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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头发略长,扎个低马尾,五官不算精致,但垂下眼带着风情。他挺瘦,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

    我和他对视了一眼。他看到我伤口翻着红的一张脸,竟然还弯起一双眼对我笑。

    “你好啊,总务科老师不在,我的桌椅还没搬上来。班主任说你今天请假,所以暂时安排我坐在这里。”在上课,他语气极低几乎压成气音,听起来有种奇妙的颗粒感:“谢谢你啊。”

    哦,转校生。

    等等。

    请假?我请了吗?

    今天心情奇差,他说的话我只听了个零碎,囫囵点点头,头一晃骨头都发痛,嘴角的淤青火烧着一样辣。

    “知道了。”

    我走到裴雁来的位置上坐下,摸出语文书闭目养神,拒绝交流意思明显。

    我闭着眼睛,嗅觉就更灵敏。

    桌子空了一个月,已经没有裴雁来的味道,缠着往我鼻腔钻的是另一种香水味。新同学身上的。

    脂粉味有点重,后段略显辛辣。

    让我想起昨天那杯百利甜,于是干脆捂着鼻子趴在桌上。

    挨到下午放学,耿一直说要送我回家。他后期发育成富二代,连出租的选项都直接排除,一个电话叫他家司机来接。在车上,我看出他憋了一肚子话,揉着太阳穴说:“想问什么,问吧。”

    就在我寻思怎么把和亲爸厮杀说的更体面时,这二傻子把我问糊涂了。

    “你和孙汀洲坐同桌什么感觉啊?”他挺激动的:“他是不是特不一样,特好看,特洋气,特仙啊?”

    我反应了半天才意识到孙汀洲就是新同学。

    没觉得不一样,没裴雁来好看,没裴雁来洋气,没裴雁来仙。

    不是,这是问什么呢?

    “你老问他干什么?”

    这回耿一直傻眼了:“不是吧林sir,你不会没看过《河边》吧?”

    “没。”

    耿一直诧异:“你断网了?最近孙汀洲不要太火好吧。他演的《河边》真的绝了……”

    这电影听着耳熟,听耿一直逼叨半天,我才终于把新同学和昨天老歪嘴里的男主角对上号。

    孙汀洲家里条件不好,但他勤工俭学,与人为善,成绩也不错。一年前,他升高三的那个暑假,被曾导在超市卖鱼的摊位选中,处女作就出演国内第六代大导的主角。

    明明是文艺片,水花却很大。

    现在电影的工作结束了,孙汀洲从老家转来这里,继续学业。以后多半要考戏剧学院。

    由于耿一直对他叠了很厚的滤镜,所以主观部分的真实性我暂时存疑。

    起初我没把这人放在心上。

    可没想到就是这丁点大的变数,成了那只无意间在海上振翅的蛾子。它掀起海浪和飓风,把我的人生吹得乱七八糟。

    第17章 祝你新婚快乐

    一周后,裴雁来回到学校,孙汀洲有了自己的位置,林辉和我妈也都没再出现。

    风平浪静。

    至少看上去是。

    让我多少有些失望的是,裴雁来没对我这一副青红驳杂的尊容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情绪。虚伪的关心我没肖想,可连多余的冷嘲也没一句,还是让我有些挫败的。

    想在他身边得点儿甜头,抖m果然是必备的属性。

    我又换了个思路开解自己:这颗蚌就算是取珠的老手也会束手无策,更遑论我。

    很快就到了我妈婚礼,但好巧不巧,我人生中最后一场声势浩大运动会,也因为接连几天的大雨和积水被推迟到这一天。

    我报的项目是三级跳和两千米,问过体委,他查了流程单,说都是下午四点后才开始检录。

    两相权衡下,我决定参加完中午的仪式就赶回学校,至于之后给双方亲友安排的舞会……还是逃了算了。

    我既不会跳舞,也没有礼服,嘴不甜又不善社交,全场只认识我妈一个人,总不能一脚把高凯踹走,拉着我妈跳蹩脚的第三套广播体操吧。

    我明白的,再宽敞的宴会厅也容不下一个林小山。唯一的特殊待遇大概就是不用随份子钱。

    我套着夹克踩着球鞋走进宴会厅,门口横幅拉着“徐韵”和“高凯”百年好合的花墙,迎宾图上我妈笑得格外美丽。

    其实在我贫乏的童年中,我妈的形象始终很黯淡。几乎每次见面,她的眼泪流得都像开了闸的淋浴头,而开关并不在我手里。

    我常问她,你去哪儿了。

    这样的问题从没得到过回答。她只用手背擦擦素面朝天的脸,问我,那个畜生,是不是又打你了?

    在林辉的阴影下苟且,我那时候已经学会什么叫见机行事视情况而定。她看着我的眼神像一口干涸了的井,仿佛只要我点头,她就会带我一起去死。

    我很痛苦,但我还想活,所以我告诉他,我不怎么能见到林辉,所以我没事。

    起初她应该是想抱抱我的,但最后她没有这么做。

    最开始那些年,以及之后那些年,我从没见她像这样笑过。

    我沉默着在迎宾处站了很久,直到收账的阿姨注意到我,问我是谁,是给女方上礼的吗?

