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岂敢让庞绍给他倒茶,连忙双手将茶壶接过,又替庞绍灭了火炉。

    大司徒,您就这么放过他了?那官员问道。

    庞绍嗯了一声。

    不放过他又如何?本就不是他的错。庞绍淡笑,神情温和又宽仁。

    但旁边的官员却是知道庞绍的意思。

    他们庞党之人,也有几个是曾经招惹过庞绍的人。庞绍抓住了他们的把柄,留了他们的命,将他们纳入党羽,这些人便不得不加倍地为庞绍卖命,加倍地给庞绍好处。

    对庞绍来说,留住他,可比杀了他收益要高。

    那官员闻言笑起来,顺着庞绍的话夸赞道:大司徒向来宽仁,有大智慧。

    庞绍淡笑不语。

    便听那官员接着问道:那那陈大人?

    庞绍看向他。

    便见那官员义愤填膺道:定然是靖王记恨陈大人,才会出此阴招!大司徒,咱们总不能就这么让靖王得逞吧?

    却见庞绍摇头,叹了口气,抬眼看向窗外如云的绿萼梅。

    陛下已经下了圣旨,我岂敢违抗?

    他轻飘飘地叹了口气,像是看见面前死了只飞过的鸟一般,轻描淡写。

    只可惜了陈悌那孩子。

    旁边的官员连忙闭嘴,不敢再言语了。

    如今朝中说话算数的是谁?闭着眼睛也知道,不是陛下,而是庞大人。

    没有庞大人改不了的圣旨,只有庞大人不想改的圣旨。

    这官员此番前来,本就为了陈悌的案子来的。他试探了两句,便大致明白了。

    庞绍本就从没把陈悌放在眼里,只将他当成只随意使唤的狗。这两次,陈悌自作主张,越过他去巴结圣上,已经犯了庞绍的忌讳,又被查出藏匿了那么大数额的、庞绍不知道的金银,那么就算皇上不动手,庞大人也不会留下他的命。

    这官员在心里叹了口气。

    还是陈悌贪念蒙了眼,活得不明白。

    如今朝中,谁不是在庞大人手下讨生活?背着他做小动作,能有什么好下场?

    那么,这给官员也弄清了自己该怎么做。

    自然是在陈悌临死之前多踩他一脚,换庞绍个高兴,再在将金银古董送入国库的过程中,想办法捋走二三成,送到庞大人的府上来。

    这官员暗自打算了起来。

    便听旁边的庞绍忽然淡淡感慨了一句。

    就是没想到,这关进了笼中的败犬,原还在盘算着怎么咬人呢。

    官员不解。

    庞绍也没跟他解释的意思,垂眼喝茶,掩住了眼里的厉色。

    有意思的很。

    江随舟虽不在庞绍身侧,却也知道庞绍有多恨他。

    陈悌虽不是个大官,但朝中谁人不知他是庞绍的远亲,是庞绍的人?即便庞绍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也自有自己的小算盘,但处置了陈悌,就是在公然打庞绍的脸。

    那是不痛不痒,极具侮辱性的一记冷刀子。

    不过,这并不妨碍江随舟心里高兴。

    他早看陈悌不顺眼了,这次既顺手救了季攸,又解决掉了陈悌,对他来说,可是一箭双雕的好结果。

    至于庞绍会怎么记恨他

    反正他即便什么也不做,庞绍也不会放过他,不如便同他斗斗法,让他也讨不到好。

    自从得到消息起,江随舟便心情极好,刚在霍无咎床榻前坐定,便被霍无咎看出来了。

    你今日如何?江随舟问道。

    霍无咎面色仍旧难看,但神情却是自如的。他手背上青筋分明,但却还分得出两分精神,多看了江随舟几眼。

    江随舟看出了他的打量,双眼亮晶晶地看向霍无咎,只等着他开口问自己。

    毕竟,放眼现在这整个世界,真能同他说得了话的没几个人,更没什么人能分享他的喜悦。

    但霍无咎算得一个。

    却见霍无咎顿了顿,收回目光,淡声道:好着的。

    竟没再说别的。

    江随舟只觉一口气被骤然憋在喉中,不上不下的,难受得很。

    他一时有些发愣。

    怎么不问!霍无咎他怎么不问!

    却不知,觑了他一眼的霍无咎,在心底里偷偷勾了勾唇。

    这靖王已经恨不得将我有好事要告诉你写在脸上了,只等着他问,却反倒勾得他想要逗逗他。

    霍无咎神色淡然,像是根本没发现江随舟的异状一般。

    便见江随舟接过了孟潜山递来的书册,却颠来倒去,欲言又止,就是不见翻书。

    那双黑亮的眼睛,反复瞥了霍无咎好几眼。

    竟是将他逗弄的心思都看软了。

    他顿了顿,还是开口问道:怎么了?

    果然,那双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霍无咎只觉那双疼得让人想杀人的腿,都离他远了似的。

    便见靖王神色矜持,强摆出一副淡然,但那炫耀的神色却藏不住,颇像只讨巧儿的猫。

    本王将季攸救下了。他道。

    霍无咎点头:是好事。

    便听江随舟接着道:陈悌斩首了。

    霍无咎嗯了一声,思索片刻,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祸水东引?

    江随舟点头。

    他只定定地看着霍无咎,这副模样,像是在等人夸一般。霍无咎顿了顿,还是没忍住夸出了口:是个妙计。

    却听江随舟重复道:是陈悌。

    霍无咎一时有些不解:他怎么了?

