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怕女儿饿肚,在看过北郊选定的墓地,签掉地皮合同后,蔺安娴便直接搭乘罗晴的小车,回到了市区。

    自前天罗熹去世,直到现在,罗孝云都处在深度的昏迷当中,状况堪忧。于是她们中途顺路,就先去了趟医院看望,想确认他是否已经转醒。

    多年前突发的脑梗,不光让罗孝云肢体变作瘫痪,还落下了构音障碍和失语的毛病,并且认知功能也跟着有些退化,促使他面对刺激时的反应,远远不及常人来得灵敏。

    平日这人不说不动,粗看起来就像个丧失意识的木偶,但实际头脑却一直很是清醒,并没有外在表现地这么痴傻。

    细想想,多少是件很悲切的事情——

    一个苟活着的父亲,眼睁睁目睹了自己孩子的死亡,过程中腿不能站,手不能抱,嘴也无法言语,只能任由满腔的痛楚上溢颅脑,却与谁都无法述说,更无法教他人来分摊自己感受。

    起初大家只当罗孝云闭眼是在嗜睡,直到发现他唇色异常发紫,蔺安娴才后知后觉,这是自己丈夫旧疾复发的病兆。

    所幸他们当时就在医院,且有宋远哲帮忙从中调度,才没有贻误抢救的时机,保下了他的性命,回掉口气。如今他半死不活地在监护室躺着,也不晓得过几日手术,还能挽回几何。

    这对姑嫂到了医院,只稍停了十来分钟,其间简单同护工交待两句,先后坐下和罗孝云讲了些话,便没再过多逗留。

    俗话都说久病床头无孝子,蔺安娴虽不至于如此凉薄,但她也是人,十年如一日地苦寒伺候,免不了会有厌倦的情绪,和放弃的念想丛生心头。

    尤其是身处在这样的至暗时刻……

    若想坚守,更是不易。

    其实不止蔺安娴,当下在罗孝云这件事上,罗晴即便作为妹妹,表现亦十分消沉。

    相比于自己嫂子只是淡漠,她的想法则更加极端。

    那天看到医生竭力抢救的景象,罗晴站在床边,几度都希望他们能多敷衍一点,尽完了人道主义的表面功夫,就干脆松手,来好心放自己哥哥,顺遂地走上那条往生的道路。

    死,可能对年轻的罗熹来说,是场惋惜,而对罗孝云,却未尝不算是种利己利人的解脱。

    只要眼一闭,腿一蹬,就再不用去体验那种——明明活着,又无能为力的苦楚……

    多好。

    其实世上所谓历久弥坚的情感,大多不过是些未经催折的人,叙写出的童话。

    只有真正跋涉过苦海才能知道,那些对善与美的热望,大部份都会随着时间逐渐冷却,直至最终回归现实炎凉的温度之中,再难沸腾。

    爱情是这样,亲情也如是。

    她们行车到家时,天色刚近傍晚,车库门被遥控开启,隔壁的邻居听到动静,就从围墙处冒头,好心提醒了蔺安娴一句——进门要当心。

    对方指了指罗家的屋门,说自己刚才隐约听见里头有打斗声和枪响,怕她家别进了什么不怀好意的歹人,如果冒然进去,容易遭受不测。

    这个邻居年近古稀,独居着,平时素有神经衰弱的毛病,常常会产生幻听,老喜欢跳出来埋怨周遭各种各样问题,十分酷爱大惊小怪,连家里除个草,都能闹掉他半条老命。

    所以蔺安娴和罗晴听言,起初并不以为意,外加心想家里就罗生生一人,又能闹出多大动静?

    然而当她们打开房门的一瞬,屋内景象,却彻底让她们震惊。

    原本家里归置整齐的家具和摆设,大都倒的倒,碎的碎,弄得满室皆是狼藉。她们壮着胆子走过战场一般的客厅,往厨房看去,发现那里的墙面和地板,还明显有些擦拭过血液的痕迹。

    “囡囡!囡囡!”

    蔺安娴粗见这些,出于母亲的本能,第一反应,是怕罗生生出事。

    于是她当即也顾不上会否遭遇危险,一面叫喊着,一面拔腿踏梯向上,火急火燎地,只为确认自己女儿是不是仍旧安好,千万别要碰到不测。

    二楼次卧的房门现时没有上锁,蔺安娴很轻松便将其打了开来。

    望眼室内,与楼下的混乱血腥不同,这个房间的氛围,竟是种截然相反的平和与馨甜。

    罗生生当下正侧躺着熟睡,身上服帖地盖着层薄被,她从中露出一条手臂,被在床边趴睡的男人轻握住五指,彼此守护的意味浓厚。

    纵使万物变迁,面容亦看不真切,蔺安娴还是一眼就辨识出了对方的身份。

    是赵程东……

    是阿东回来了。

    窗外夕阳晚照,清风吹动纱帘。

    一切仿似倒转到了十年之前,好像谁都不曾离开那座安城的院落,他们也都还是少年。

    因被勾起往事,蔺安娴鼻头忽而泛酸,她抿了抿嘴,暂且压下问询的迫切,缓缓退身,又重新将门给关阖了起来。

    锁扣落定的瞬间,装睡的程念樟,默默睁眼,而后坐起身子,凝神望了会儿空空的门扇。

    中途他没牵住罗生生的另一只手,止不住伸进裤袋,泛起了股抽烟的瘾头。

    天快黑时,罗晴托人从中国超市带了点冬笋回来。

    前几天罗生生在朋友圈晒的那些菜色,蔺安娴和罗晴都有看见,她们就算没有程念樟的微信,光凭菜量,也能猜出是这对“小夫妻”两人份的餐食。

    里面那道腌笃鲜,本帮菜也做,蔺安娴自然熟悉。

    小时候赵程东没什么口贪,但程英一家有个吴人的乡病,逢年到了二三月份,赶上时令,就偏爱给家里烧笋,像养猫熊似地,变着花样给罗家人造出一道又一道新的菜色。

    如今程英不在,身份变换,从前的主人开始洗手做羹汤,决心去讨好这个仆家的儿子,其中暗含了些命运的捉弄与玄妙,教人不免心生出唏嘘的想法。

    家里收拾干净,饭菜也烧好后,蔺安娴来回踱步,迟疑了许久,最终还是怯退,喊了罗晴上去叫人。

    “生生,阿东,吃夜饭哉。”

    罗晴推门开了条小缝,怕吵到谁似的,说话的音量很弱。

    彼时程念樟正低头回着信息,手机屏的微光在昏暗中打亮他的侧脸——没了记忆中少年时的那种柔和,却更多了一层成人后,深刻面骨带来的坚毅。

    男人应声回头,见来人是罗晴,便收拾起表情,客气又乖巧地回了她句:

    “嗯,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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