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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含蓄又很热烈,对她而言是从未有过的逾越;很真实又很虚假,对他来说是馈赠也是考验。

    他在沉默中动摇,偏偏看起来心如止水,好像并不曾被她打动;她有些慌了,只想尽快带他离开这栋房子,让潜藏的危机立刻解除,因此她又往前进了一步——

    ……伸出手,拉住了他的手臂。

    “走吧,”她的眼中盛着这世上所有的好光景,醴艳又旖旎,“陪我一起去看么。”

    她有这世上最美的一双手,白皙纤细,精致漂亮,挽在他的臂弯轻轻晃着,是最令人难以抗拒的撒娇。

    他站起来了,高大的男人就站在近处,她大约只到他的下巴,要仰起头来才能看到他的脸,他低垂着眉眼的样子看起来格外英俊,黑沉的眼里有令人迷醉的光晕。

    “可我有公务在身,”他说,“今夜不行。”

    竟然拒绝了她。

    她的心更乱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紧张更多还是失落更多,一股别扭的情绪统摄了她,烦扰间又听到他问:“白小姐为什么深夜出现在英租界?据我所知,白老先生应当只同法国人有交情。”

    他在问她,不苟言笑的样子使这场对话看起来更像是一次严酷的审讯,她为此越发慌乱,隐隐还有些恼羞成怒,于是也有点撂了脸,笑容敛起来,看着他说:“汤姆森先生是我的友人,我来他家里喝茶也不行么?是犯了法还是违了规?凭什么要在这里被了不起的军官先生审问?”

    她在置气了,也是在赌博,指望这样强势的做法能让他妥协,其实不过是外强中干,心里已经胆怯羸弱得很。

    更糟的是他已经面无表情了,这让他看起来特别冷峻,有种令人绝望的理性和漠然,看起来铁面无私不容动摇;甚至他已经用了些力道想要抽回手臂,这是令她极度不安的信号,她知道她不能放走他,否则一切都完了。

    想通了这一点的她终于不再故作强势、越发紧地拉住了他,美丽的眼睛里有孤注一掷的脆弱,恳求的意味亦已浓到不能再浓。

    “徐冰砚——”

    她甚至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这让男人安稳的目光再次被搅起了波澜,看她如同在看一个最令人为难的陷阱。

    “别这样……”她甚至快要哭了,声音也有些发抖,“跟我走吧……你也不是一定要抓到人的,对吗?”

    第38章 负隅 “会连我一起抓?还是干脆也杀了……

    “一定要把人抓住!”

    几个小时之前, 徐振将军在官邸的书房这样命令道。

    他在房间里暴躁地走来走去,两条浓眉紧皱成一团,好像快要压不住火了, 大声地骂:“白家人, 白家人!一家子都是爱惹事的货!白宏景怎么会养出这么一个逆子, 胆大包天敢跟革命党牵扯到一起!”

    真是火冒三丈。

    这番怒气来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毕竟徐家前脚刚跟白家结了姻亲,后脚白清远就成了政府的通缉犯, 一个弄不好便要祸连自身,这种事搁到谁身上能不上火?何况他们这亲家原本就结得不痛快,从根子上就起了龃龉。

    徐振觉得晦气极了,心想自己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会跟这么一家子搭上关系, 如今是避白宏景如蛇蝎,连带着对那个未婚先孕的便宜儿媳也没什么好脸色,要不是看她肚子里已经有了徐家的血脉, 保不齐就要把她扫地出门!

    白清远?那小王八蛋的事儿他自然更不可能管!白宏景也是老糊涂了, 竟然还敢腆着一张老脸求他去救人!也不想想这是多大的事!他们白家有没有那么大的体面!

    他继续在房间里烦躁地来回走,脑子里不断盘算着权衡利弊——白清远的事该怎么收尾?政府已经在抓人了, 抓到以后会怎么样?一番严刑拷打那小纨绔能撑几天?兴许没几下就全招了!到时候全上海滩都会知道白家出了这么个逆子、徐家搭上了这么个亲家!

