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郁的莲香味儿在室内飘散,熏得人脑袋都有些发晕。虞妙琪心知她涂抹之物必定不是凡品,否则绝养不出这一身的冰肌玉骨。

    若是当年没抱错,这些东西原本应该属于自己——这句话就像一个魔咒,不停在她脑海里回荡,然后一圈一圈将她的心绑缚,深陷进皮肉和骨髓,从此再也无法拔除。

    虞襄从铜镜里瞥她一眼,状似不经意的问道,“老祖宗送给姐姐那道平安符呢?怎不见姐姐佩戴?”

    “出门时压在枕头下了。毕竟是纸制品,每日佩戴唯恐磨损。”虞妙琪端起茶杯,以掩盖唇角的不屑。一张破纸罢了,值得这两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提及?

    虞襄挑眉轻笑,“姐姐却是不会想,老祖宗送你时不是配了一个精致荷包,荷包上拴着一根五彩丝绦么?那意思就是让你每日系在腰间携带,又好看还能压裙角。姐姐不知,那平安符乃四年前老祖宗向神僧苦海求来的,这些年一直供奉在镇国寺内,是多少人抢都抢不到的好东西。我当时还奇怪老祖宗留着它作甚,却原来是送给姐姐的,可见老祖宗一直惦记着姐姐呢!”

    虞妙琪闻见了她话中的一丝酸味,面上不显,心里却十分受用。但说的再天花烂坠,一张纸也不过是一张纸,能值什么?然而老太太重视她这一点却也叫她很满意。如此,回去后把那荷包找出来戴着也就是了。

    到底是亲孙女,哪里有不心疼的?只要日子长了,定能在老太太跟前压过这贱种一筹。思及此处,虞妙琪唇角微不可查的上扬。

    虞襄从铜镜里打量她神色,越发觉得心冷。常人若是听了这番话,多少会对烧掉符纸表现出一丝悔意,然而她却无法从对方眼中看见丁点类似于懊悔自责的情绪。记仇不记恩,这虞妙琪果然似哥哥描述的那般,是个凉薄到极点的人。

    如此,自己就是不想跟她斗,怕也是不行了。

    ☆、第五十四章

    心里转着许多念头,虞襄手上却动作不停,抹好润肤膏后不需再抹别的,只在腮边、眼角、唇珠各粘了一点桃花粉细细晕开,又用黛笔轻扫蛾眉,然后将乌黑顺滑的发丝用几根桃木簪团成垂花髻,捻一朵桃花状的花钿贴在眉心,简单的桃花妆便成了。

    她微微侧头打量铜镜里的倩影,当真是人比花娇,甜如蜜糖,不禁勾唇一笑。

    早在她开始动作的时候虞妙琪就认真看过来,心里暗暗记住她每一个步骤。都说三分长相七分打扮。这人不但十分长相,论起妆扮技巧更是出神入化。也是她身在侯府,否则哪来这份闲心日日琢磨。

    虞妙琪感觉自己不能多想,但凡想得深一点,对虞襄的恨意就增加一分,掩都掩不住。

    虞襄也通过铜镜暗暗观察她,忽而抿唇笑道,“姐姐,说来也奇怪,你我本是双胎姐妹,怎么长得一点儿也不相像?我长得这么美,姐姐却有些寡淡……”

    她边说边轻抚自己脸颊,似乎觉得口吐直言颇有些伤人,连忙拿帕子将樱桃小嘴捂住,目露歉然。其实虞妙琪长得不差,甚至可以说秀美无双,然而与艳丽至极的虞襄站在一处却是不够看了。

    人跟人最怕的就是比较。

    虞妙琪脸上温柔优雅的浅笑差点挂不住,狠狠用指甲掐了掐掌心才平稳开口,“双胎长得不相像的大有人在,没甚好稀奇的。我长相随了母亲,却不知妹妹随了谁?”你能随了谁呢?你就是个野种。

    虞襄笑得越发甜蜜,接口道,“我自然随了哥哥,你没发现我与哥哥有五分相似吗?”话落将脸朝她转过去。

    虞妙琪细细一看,这才惊觉她果真与虞品言有五分相似,特别是眉宇间那股不可一世的味道简直如出一辙。难怪在她十岁之前竟无一人怀疑她身份。世界如此之大,京城与岭南更隔着千山万水,她与虞家毫无干系,怎会偏偏像了虞品言?该是怎样的气运才能造就这等巧合?

