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短短半年,方鉴声名鹊起,一方面与谢悯配合着破了不少案子,另一方面也因着不畏权贵得了个铁面判官的名号。也有世家贵族在她这里吃了亏,便参她滥用刑罚处事不公,拿她与酷吏张汤做比。这种事比之国之大事不过是小节,卫杞自不会管,依着惯例发回折子叫方鉴自辩。方鉴便作了文回应,既陈情了案件始末,又论了自己的观点,末了还嘲讽道,听闻公卿之家,三世而衰,五世而斩,诸卿如此纵子现下是到了几世呢?她文章作得好,又占着大义,她背后的寒门清流也乐见勋贵灰头土脸,便都为她说话。

    卫杞在朝上看似两不相帮,回了宫室却将方鉴的文章读了又读,赞了又赞。

    “到底是三元魁首,这文章写得就是好,辛辣又嘲讽,我要是家中有这样的不肖子弟,怕不是脸都要臊红了。”卫杞随手将折子丢进大监怀里,朗声笑道。

    “小方大人也是年少轻狂,倒也不怕得罪人。”大监笑道。

    “她背后是高云衢和清流,她也不是全无底气呢。”卫杞又捡起了另一份折子,“高卿可舍不得她的好学生吃亏。瞧瞧,戴曜的弹劾折子,弹劾辅国公、宋城侯、高阳伯等治家不严。”

    这份折子被抛进了阿郑的怀里,阿郑接了翻开看了看,问道:“若我没记错,戴曜戴大人与高大人是好友?”

    “是极。”卫杞围着书案慢悠悠地转了一圈,利害得失便也在她心中转了一圈,“这几个武勋皆是战场拼杀才有的今日,年纪大了胆子也小了,也不知是真的宠溺幼子,还是在自污求保。”

    阿郑接道:“恐怕是二者皆有。真是小看了陛下宏图之志。”

    “哼,也是时候敲打敲打了。”卫杞向大监招招手,大监躬身将折子递回。

    卫杞接了折子铺在桌案上,执笔批复,而后对大监道:“就这般发回,让通政司抄录出来叫大家都看看方卿的妙笔生花。”

    那折子上用朱笔批了两个洒脱的大字:“有理。”

    批复一出,满朝便知陛下心意了,方鉴也因此名声大震,满城的膏粱子弟都学会了躲着京兆府。

    方鉴在京兆府也算是站住了脚,再往悦和楼去的时候,遇上的世家子弟,也会恭敬地与她道一声好。辅国将军的幼子、闻县侯的次女、通城伯的长孙……正五品、正四品、正三品……他们向方鉴低下头,还是向方鉴背后的皇权低下头?

    这就是势吗?

    这就是权吗?

    方鉴执着酒盏站在悦和楼二楼的回廊上,低头看向下方的歌舞与喧嚣,那场面仿佛离她极远,隔了一层窗户纸,那一边的喧嚣鼎沸仿佛是镜中花水中月,一触便散,可若是揭开那层窗户纸看见的又会是什么呢?

    是她想要的吗?

    高云衢在工部亦是渐入佳境,与尚书程霁分工明确,忙碌了小半年的盈州茂渠工程也已敲定了雏形,高云衢便也有了些闲暇慢慢梳理工部的日常事务。她也不再限制方鉴的拜访,而方鉴自觉地不将公事说与她知,只讲些闲谈论些风月,倒也有了别样的默契。

    “老师。”

    方鉴来时高云衢正在园子里散步。已是秋日,园子里开始萧瑟起来,一阵凉风吹过,带起几片落叶。

    “来了便一同走走罢,”高云衢回头看了她一眼,复又向前迈脚。

    “嗯。”方鉴应了一声,跟在她身后半步的地方陪她同行。

    她似有心事,只埋头跟着走,也不怎么说话。高云衢有些不适应,侧头看见她有些犹豫不定的神情,问道:“有事想问?”

    方鉴皱起眉,犹豫片刻,开口道:“大人,我家中来信了。”

    “怎么?”

    “我父母问我何时成婚,有无打算。”方鉴心一横眼一闭一口气说了出来。

    高云衢顿住了脚步,方鉴便也停在了她身后,她们正站在一处高处,面对着被凉风吹起涟漪的湖面。

    方鉴站在高云衢身后,心下有些杂乱,她已二十有四,父母急切再正常不过。事实上两年之前她的父母便问过,被她以前程未定挡了回去。现下旧事重提,她本能自己应对,可犹豫再三仍想说与高云衢知。她只想知道高云衢会如何说。

    高云衢沉默了许久,方鉴的心也悬吊了许久。

    “唔……你也到了成家的年纪了啊……”高云衢叹道,方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侧脸,试图看出一些波动,但并没有。高云衢说得很慢,但一字一句都很清楚,甚至与方才的闲话没有什么区别,她瞧见高云衢回过头,嘴唇开合,“有中意的人选吗?”

    方鉴的心如同被利箭刺穿,疼得说不出话,可面上却还要装得不动声色:“并没有。”

    “你的同窗或同僚之中,可有出色的儿郎?”高云衢又问。

    “并无。”方鉴咬牙。

    “那……可要我代你父母为你相看?”

    高云衢的字字句句都像是尖刀扎在方鉴身上,她咬着牙听了,喉咙生疼,艰难地吐出字句:“老师,我想问,我可以一个人过下去,不成婚不生子吗?同你一样。”

    “若我没记错,你是家中独女吧?不必履行为人子女的责任吗?”

    “您,不也是高家的独女吗?”方鉴仰头看向高云衢,目光里是满满的火焰。

    高云衢转过头复又看向那一池湖水,声音低沉了些:“我与你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呢?是我走得还不够远,站得还不够高吗?

    方鉴忍下痛苦,若无其事地道:“您记错了,前些年我父母又生育了一个孩子,我还有一个幼妹。”

    “那便与你父母好好说说,你如何想的便如何说与他们听。”高云衢应道。

    “好。”

    方鉴失魂落魄地告辞离开。

    高云衢在原地复又站了很久,方才弯下腰,捂住了心口。她如何不明白方鉴在做什么在想什么。她还是年轻,想要的都写在脸上,可她想要的,高云衢给不了。

    她是年长者,是上位者,她有余裕。但方鉴没有,方鉴应是搏击长空的鹰,而不应是她掌中的雀。

    出口的那些话,刺痛的不止是方鉴,还有她自己。她仿佛灵魂出窍一般看着另一个自己说着冷漠无情的话,看着方鉴痛苦万分。

    她曾以为她能掌控一切,可到了这时她才发现,她掌控不了方鉴,也掌控不了自己的心,她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将自己伪装起来,不叫方鉴觉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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