    然后呢?大总统质询怎么办?他该怎么答复?白纸黑字画了押的东西可就没法辩解了, 无论怎么巧舌如簧也推脱不掉!这会影响他的仕途、会影响他的整个家族!

    徐振狠狠闭上眼安静了片刻,再展目时眼底已经露出了狠辣决绝之色。

    ——那就只有杀了。

    他先把人抓到,然后悄无声息地杀了,这样政府就永远不可能拿到白清远的口供, 此案成了悬案,徐家也就不会再受到牵连,届时即便大总统知晓此事想要再查,他也有许多方法能够迂回躲避过去。

    至于白家……那他就管不了了, 谁让白宏景自己没把儿子教好?自己造的孽总要自己去偿,何况他不是有两个儿子吗?死了一个还剩一个,也不算断了香火。

    徐振想定了,遂立刻转身坐到书桌前亲自写了一张字条,书罢,又将其递给了一直静立在书房中等候的义子,沉声说:“去找史青云,就说是我的命令,让他想办法找洋人拿批条,你亲自带兵进租界搜捕。”

    “记住,务必要把人找到。”

    徐振一字一顿地强调,神情是史无前例的郑重和狠绝。

    “找到之后,就——”

    阴鸷地。

    ……做了一个“杀”的手势。

    记忆中的影像尚且鲜明,眼前人的眉眼亦不肯模糊下去,她的手还执拗地拉着他的手臂,婉转的眼神就像细密的丝线,一根一根紧紧缠绕着他的心。

    “我们走吧……嗯?”

    她再次以邀约的方式恳求他,对眼下他艰难的境遇一无所知,全因他没有告诉她自己这次去山东都做了什么、徐振对他又生出了多么强烈的不满……对方的耐心即将告罄,倘若眼下抓捕革命党的事他再次失手,那么后果必然将是他无法承担的。

    可他无法对她说明这些复杂的缘故,即便说明了也无法获得她的谅解——天平的那头站的是她的亲哥哥,而他只是一个与她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她凭什么体谅他的为难?又凭什么考虑他的境遇?他根本无法在这场比较中获得任何一点倾向。

    男人沉默着,眼中的墨色越发浓深,半晌之后还是开了口,她听到他声音低沉,轻轻对她说:“你应该明白的,即便今日绕过了我,他日也终归躲不过别人……最终结果都一样。”

    这是揭底牌的话。

    她猛地抬起头,正对上他通透的目光,这个男人太聪明了,好像什么都知道。

    虚假的戏没法再演下去,被扯落遮挡后她只能更哀切地求他,声音也越发小,语速很快地说:“你信我,这件事一定有误会,我二哥他不是坏人,就算我求你,放他一回……好么?”

    他不说话,她便更急,又追着说:“何况现在你的兵都走了,这里只你一个,万一他们把你抓了威胁当局那情况岂不是更糟?你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从这儿走出去,谁还能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他放任她纠缠,只是眉眼间的漠然并无一丝动摇,仍很冷静地说:“士兵们就在对街,这里一旦有动静他们立刻就会到——这里除了你二哥还有谁?金勉?他受了伤能跑多远?拒捕的后果是什么你清楚吗?如果他们持有枪械军方还会被允许在抓捕中开枪,那又意味着什么?如果出现伤亡,那个结果你能承受吗?”

    层层叠叠的反问。

    白清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徐冰砚,她也从不曾听到他一连说这么多的话,一贯沉默隐忍的男人突然展现出了强势的一面,明明不曾声色俱厉,却令她的意念不由自主地被他支配。

    “现在还有几分钟,你可以去劝他们跟我走,”他看着她,步步紧逼,“我保证,会尽最大努力保护他们的安全。”

    即便这完全违抗了徐振给他的命令。

    她根本不知道他为她做了多大的妥协,只觉得眼前的男人无情又冷酷、对她像对一个陌生人一样狠,那些她以为的特别好像都是毫无根据的臆断、是惹人发笑的自作多情。

    她的手渐渐松开了,脱离了他的手臂,眼底动人的花色变成了料峭的春寒,看着他问:“……如果我不呢?”