    虞妙琪气息略微加重,对传承自林氏的清淡眉眼忽然不满起来。

    她心里不痛快,虞襄就高兴了,打开妆奁寻摸一朵绢花往鬓边戴,觉得这个不满意,那个也不合适,不过片刻功夫梳妆台上就堆了许多珠宝,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各色璀璨光芒,直叫人看得头晕眼花。

    恼恨中的虞妙琪立时被吸引了注意力。

    虞襄手里把玩着一支碧玉簪,漫不经心的朝她招手,“姐姐快过来。”

    虞妙琪只犹豫了一瞬便慢慢走过去,在柳绿搬来的绣墩上落座。

    “这个簪子姐姐喜欢吗?跟姐姐今日的穿着很搭呢。”虞襄边说边将碧玉簪插入她发中,歪着脑袋打量片刻,又找出一只黄金缠丝双扣手镯套进她手腕,赞道,“玉腕不胜金斗,消瘦,消瘦,还是褪花时候。姐姐的腕子如此雪白纤细,正该用厚重的黄金来衬,当然,顶级的翡翠或红翠也是绝佳搭配。”

    虞妙琪不自觉便跟着她思绪走,细细品味这番话。

    虞襄冲柳绿使了个眼色,柳绿忙将针线盒拿来,里面放着一块已裁剪成型的古香缎,淡紫色的底,用银线细勾轻描而成的水草虫鱼,不但看上去低调华美,摸上去也柔软异常。布料轻轻抖动,那水草虫鱼就活了过来。

    虞襄将缎子披在她肩头,笑道,“这是杭州上贡的三重古香缎,挺而不硬,软而不疲,极富弹性,用来做一件抹胸撒花裙,外搭雪纺薄纱罩衫,朦朦胧胧、飘飘渺渺,湛然若仙。姐姐喜欢吗?”

    虞妙琪被她描绘的景象迷住了,爱不释手的摩挲缎面,恍惚道,“喜欢。”

    这些名贵奢华的穿戴之物,在沈家是绝找不出的,不是沈家买不起,而是买了也不敢用。谁让沈家是地位最卑贱的商贾。

    虞襄轻轻笑了,搂住她脖颈,用脸颊紧贴她脸颊亲密的磨蹭,诱哄道,“姐姐若是喜欢,这些东西我全都送给姐姐,只一条,请姐姐离哥哥远一点。哥哥是我一个人的,可不能与你分享。”

    虞妙琪一瞬间从她刻意营造的亲密氛围中挣脱,唇角那丝恍惚的笑意也消失的无影无踪,坚定摇头,“这个姐姐怕是不能答应。我是侯府嫡女,哥哥也是我的哥哥,为何你能亲近我却不能?”

    虞品言是侯府真正的主子,得了他庇护,她才能在此处立足。凭什么这野种不准自己亲近?简直不可理喻!一股怒气灼烧着虞妙琪的心,偏她还扯出一抹浅淡温雅的笑容,继续道,“还请妹妹体谅我,我与哥哥十四年未曾相见……”

    虞襄用力箍了箍她脖颈,眯眼而笑,“是啊,十四年都过去了,再相见又有何意义?索性再熬十四年也是一样,总归到了出嫁的年纪。既然姐姐不肯答应,那便走吧,我该用膳了。”

    她放开手,面无表情的取掉发簪手镯和缎面,冲满脑袋细汗的柳绿挥手,“送二小姐回去。”却是翻脸无情了。

    虞妙琪跟随沈父走南闯北,还是头一回看见变脸如此快速的人,顿时有些傻眼,直等柳绿催了两声才堪堪醒转,强撑着优雅的仪态道,“妹妹作甚开这等玩笑,却是把我吓了一跳。我下回再来探望妹妹。”

    她略略颔首,掀开门帘缓步离开。

    柳绿涨红着脸,将主仆几个直送出垂花门才回转,低声问道,“小姐,好端端的,你为何与二小姐闹成那样?都是一家人……”