    阿姨应该是我妈的密友,只是我和她见面的次数都有限,又怎么可能认识她在五湖四海结交的那些男男女女。

    玫瑰花墙近在咫尺,团团锦簇地挤在一处。精致又烂漫的爱将我围困,我几次觉得自己快要窒息。

    恍惚了一阵,我才答:“我是徐韵的儿子。”

    “啊。”她微诧的神情很快被掩饰,十分热情地招呼:“你就是小山吧?哎呦,小伙子长得又高又帅,很像韵韵。快进去吧,典礼要开始了。”

    我点了点头。

    其实我更像林辉。

    高凯家底厚,整场宴席规格很高,不用算都知道花了大价格。

    参加婚宴的男男女女无一不光鲜亮丽,连七八岁的孩子都在用时下最流行的手机。

    ——我一个都不认识。

    坐在被安排好的座位上,典礼刚好开始。

    司仪正装整饬地拿着麦克风登场,台下请的乐团演奏我听不明白的高雅艺术,我妈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她自己拖着裙摆从长长的联廊那头登场。她并不需要我。

    我剥开托盘里费列罗外层的金色铝箔。

    巧克力在唇齿间破碎,我的味蕾却在我妈和高凯两声动情的“我愿意”和嘴唇贴着嘴唇交换唾液的时候失了调。明明糖和脂肪含量很高,我却只觉得舌根发着苦,带着涩,连胃里也开始泛酸。

    仪式结束,宴席开场。

    高大儒雅的高凯拥着我妈下场敬酒。我妈的主纱是一身珍珠白的抹胸鱼尾裙,把她身材的美好曲线勾勒得完美,敬酒服则是一身不规则裙摆的红色折页领裙,衬得她皮肤质感如玉一样莹白。

    两人敬完一圈酒,最后来到我身边。到这个时候,和我同桌的几人才后知后觉注意到我的存在。

    坐在我正对面的女人是高凯的亲妹妹,我在照片里见过。高凯本来就比我妈小,他妹妹更是年纪不大,看起来也就二十五六岁的样子。

    “刚刚就想问了,这位是……?”她歪着头看着我,带着不做作的娇俏。

    我端起酒杯站起身,在高凯介绍“这就是韵韵的孩子,叫小山,以后和我们就是一家人”的时候,我演技拙劣地模仿起裴雁来,僵硬地挤出一个笑,故作落落大方的姿态,然后和二位新人碰了碰杯。

    酒杯一撞,我先干了。白酒烧过喉管,我嗓子火辣辣的疼,眼睛也很酸。

    我毫不吝啬地夸赞她,你今天很美。

    我妈一言不发地盯着我看了很久,眼眶突然有点红。

    虽然不多,但我还是被爱着的吧。

    我心里这么想着,然后走上去拥她入怀。我的肩膀已经宽得可以把她揽进怀里,逐渐长成成熟而可靠的模样,只是她从没在意。

    又或许曾经在乎,却又因为做母亲时还太年轻,因为那段失败而痛苦的婚姻经历,因为我的寡言少语不愿亲昵,最终选择了将我封进盒子。就像我对林辉那样。

    她回抱我,说,谢谢你能来参加我的婚礼。我能闻见她颈侧的玫瑰香水味,和我最初记忆中的母亲的味道已经不再重合,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有些东西从我身体里剥离了出去。

    说不上痛,也说不上轻松——还没拥有就失去,滋味总是苦的。

    我松开她,说,徐小姐,新婚快乐,祝你幸福,永远。

    我始终感谢她。

    但最终没能喊出那声妈。

    她眼角分明带着泪。

    她利落地转身。

    她踩着地毯上粼粼的光,一步一步踏进新生。

    ——只是从那往后不再有我的影子。

    回到学校是下午三点。

    外套上沾了烟酒的味道,被我扔在看台。在去两千米检录的路上,耿一直从后面追上来。

    “秃秃,你能行吧?”

    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捶了两下他的肩膀:“行的不能再行了。”

    大话说得满,但很操蛋的是,裴雁来竟然也报了这个项目,还十分凑巧地和我分到了同一组。前后连着号,跑道贴跑道。

    我站上六号跑道的时候,他正在候场热身,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四号跑道哥们儿的搭讪。

    波澜不惊,游刃有余。他把握着交往的分寸,不会让人觉得冷淡,也不会让人错以为自己和他真的成了朋友。如此擅于矫饰,又如此顺理成章。

    我活动着脚踝,喊了他一声。

    “裴雁来。”

    长跑比赛前,我明明不该分心,但善妒的基因刻进了我的dna,在酒精的助力下格外难以控制。我想把他的注意力抢过来:“我妈今天结婚,她穿婚纱挺好看的。”

    我从没和他提过这件事,今天是第一次。

    “所以呢。”裴雁来垂眼看我,大抵认为我又在传递一些无用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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