    他眉头紧锁。

    “如果我不让你把他抓走你会怎么样?”她试探着他的底线,走钢索一般审慎,同时又有些过分的大胆,“会连我一起抓?还是干脆也杀了我?”

    说到这她意义莫名地笑了一下,又看了一眼他腰间别的枪,忽而伸手摸了上去,他想阻止却拗不过她的执拗、怕贸然用力会伤着她,最终还是由着她拿走了他的枪,并看着她拿它危险地把玩。

    “把枪给我,”她听到他的声音更沉了,周身的气息也越发凛冽,“不要伤着自己。”

    这其实是关心的话,可此时在她听来却像是威胁,好像在说如果她再不归还枪械他就会对她不客气,她心里更难受了,正要说话却又听到门口传来了一阵动静,似乎是方才去对街巡查的军警们回来了,他的副官正在敲门,并大声请示着他的命令。

    ——只要他说一声“进来”,一切就都结束了。

    她与他对视,整个后背几乎都要被冷汗浸透,他看着她似欲言又止,修长有力的手缓慢地握住了她手上的枪,宽大的掌心是温热的,与她早已凉透的手截然不同。

    她无法再负隅顽抗,颓然地松开了手,眼睁睁看着枪再次回到他手上,如同今夜这场博弈的主动权一样离她远去,她的思绪甚至都放空了,人也麻木起来,似已不知今夕何夕。

    而此时他们又同时听到了“嘎吱”一声门响——

    神魂立刻归位,连徐冰砚的眼中也闪过了一丝严肃,不知道是谁在他下令之前就推门走进了屋子,深沉的眉目陡然变得凌厉,直到一声柔和的笑语传进来,在问:“这是怎么的——罗伯特先生,难道您的朋友惹上什么麻烦了吗?”

    这声音很熟悉,白清嘉已经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几秒钟之后从走廊的拐角转进两个人来,其中一个是位西洋绅士,如果仔细辨认就会发现那是英国领事罗伯特布莱克,而他旁边另一个一身旗袍、瘦削柔美如同一朵雨后丁香的,却赫然是薛静慈薛小姐。

    她的气色看上去不大好,起码比白清嘉离开上海时要糟,整个人更瘦了、连脸颊也凹陷下去,偏偏此时的神情看上去怡然自得,看到白清嘉后还笑了笑,十分自然地招了招手,说:“抱歉我今日来迟了,不过说起来也是罗伯特先生的过错,他的车坏了,我们中途改坐了黄包车。”

    眼下的情境让白清嘉深感莫明,她知道自己该配合着做戏,可混乱的情绪却让她一时难以凝神,因而只有讷讷地应一声;薛静慈也不在意,仍很礼貌地笑,又转头看向徐冰砚,似有些惊讶地问:“这位便是徐三少爷了吧——你是同清嘉一起来喝茶的么?唉,我们在外面瞧见了好多军警,可真是骇人,也不知这附近究竟出了什么事?”

    顿一顿,又自顾转向了身边的英国人,问:“罗伯特先生,你听到过什么风声么?”

    徐冰砚是何等聪明的人,怎么会看不出薛静慈的来意?

    她特意找了英国领事同来,显见是早已得知徐振拿了进租界搜捕的特批,眼下是要借洋人的特权来干预军方的行动,大概率还会想法子把汤姆森名下的这座房产硬跟英领馆扯上干系,请来的佛不可谓不大。

    冷峻的军官并未说话,两边看似平和地交谈,实则却在凶险地对峙,落地的西洋钟仍在摇摆,白清嘉也不知道听了多少遍走针的细小声音,最终才终于等到男人的让步。

    “只是一点误会,方才已经说清了。”

    他神色如常地说着所有人都知晓底细的假话,刻板的样子显得过分端正,片刻之后又忽而低头看向她,眼中有令人心惊的深长意味,可却什么都没再说,只安静地从她面前离开了,同罗伯特和薛静慈简单问候过后,背影便消失在了走廊的转角。

