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清明端午,青玉山万人祭祀,一座座功碑前哭声震天,苏家四代忠烈的功碑却被人泼满鸡血。

    萧聿坐在龙椅上,偏头去看窗外阴雨连绵。

    他不悔放意肆志谋这天下,却不愿在这深宫暮色里,听吾皇万岁,念一生太长。

    萧聿卸下冠冕,换上常服,回头吩咐小太监备马。

    盛公公耳朵尖,听个一清二楚,凑过去,明知故问道:“陛下这是要去哪?”

    萧聿淡淡道:“朕出宫一趟,不必叫人跟着。”

    明明一切如常,但盛公公看着皇帝的背影,右眼皮却隐隐发颤。

    若他没记错,今日是二月十四,先后的生辰。

    山间雾气蒙蒙,萧聿策马来到凌云道观。

    神殿内幔帐交错、幡旗林立、案几上放着两盏七星灯。

    凌云道长悠悠道:“借尸还魂、转生续命,皆有违天道,便是陛下贵为天子,福基深厚,功德斐然,也要承这因果。”

    萧聿道:“朕知道。”

    凌云道长道:“事有必至,理有固然,陛下逆天而为,损的是天子元寿。”

    话音甫落,对面的男人眸色晦暗,陷入一段冗长的沉默。

    正当凌云道长庆幸眼前君主还未疯魔时,萧聿缓缓开口:“朕只要十年。”

    十年励精图治,足够为他的孩子铺平前路。

    凌云道长蹙眉看向他,一字一句道:“天道轮回,自有定数,即便贫道今日念了这转生咒,陛下也未必能得偿所愿。”

    萧聿眸中突然多了几分的潇洒肆意,“不论成败,不论得失。”

    夜幕四合,凌云道长摆了一卦,提笔写下了元后的名字。

    卦象入境,望其因果,渡生死轮回。

    风起长林,幡旗微动,纵横交错的幔帐高高扬起,窗外的晨色渐渐褪去颜色,时间好似在飞快的流转。

    随着更漏的滴答声,皇帝肉眼可见的变瘦,轮廓变得更加深邃,仿佛已过而立之年。

    就在这时,凌云道长的耳畔忽然响起战马嘶吼,眼前闪过百姓四处窜逃的光影。

    凌云道长毫不犹豫地抬手破阵,七星灯也灭了下去。

    帝王一言而为天下法,一行而定盛衰运。

    不能再继续了。

    凌云道长起身道:“贫道修为不够。”

    这句话意味着甚,不言而喻,萧聿摁着自己的白玉扳指,片刻,低声道:“幡旗已经动了。”幡旗一动,便意味灵魂仍在。

    凌云道长道:“陛下,许是娘娘另有机缘,强求不得。”

    强求不得。

    男人眸光未改,只是眼角横生的那条细纹,却是回不去了。

    光晕刺眼,秦婈忽然睁开了眼,热泪翻滚而下。

    皇后昏睡整整三日,坤宁宫上上下下噤口不言,眼下转醒,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竹心更是直接跌坐了在了地上。

    宁晟否捏了捏肩膀,晃了晃项上人头,连忙道:“娘娘?”

    三天三年,秦婈眼前一片模糊,记忆有些错乱,开口第一句喊的是,“扶莺。”

    她念的模糊,旁人似乎都没听清这两个字。

    盛公公连忙走过去道:“娘娘可能看清我?”

    秦婈眨了眨眼道:“盛公公?”

    盛公公背过身念了一句谢天谢地,一句不够,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眼前这位要出点什么事,别说皇帝,就是连他都想抹脖子跟去了。

    宁院正重新诊脉,随后对盛公公道:“娘娘脉象回稳了,下官先去开药。”

    皇后如今有了身孕,太医院开药方是谨慎再谨慎,几个太医捏着方子在坤宁宫外争执不休。

    宁院正厉声道:“红兰珠也敢写?不知道这有活血的功效吗?”