    虞襄命桃红将自己推到餐桌前,端起鸡丝松茸粥闻了闻,曼声道,“谁跟她是一家人。别看她面上笑得温柔,心里指不定怎么咒我呢。你瞧瞧她那做派,老祖宗苦心求来的平安符都能说烧就烧,还不是恨老祖宗十四年来对她不闻不问?这心眼比针尖还小。她在庵堂里清寒度日,我却在侯府里享受荣华,你说她心里妒忌不妒忌?既然已看清她为人,作甚还要与她虚与委蛇,索性趁早撕破脸得了,我心里反倒舒坦。”

    桃红吓得直咋舌,柳绿细思片刻,点头道,“有那性子淡然闲雅的却是不会嫉恨,但看二小姐这模样,已被猪油蒙了心,一家人都给恨上了。她在庵堂里清修十四年,竟没修出个正果来。”

    “可不是么,”虞襄舀了一勺粥送进嘴里,无声呢喃,“看来沈家确实落魄潦倒了,否则她哪有这许多不甘怨恨?”

    只可惜就算猜到内情,虞襄也不敢让人去查沈家人下落,唯恐让虞品言察觉。她想与他做一辈子兄妹,如此便能一辈子在一起。

    虞妙琪出了小院,脚步越走越快,却忽然在一座假山前停住,手掌撑在山石上剧烈喘息。她快被虞襄气死了,偏偏发作不得,与她待一处仅两刻钟就能折寿十年,真恨不得撕了她那张嘴。

    两个大丫头见左右无人,一个给她拍背,一个细声细气安慰道,“二小姐莫与三小姐计较,她就是那么个脾气,自己的东西就是糟践了也不让旁人碰。大小姐在她手里吃了无数回亏,现如今都不肯踏足她小院了。日后您远着她一点也就是了。”

    “哥哥怎么能算是东西?那也是我哥哥,凭什么不让我亲近?简直岂有此理!”虞妙琪气怒难平。

    两个丫头不知该如何回话,正转着眼珠思量,却见虞品言穿着一身绛红官袍大步而来。

    虞妙琪也同时发现,微微怔愣后用力掐破掌心,红着眼眶迎上去,“琪儿见过哥哥,哥哥这是准备去探望襄儿妹妹?”

    虞品言瞥她一眼,不点头亦不应声,径直过去了。他虽然不是以貌取人之辈,但对着这张酷似林氏的哭丧脸却着实喜欢不起来。

    虞妙琪呆了呆,反射性去拉他衣袖,见他冷眼扫来,不需做戏眼泪就扑簌簌直往下掉,哀声问道,“哥哥,我就是想问问你,你究竟是不是我嫡亲哥哥?”

    虞品言可没耐心与她绕圈子,沉声道,“你想说什么?”

    虞妙琪被他冷厉的态度伤了自尊,眼泪掉得更凶。准备去膳房领饭的桃红远远看见,忙踮着脚尖跑回去通风报信。这二小姐可真够阴险的,这么快就找上侯爷告黑状。

    虞品言被她哭得心烦,拧眉便要离开。

    虞妙琪这才摸到他脉门,明白他不喜人哭泣,连忙用袖子抹掉眼泪,快速说道,“哥哥,你是我的亲哥哥,为何襄儿妹妹不许我亲近于你?这是什么道理?我这四年里心心念念就是回到家人身边,得来的却是如此冷待,我究竟做错了哪里?”

    虞品言这才正眼看她,挑眉问道,“襄儿不许你亲近我?”

    虞妙琪眸光微亮,噙着泪点头,“她说哥哥只是她一个人的哥哥,不能与我分享。可是明明我才是真正的……”因有两个不明就里的丫头在旁,没能完全驯服她们之前,虞妙琪不打算让她们知道自己底细,生生把未尽之语吞了回去。

    虞品言垂眸细思片刻,面上的冰寒之气瞬间消退,一面摇头低笑一面大步离开,看方向正是往虞襄的小院去了。

    虞妙琪傻眼,呆站片刻才回神,问道,“哥哥这是什么反应?生气还是不生气?”

