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云笑容苦涩,上前迎接:多年不见,不料今日重逢。经历灾劫,屋舍狼藉,愧见大师。

    老僧双手合十,宁静微笑,目光淡淡扫过陈红烛、袁青石二人。

    虚云轻咳一声:为师与大师有要事相谈。

    是。陈红烛行礼告退,心中极疑惑。父亲颓败多日,时常叹气,老态苍苍。为何这和尚一来,立刻精神焕发。

    虚云迫不及待想问什么,却似不敢问。一挥拂尘,布下一道隔绝窥探的灵气罩。

    老僧不多话,直径取出一只玉盆。盆中盛着浅蓝的海水,银瓣莲花含苞待放。

    施主所求,贫僧已寻来。今夜子时花开,瞬息凋落。老僧道,莫要错过。

    虚云浑身大震,僵硬不动,唯有苍老双目迸发光彩:死海莲、死海莲!

    老僧笑道:有此灵药,可治施主旧伤,晋升化神,指日可待。

    虚云小心翼翼捧起玉盆,神情似疯癫:好、太好!大师,您待我恩同再造!

    虚云将客人送上逝水桥,极为感激恭敬。

    不必再送了。老僧随口提议,依贫僧之见,不如彻底免除岁贡,关闭山门,休养生息。

    虚云略一思量:就依大师所言。即日起召回所有在外游历门人,待秘境开启,一雪前耻,重振宗门声威。

    无相含笑点头:善哉。

    陈红烛目送老僧飞入云间,暗想怎么见了一个和尚,父亲就毫不犹豫地做此决断?

    她劝道:如果彻底免除岁贡,以后再想收,可就难了。如果关闭山门,阵法力量全部用于防御,虽然可以抵御外敌,但我们如何下山收徒?

    虚云成竹在胸,傲然道:为父今夜闭关。待为父出关,万难迎刃而解!

    陈红烛急道:父亲和各位峰主先前已答允我,许我下山收新的外门弟子,许我参与藏经阁、灵石矿、外门管理。若要彻底关闭山门,那

    那承诺岂不是空文?

    师妹,如今这光景你也看到了,时局所限,大局为重啊。袁青石忙道,先前答允你的事,咱们三年后再说。

    他上前拉陈红烛,后者眼圈微红,纹丝不动。

    你们欺骗我!她厉喝。

    谁骗你?虚云气她不识好歹,你若执意要去,先前答应你的东西全都给你!但直到秘境开启,三年你不得还宗!

    袁青石劝道:师妹不可任性。你一人漂泊在外,世道险恶,无同门相助,自身尚且难保,还如何收外门弟子?他低声道,其实,先前刘长老已经从山下抓回一批采矿、种灵植的凡人,你不用担心无人可用

    师兄,你不懂。陈红烛喃喃道。

    虚云语气稍缓和:红烛,莫要闹了,留在为父身边修炼,三年后秘境才是你的大机缘。

    陈红烛凄然一笑,双膝跪下,以剑击地,叩首三次:

    父亲,女儿去了!

    初春。华微雨后。

    修士陈红烛携灵石三万块,道经三千卷、丹药三百瓶、宝剑三十柄,下山入凡。

    以女子之身开坛讲经,代师收徒,视修真界嘲弄讽笑于无物。

    她不与大门派争夺弟子,行遍穷困偏僻处,教书写字、治病医人,主讲道经启蒙,无论有无灵根,人人可进学。

    三年后竟别开天地,人称小华微宗。

    持炬迎风,秉照长夜。

    第134章 新天新海

    三年间, 日新月异,暗潮迭起。

    宋潜机耕耘千渠,埋头田间, 不知流年匆匆。

    孟河泽找到他时, 他正在四季棚里浇春白菜。

    继培育优种的种子田之后,宋潜机搭建的四季棚也在千渠郡逐步推广。

    纱帐内土地以阵法保持温度,以改良版聚光符控制光照,千渠人在寒冷枯燥的冬季也能吃上新鲜蔬菜,不再靠腌菜挨过一冬。

    青碧菜叶挂上水滴, 脆生生、鲜嫩嫩, 像刚出土的水种翡翠, 宋潜机忍不住表扬:最近不错, 继续努力!

    白菜懒得理他,懒洋洋照着聚光符的金光。

    孟河泽以为他夸自己,当即精神焕发:好的师兄!千渠书馆馆长的人选,有眉目了!

