    “没有。”

    徐鹤雪的嗓音透着虚弱的喑哑,他的身形淡如雾,“只是倪素,今夜你我明明说好,你在巷口等我。”

    “嗯,我是答应过你。”

    倪素点头,她在灯下看他的手,修长又漂亮,筋骨也有种薄竹般的柔韧美,“可是,我在那里看见你的背影,你一个人,我当时就想,我应该走到你身边去。”

    “我忘了要听你的话,对不起啊徐子凌。”

    她是这样真诚地道歉。

    徐鹤雪能感觉得到她手中温热的帕子包裹住他的手指,那样很轻柔的擦拭,几乎每一下都令他心颤,他不自禁地望着她,“为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走到他的身边,为什么要与蒋先明说那些话?

    雍州的刑台早已断送了他的从前,他在云京的生活,老师的教诲,兄嫂的爱护,诸般恣意张扬的嬉游,握过的笔,写过的诗文策论俱化为尘,这个阳世中人,只记得他面目可憎,记得他有家无国。

    他应该一个人。

    可是她却一定要走到他的身边,与他凑成一个“我们”。

    “我伸冤,受刑,你都陪在我的身边,无论是这世上的人,还是你这个幽都来的鬼魅,我想,我们都一样不爱孤独,”倪素不敢擦他手臂上的伤口,那么血红的一片,皮肉似乎被生生剐去了,她的眼眶微热,“徐子凌,你的伤,我看着就好疼,可是我偏偏没有办法让你不那么疼……”

    “有的。”

    徐鹤雪轻声道。

    “什么?”

    倪素一下抬头。

    徐鹤雪却抿起颜色单薄的唇,惊觉自己失言,他更不可能再说难以启齿的话,片刻,他唤:“倪素。”

    “嗯?”

    倪素将帕子放回水盆里拧了拧,又来俯身擦他的脸。

    徐鹤雪正欲张口说话,却被她这忽然的举动打断,他几乎是僵硬的,懵然的,承受着她的擦拭。

    她好近。

    徐鹤雪看见她的眼眶有点红红的。

    “你要说什么?”

    倪素等不到他开口,便问出声。

    但她手中的动作却还没停。

    徐鹤雪像个受她所控的傀儡般,乖乖地被他擦拭面庞,她的手指触碰到他的鼻尖,指腹竟还摩挲了一下。

    轻微的痒意,却往人心里钻。

    徐鹤雪不知所措,一下握住她的手腕,却一点也不用力。

    “你这里有血痂。”

    倪素轻易挣开他的手,小声说,“我要给你擦干净啊。”

    她胸腔里的那颗心其实一点也不平静。

    只是看着他的手,他的眼睛他的脸,她都要屏住呼吸。

    檐外雨露沙沙,徐鹤雪有一瞬觉得自己被她擦拭过,便真的可以变得很干净,可以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非不具形的一团血雾。

    “倪素,你可有想要什么?我,想给你。”

    无论是什么,他都想给她。

    答谢她的良善,她的美好,答谢她今夜站在他的身边,为他不平。

    第56章 水龙吟(一)

    “你忽然这样问我, 我一时也想不起什么。”

    倪素细心擦拭过他的脸,将帕子扔到盆里,“等我想好再告诉你。”

    她知道他绝不会愿意在她的面前脱下这身满是血污的衣衫, 亦不会向她展露衣袍之下的伤口,便什么也不说, 又去取来干净的柳叶水。

    倪素来了又走,那道房门合上,徐鹤雪一手撑在床沿勉强起身, 结了鲜红血痂的伤口不知崩裂多少,他苍白的指节勾开衣带, 缓慢地脱下外袍与中衣, 素纱屏风半遮半掩他一副苍白清癯的身体, 其实与死前没什么两样, 因为在边关五年的关系,他持过长戟,握过刀剑, 驯过烈马的躯体筋骨流畅而肌理分明,并不似寻常少年那般单薄。

    只是他身上的剐伤太多了,殷红的血液流淌下来, 他从盆中拧来帕子自己沉默地擦拭, 莹尘飞浮,满室明亮的烛光里, 他越发看清自己这副身躯,即便痛得剧烈, 他也一遍一遍地擦拭自己。

    直到伤口不再流血, 他方才一件一件地穿好衣衫,系好衣扣, 做好这些,他才躺在床上,将被子拉过,盖在身上。

    两盏琉璃灯在床沿的凳面上,剔透的灯罩,暖黄的火光,他脸颊抵在软枕上,盯着那两盏灯。

    这灯,是他们在去寻蒋先明的路上,倪素敲开一家制琉璃的铺子买来的。

    她说,如此,往后他们都不必怕雨夜出门。

    徐鹤雪闭起眼,他没有睡眠,也不会做梦,但此刻听见夜雨沙沙,他穿着干净的衣衫,锦衾裹身,却也觉心安。

    然而夜半,他忽然掀被起身,在满室明亮的烛火间,迈着极为艰难的步履,走到书案前去,泼水研磨,铺展宣纸,伴雨落笔。

    那本暗账上不具名之人,已被蒋先明查得七七八八,尽都被蒋先明写在账册之上,算作批注。

    少倾,宣纸上添了十几个人名。

    徐鹤雪坐在案前,一手扶着案角,墨痕已干,他却暂时未能从这些名字中,找出什么关联。

    这些人十五年如一日地给杜琮及上面的人送钱,就连杜琮,看似账上银钱往来不少,但夤夜司从他家中抄出的钱财却并没有这账上的一半多。

    十五年,偏偏是十五年。

    徐鹤雪再抬眼扫过纸上的名字。

    竟没有一个在京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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