    吧嗒。

    洋楼的大门关上了。

    她却知道。

    ……这件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第39章 夜行 偷偷在心里跟他过一生

    夜色幽深, 薄薄的门扉之外传来军车轰鸣的声音,白清嘉从窗口向外看,只见到那个男人上了车, 与军警们一同消失在了租界的街头。

    她有些恍惚, 整个人几乎脱力, 神思朦胧间又听到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回头看向屋内,是二哥从楼上下来了, 身后还跟着许多位革命党,个个神情警惕地在窗口警戒,似在提防狡猾的军警们去而复返。

    汤姆森先生也从里屋出来了,他同样受了惊, 正后怕地跟罗伯特先生叽里呱啦地用洋文交谈着,后者皱着眉听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又转而看向薛静慈, 转用汉语说:“薛小姐,你们的安排需要尽快, 不能一直停留在租界, 我们能够提供的庇护有限。”

    薛静慈点点头,似乎想要答话,然而一夜紧张的奔波已经让她病弱的身体不堪重负,她沉沉地咳嗽起来, 脸微微涨红,细看身子也有些打晃,幸亏白清远眼明手快地上前扶住了她,她侧过脸对他感激地一笑, 随即又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搀扶她的手。

    “当然,请您放心,”她用微微沙哑的声音回答英领事,“远渡的船就在三天后开,我都已打点好了。”

    罗伯特点了点头,眉头却依然紧皱着不松,看了看窗外又说:“这里已经不适宜继续停留,几位先生要尽快离开。”

    汤姆森一听立刻跟着点头,说:“是的,不安全,要离开。”

    一副急于把他们推走的样子。

    薛静慈也不意外,仍对两个洋人报以客气的微笑,说:“好的,我们马上就走。”

    薛小姐是有远见的,今日傍晚就听闻徐振将军拿了进租界的特批,她知道要坏事,于是立刻去找了罗伯特领事和她一同来为革命党们解围,与此同时也早料到这些利益为先的洋人不会轻易施恩于人,故又联系了一位与商会交好的英商、借用了他在沪上的私宅,预备把人转移过去,连车都提前备好了。

    如今趁着黑夜,革命党们已经极快地收拾了东西准备上车离开,白清嘉只感到脑子里一片混沌,怎么也想不通一向深居简出不问他人之事的静慈怎么会也会搅进这桩事里,她想问她,对方却还在和两个洋人交涉、暂腾不出工夫同她说话,好在她二哥来了,把她拉到走廊的角落很匆忙地说:“回家去吧,现在就回去。”

    她醒过神来,拼命摇头,又看着她二哥问:“你呢?静慈说的船是什么意思?你要去哪里?”

    她二哥挑眉笑了笑,有点清苦的味道,但乍一看仍显得散漫,答:“去日本。”

    “孙先生要在东京组建中华革命党,”他淡淡地说,“二哥去凑个热闹。”

    其实是流亡……到海外去,做个无根的人,做更危险的事。

    “去日本?你,你……”白清嘉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那你还回来么?什么时候回来?这么大的事总要跟父亲商量的吧,你不跟我回家?”

    白清远看着妹妹叹气,像对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耐心,笑了笑说:“如今我只能躲在租界,三日之后就要出洋……还是不回去见父亲了,见了也是给你们添麻烦,何况还要多受一顿好骂好打。”

    最后这半句调侃的本意原在于缓和悲伤的气氛,结果作用却是适得其反,白清嘉心中更酸涩了,忽而越发感到哥哥离他们这个家越来越远,甚至……他可能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日子。

    白清远也看出了妹妹的伤情,心中亦是五味杂陈难解难分,可他一个做兄长的,总不兴在这种时候惹人哭,于是又笑了,一双狐狸眼中全是风流,看着妹妹调笑:“我听说了,你同徐隽旋退了婚,这事办得好,哥哥要恭喜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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