    宋潜机怔了怔,才想起这回事。

    麦田界域中的打工魂为了积攒分数,日夜不休默写典籍、道书。

    亡魂们日常聊天互相探讨, 印证所学,不仅补全了一些失传多年的古册, 还将旧功法弊病剔除, 改良出新功法。

    经过三年日积月累,千渠书馆所收典籍,已经比华微宗藏书楼中更完备、更先进。

    从前价值万金、需要外门弟子卖命才能借阅的珍贵典籍, 经过开版印刷, 变成书架上的普通书。

    修炼和学习的门槛不再高不可及。在千渠, 就算没有灵根, 也要进学堂习字明理。

    有了书,还得有人教书、有人管书。

    但千渠已无专人可用。孟河泽接管猎队和城防队,纪辰管所有阵法,徐看山和邱大成管钱粮商路、户籍房舍,周小芸和纪星管医馆和卫生、司农刘木匠带着材料在各村帮人搭棚,司工铁三牛忙于建大桥和水库每人手中总有两三件事,抽不开身。

    一年前,宋潜机发下告示,招聘教书先生和书馆馆长,待遇从优。

    天下读书人、书画爱好者闻风而至。一半为千渠丰富的藏书,一半为亲眼看见宋潜机真迹。

    登闻大会后,书圣闭门绝客,不再提笔、不再品评后辈书画。英雄帖因此被称为最后的好字,近年无人超越。

    每天都有符修凑在天城广场上,仰望亩产千斤的牌匾,临空描画,揣摩运笔,双目失焦,似神魂出窍。

    宋潜机流传在千渠的真迹虽多,却无诗词,更无歌赋。

    大多是土豆、圆白菜、麦苗、玉米之流,兼有紫藤、玉兰、杜鹃、凤仙花等花名。

    其中有篇《劝学》,为劝不愿进学识字的边陲村落少年入学而写,大意是磨刀不误砍柴工,读完学堂再务农,劝人先识数会算,认字明理,掌握基础农业知识。

    全篇寥寥百字,简单易懂,情理兼备。字形毫无花俏,笔力质朴扎实,结构大巧若拙。

    许多读书人临帖有感,奔赴千渠。

    文人一多,常开文会,斗书写诗,留下许多见证千渠发展的诗篇。诗赋广为流传,又吸引更多人来到千渠。

    孟河泽怕踩坏菜苗,小心地缩在垅上:此人年方三十,虽修为普通,但博览群书,对各类典籍各家功法如数家珍,且脾气温和,对小弟子的提问很有耐心,擅长整理、打扫、收纳,经一年观察,同期的教书先生中,数他最适合当馆长。

    宋潜机又舀了一瓢水:那就选他。

    他答得随意,孟河泽却犹豫:我一提,师兄立刻答应,不太合适吧。说不定他有什么大问题,只是我没看出来馆长一职干系重大,要不我们再等等,再考察一段时间?

    我去见见此人。宋潜机笑了笑,是否合适,由我自己决定,好吗?

    他隐约猜到孟河泽顾虑什么。无非是三年前走后门招管家的事。

    好、太好了!孟河泽终于松了一口气,咱们走!

    不急。宋潜机说,我先浇完这边,抬脚。

    千渠书馆由司工铁三牛设计,三座馆相连,每馆三层,馆内三条路。

    一条盘旋而上的楼梯,一条平缓的斜坡、一座人力手摇升降机,方便各类人群。

    孟河泽引宋潜机上楼,在三层找到伏案写卷册,为书籍编条目的青年人。

    这位是祝凭先生。孟河泽道。

    青年穿着长衫,气质儒雅,不疾不徐地搁笔,从容站起身:宋仙官,久仰。

    祝先生好,来了千渠还习惯吗?宋潜机默念他名字,细看他面容,总觉得十分面熟,又印象模糊。

    三人寒暄片刻,祝凭猜到他们为何而来,明白这是一场面谈考试,自然有些紧张。

    孟河泽心想我紧张什么,带卫平走后门的事已经过去三年了。况且今天也不算走后门。

    宋潜机翻看祝凭的工作笔记,听他讲书籍分类法、索引法,还有对千渠学堂的建议,觉得此人确实细心聪慧,而且笔迹莫名熟悉。

    两人紧张,一人沉默,尴尬气氛弥漫方圆十丈。

    忽而宋潜机拍案而起:祝先生,你还这么年轻啊!

    他终于想起来了。这不是青崖七十年后的教务长吗?

    祝先生吓了一跳,看孟河泽也一脸茫然无措,只得磕绊道:宋、宋仙官更年轻,不,比我年少有为。

    祝先生最初为何想来千渠?

    宋潜机暗惊,他们草台班子千渠郡已经变得这么有名,连大门派青崖的墙角都能挖来吗?