    宝生是侯府家生子,笃定摇头,“侯爷哪里会生三小姐的气。他这是高兴呢。”

    “明明是我受了欺负,他为何高兴?”虞妙琪本就咬破一道口子的嘴唇淌下一丝鲜血。

    宝生吓了一跳,忙用帕子轻轻给她擦拭,安慰道,“侯爷向来是这样的,不管三小姐占不占理,反正在他眼里错的都是别人,三小姐哪儿哪儿都好。当年三小姐几鞭子将一位贵女抽成重伤,那家人找上门理论,侯爷差点没把他们剁了。二小姐,您千万莫与三小姐置气,先讨好了她才是正理。说一句不中听的,三小姐要是厌了您,侯爷那里您也讨不了好。日后在三小姐跟前受了委屈您只管忍下,他们十四年的情分在前,又有救命之恩在后,是您比不得的。”

    “好好好……”虞妙琪差点咬碎一口银牙才将滔天怒火压下,沉声道,“我知道了,日后定然好好与妹妹相处。走,去看看大姐姐。”

    两个丫头见她面色恢复如常,这才扶着她往东头的小院行去。

    ☆、第五十五章

    桃红拎着空荡荡的食盒跑回来,不小心撞了正准备跨出房门的柳绿一下。

    “傻丫头,咱们的早膳呢?怎么提着空食盒就回来了?”

    “不好啦,三小姐当真阴险,这便找上侯爷告状啦!我方才在路上看见她拉着侯爷哭呢,也不知说了小姐多少坏话。”

    “竟有这事?”柳绿连忙回转,看着埋头苦吃的主子埋怨道,“小姐,您为何这么快与她撕破脸,她也没招你惹你。待会儿侯爷来了你可怎么解释?毕竟她十四年未曾归家,侯爷肯定得多心疼她一点。”

    虞襄不以为然的摆手,眼珠却滴溜溜直往门外转。

    一刻钟后,虞品言果然踩碎晨光跨进门槛,在摆满早膳的餐桌边落座。

    “这鸡丝粥做得十分鲜美,哥哥吃么?我喂你。”虞襄舀了一勺粥吹凉,小心翼翼送到兄长嘴边。

    一张俏脸粉嫩嫩红扑扑,迎着朝阳正冲自己灿笑,鼻端既传来鸡丝粥的咸香,又含着桃花与莲花混合而成的甜香,叫人食欲大增。

    虞品言喉结微微耸动,含了勺子将粥喝尽,问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又干了什么坏事?”

    “大清早的,我能干什么坏事?”虞襄埋头,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口。

    虞品言待她吞咽完毕才捏住她下颚,将一张俏丽脸蛋脸转向自己,继续追问,“为何不准虞妙琪亲近我?”

    虞襄拧眉,“不喜欢。”

    “为何不喜欢?”

    “心里难受!”

    “同样都是妹妹,你难受什么?”

    “就是难受,心里一抽一抽的疼,就像这样!”虞襄真觉得委屈了,拿起挂在轮椅扶手上的鞭子轻抽兄长手臂,嗔怒道,“你这个骗子,你说你只喜欢我一个人的,你竟然为了虞妙琪责骂我!你知不知道她有多坏,她把老祖宗送得平安符烧掉了,她不但恨我,还恨你,也不知肚子里藏了多少坏水儿正打算往外泼呢!你明明叫我远着她,自己却又跑去亲近。你这个大骗子!”

    虞妙琪的回归彻底触动了她敏感的神经,她生怕哪一天虞品言对虞妙琪的喜欢会超过自己,然后把自己赶出门去。她面上装得镇定,一旦入睡,做得全都是与虞家决裂,与虞品言分别的噩梦。这般苦楚不能倾诉又无处发泄,令她本就不怎么乖顺的脾气越发焦躁,只需一点火星就能点燃。

    虞品言心知这回问不出什么,要等小丫头开窍还早着呢,只得把她抱上膝头紧紧箍住双臂,哭笑不得的道,“我什么时候骂你了?我只是问两句罢了。我心里最喜欢的自然还是你。”

    “不能‘最喜欢’!”虞襄瞪着大大的猫瞳,严肃纠正,“是‘只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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