    孟太医道:“红兰珠性温,不仅有滋补之效,还能解头晕,下官以为……取少量,应当无事。”

    宁院正骂了句猪脑,低声道:“应当、应当,那是皇后!肚子里还怀着龙嗣,出点事,你孟家十个脑袋都不够赔的。”

    孟太医低声道:“大人说的是。”

    秦婈好半晌才缓过神来。

    回想梦中一切,心脏猛烈地撞击着胸膛,耳畔风鸣声不断,两只手都在抖。

    好,真好。

    她答应他好好过,便竭尽所能同他好好过。

    但他呢?

    这便是他说的以诚相待。

    这便是他说的再不会骗自己。

    秦婈阖眸就是他眼角的皱纹。

    怪不得他身子会差成那般,和四年前一样,心里一难过,小腹也跟着隐隐抽痛。

    秦婈抬手擦了擦眼底,倒吸一口气,朝外面道:“扶……竹兰。”

    竹兰连忙走过来,躬身道:“奴婢在。”

    秦婈道:“给我拿碗粥来。”

    竹兰眸中闪过一丝喜色,道:“娘娘可是这会儿有胃口了?”

    秦婈点头,“嗯”了一声。

    正是烦闷之时,坤宁宫突然闪进来一道影子。

    “阿娘!阿娘!”萧韫跑了进来。

    秦婈缓了口气,朝他伸手,“过来让阿娘抱抱。”

    萧韫行至她身边,小声道:“嬷嬷说阿娘病了,还怀着妹妹,不能抱。”

    秦婈哭笑不得地看着他,道:“你怎么知道是妹妹?”

    萧韫诚实道:“阿娘,我梦见了。”一定是妹妹。

    秦婈只觉得他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禁揉了下眉心,道:“那若是弟弟怎么办?”

    萧韫小脸一怔,似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殿门发出“吱呀”一声响,竹心走过来,笑道:“宁太医说药味太苦,让奴婢往粥里放点糖,娘娘快尝尝合不合胃口。”

    萧韫伸手去接,一本正经道:“给我吧……母后生病了,我来喂。”

    竹心小声道:“太子殿下,这粥有些热。”

    秦婈捏了捏儿子的脸蛋,自己接过,萧韫在旁边关切道:“阿娘难不难受?”

    “没事。”

    萧韫大摇大摆地脱衣上榻,去拉秦婈的手,“我陪母后睡。”

    别说,肉团子确实不白疼,夜里还知道给秦婈盖被子,盖肚子。

    转眼就是一个月,内阁收到了战报,坤宁宫收到了家书。

    盛公公笑道走过来道:“娘娘,这是陛下给您的。”

    秦婈看着信,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她伸手接过,放到一边,心里隐隐发酸。

    盛公公又笑道:“娘娘不瞧瞧?”

    盛公公笑的让人无法拒绝,秦婈思忖片刻,抬手拆了信。

    男人手口一心,所谓家书,也不过只有短短几句。

    阿菱,见字如晤。

    前方战事一切安好,军饷充沛,粮草有余,你安心养胎,不必挂怀,若诸事皆顺,春日便回。

    信上还有风沙,她轻捻了一下,仿佛能听到如雷的马蹄声,和营帐前连绵不断的火光。

    盛公公又道:“娘娘可要回信?外面有人等着。”

    秦婈手放到小腹,道:“盛公公,我头有些晕。”

    一听头晕,盛公公也跟着头晕,立即躬身道:“欸,奴才这就退下,娘娘您快歇息。”

    坤宁宫大门一阖,外面士兵道:“公公,可有回信?”

    盛公公摇头,“你先走吧,没有。”

    二月初时,边关战事连连报捷。

    秦婈又收到了他的第二封家书。

    阿菱,荏苒月余,然迟迟未见来音,殊深驰系。

    宫中可有琐事以烦心否?身体康宁否?

    吾身甚安,也未见伤于兵事,惟惜不能共游于上元,勿忧。

    秦婈看着“吾身甚安”四个字,心口下意识便疼。

    “娘娘可要回信?”盛公公在一旁笑道:“外面人说,上回空手归那个,还险些挨了训。”

    秦婈握了下拳,念了两句,家事国事,不能乱,有什么事回来再说。

    “回。”

    盛公公立马备笔墨纸砚,弹指的功夫,皇后咬牙切齿地停了笔。

(快捷键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 →)

加入书架书签 | 推荐本书 | 打开书架 | 返回书页 | 返回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