    听说千渠民风淳朴,藏书丰富,且正是需要教书先生的时候,我便来了。祝凭环顾顶天立地的书架,这里的书,比我想象中更多,真是读书人的圣地乐土。

    宋潜机问:千渠书馆建立不久,要论规模,青崖书馆比这里大出十倍。

    四年前,华微城的人口也比千渠多十倍,可是现在呢?祝凭低声道,实不相瞒,我出身不好,若无人引荐,自去青崖,想亲眼看见一些珍贵典籍,恐怕要耗上二十几年。

    确实如此。宋潜机恍然。

    规模越大的门派、越讲究用人出身、制度越完备复杂。

    祝凭见他点头,神情温和,紧张情绪消散大半,笑道:

    我读过《劝学》,很赞同宋仙官有教无类的观点,谁说凡人不该识字?农夫不该识字?现在外面的世道越来越乱了,一群年轻修士每天开思辩会,长篇大论,非要驳倒对方,甚至拔剑相向我只希望有一个地方,无论男女老幼,不拘出身,人人都会写自己的名字。

    孟河泽好奇插话:辩什么题?

    祝凭苦笑:各种题都有,有道吵得最厉害的,是辩妙烟仙子到底美不美、如果连妙烟仙子都不算美,那什么才是美的标准?美需不需要标准?

    宋潜机心想,这世道确实变了。

    不知不觉间,妙烟最美的共识竟都有了争议,去紫云观和青崖也不再是修真界读书人和做题家的唯一出路。

    他沉思片刻:祝先生家里还有人吗?可愿一起落户千渠?

    祝凭道:父母早逝,我是家里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兄妹四人相依为命。说起家人,他表情柔和许多,我喜安稳宁静,喜欢读书教书,但我二弟生性好斗,勇武过人,两年前投奔卫王,立志闯出一番新天地

    孟河泽听见卫王两字,眉头一跳,急忙看宋潜机表情。

    宋潜机摸摸眉毛,依然亲切微笑,示意对方继续说。

    卫真钰在天北洲划地自治,去年正式称王。

    他行事高调张扬,因而仇家不少,一年一半时间在打仗。

    我三弟既不爱钻研学问,不愿来千渠,也不爱武斗,不想去卫城。他性格鲁钝却极踏实勤勉,听说陈仙子最有耐心,每日手把手指导修行,不嫌弃弟子资质。他便去天东洲,加入小华微宗。

    孟河泽听见陈仙子,又忍不住看宋潜机。

    宋潜机只问:令妹如今何在?

    我妹妹灵脉不够强韧,不适合练刀剑,却有音道天赋。如今投在仙音门大师姐,何仙子座下。仙音门中两派分裂对抗,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何仙子这些年从外门弟子中遴选亲信,正是用人的时候。

    这四个地方,如今都是不拘出身之地。我们兄妹四人,至此分散天下四洲,各奔前程,约定每年上元夜相聚故园。

    话到此处,三人沉默。觉未来可期充满希望,又觉前路莫测平添离愁。

    宋潜机先开口:各展所长,各行其道,却守望相助,不错。

    祝凭喜道:宋仙官果然开明。

    宋潜机又道:但这天下说大很大,说小也小。若是有朝一日,卫王与仙音门争夺某物,或者小华微宗与仙音门对立,你们兄妹怎么办?可曾想过?

    祝凭长叹一声:自古忠义两难全,自当各为其主出谋划策。

    话到此处,该说完了。宋潜机却非要问个透彻:

    若不止出谋划策,而是战场上相逢,你手里拿着剑,你的弟弟妹妹手里也拿着剑,面对面认出彼此,怎么办?

    孟河泽一怔,悬心吊胆,暗想宋师兄是问祝家四兄妹,还是问自己与故人。

    祝先生沉默无言,忽大声道:要逼人手足相残,还能是什么好世道?真到那时,刀剑一扔,管他哪个大王哪个宗主,什么雄图霸业,咱们兄妹还去做亡命天涯的散修!

    他拍桌大怒,不复儒雅温和。

    孟河泽眼前一黑,心想完了,馆长选不上了。

    却听宋潜机笑道:先生适合千渠,千渠也适合先生。即日起,千渠新设司学一职,统管各处学堂,编写教参,教化万民。馆长祝先生可愿意兼任司学?

    宋潜机离开千渠书馆时,天近黄昏,灯火初明。

    书馆后的学堂里有人高声读书,声音被春风送来,像街边的杨柳枝高低飘荡。

    柳色新,风景旧。

    宋院岁岁相似,宋院之外风云巨变,处处烽烟,新航路遍布四大洲。

    重生之初,不曾料想今日变局。

    虽然宋潜机更关心四季棚的收成和种子田的成色,偶尔听到外界的消息,依然心绪怅然。

    变化先从凡间和外门开始,大门派不得不提高待遇,否则招不来凡人弟子。

    有些仙官不敢再肆无忌惮横征暴敛,因为说不定哪天忽然收到一封死亡威胁书,来自某个多管闲事的刺客,或者一群人杀进仙官府,宣告要划地自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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