    便见靖王看着他,神情满是理所应当,脱口而出:陈悌,你忘了?那个给你递赏花宴的帖子,想要羞辱你的那个。

    说着,江随舟微微一笑:本王将祸水引到了他的头上。

    霍无咎一时有些愣。

    他才意识到,这靖王这般高兴地将这件事告诉他,不是因为他救了那个礼部尚书的命,而是因为

    他想告诉自己,他替自己报仇了。

    作者有话要说:霍无咎:谢邀,虽然知道他不喜欢我,但是我居然开始疯狂心动了。

    魏楷:他不爱你。

    霍无咎:我知道,嘿嘿。

    魏楷:?

    第48章

    不过,江随舟的高兴并没持续几天。

    陈悌被定罪之后,因着齐旻不依不饶,反复上书,惹得后主不厌其烦,便干脆连带着陈悌几个在礼部的同党都定了罪。虽罪名没有陈悌那么严重,却多少都被降了职位。

    但江随舟却没想到,季攸也在那些人的行列之中。

    原本此案到此为止,便再跟他没有任何关联,却在他被放出大狱的两日之后,被以治下不严的罪名贬了官,被调任去了徽州。

    徽州并不算太远,也不似岭南偏僻,但到了季攸这个岁数,京官外贬,便相当于被断了仕途。

    季攸身上本就没了罪名,庞绍却还要想方设法地刁难他一番,这才想出了这么个主意。江随舟略一思考便知,必然是庞绍借着季攸与他斗法,借以警告他。

    庞绍是在告诉他,在他庞绍的手底下,即便救人救成功了,也不会落得好下场。

    江随舟只觉一口气堵在了胸口。

    他接连两日都没有去找霍无咎,在自己的书房里寻出了些原主所藏的孤本,连带着些作为盘缠的银票,让孟潜山一并送去了季攸府上。

    孟潜山很快便回来了。

    季攸收下了那些书册,却将银票退还了回来。

    孟潜山将银票交还给江随舟,道:王爷,季大人说,盘缠够用,不必您破费。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封薄薄的书信,递给江随舟道:季大人还写了几句话,让奴才转交给王爷。

    江随舟将那封信打开。

    便见信纸上洋洋洒洒,字体恣意洒脱。

    【多谢王爷搭救,也请王爷勿再自责。

    徽州风景宜人,梅花尤盛,某早已心向往之。算起来,若早些动身,某能赶在凋谢之前,亲眼一观徽州绿梅,岂不快哉?】

    江随舟看到这里,唇角松了松,终于扬起了个极浅的弧度。

    人生在世,各有各的偏好与追求。而庞绍将他的喜好加诸于旁人,只当仕途与钱财是人人都喜欢的东西,才会以为他断了季攸的前程,便是对他最妥当的惩罚。

    但他却不知,他所谓的惩罚,对于季攸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这对江随舟来说,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只是

    江随舟端详了那信件片刻,将它珍而重之地收了起来。

    虽说对季攸来说,这贬官不痛不痒,反倒使他有机会纵情山水,但庞绍这仇,江随舟却不会不记。

    他也必须要同庞绍清算个明白。

    可是如今,庞绍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尤其是掌管官员升迁调任的吏部,几乎全然掌握在庞绍手里。

    他想与庞绍对抗,实是一件极为艰难的事。

    霍无咎接连两天都没见到江随舟。

    他每日用了药之后,便只能待在房中,有时隔着窗子能看见院中人进进出出,却出不去。

    他只觉这两天用过药之后,腿上的疼痛都要严重几分,甚至使得他心情都不大好了,念多少遍清心诀都不管用。

    这两日的时间于他而言,都比素日里要长一些。

    一直到了第三天。

    李长宁像往日一般给他针灸,针扎到一半,忽然听见霍无咎开口问道:这两天换药了?

    李长宁一愣:没有啊!

    他抬眼看向霍无咎,就见霍无咎皱眉坐在那儿,听到他答话,抬手揉了揉眉心,嗯了一声。

    李长宁忙问道:将军这两日,可是感觉有什么不一样了?

    霍无咎顿了顿:没有,就是问问。

    李长宁应了一声,继续去扎他的针。

    魏楷回头看见霍无咎这番神态,便知是有什么事。他连忙迎到床榻边,问霍无咎道:将军,可是出了什么事?

    霍无咎沉默片刻:靖王府这两日,可有什么异动?

    魏楷想了想:属下并没听到什么风声,不过,今天一早,属下跟着李大夫来这里时,靖王身边的那个太监嘱咐属下小心些。

    霍无咎一顿,抬眼看他:说了什么?

    魏楷一愣,总觉得将军听到这话时,语速似乎都快了点儿。

    他忙道:也没说什么,就说靖王这两天不大高兴,让属下别触霉头。

    霍无咎收回了目光。

    果然是有什么事。

    他没再问话,那两人也颇有眼色地各做各的事去了。一直到他们二人施完了针、给他用完了药,退了下去,霍无咎才抬眼看向窗外,眉心皱得极紧。

    前两天还好端端的,能出什么事惹恼了他?

    霍无咎心下竟生出两分不太平,径自揣测起来。

    莫不是朝堂上出了什么事?但这两日都未见靖王出门,更没见朝中有人造访靖王府。

    霍无咎一整天眉头都没有松开。

    幸而这日夜幕降临时,江随舟来了。

    这会儿霍无咎已经用过了晚膳,正坐在床榻上,醉翁之意不在酒地拿着本书乱翻。江随舟在床榻边坐下,问道:你这两日可还好?

    霍无咎放下了那本书,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道:出什么事了?

    江随舟不由得一愣。

    他没想到这事能传到霍无咎的耳朵里,也没想到他会问得这么自然、且理所应当。

    霍无咎见他没说话,补充道:听说你这两天不高兴。

    江随舟心下莫名生出了些异样的热意。

    自从知道季攸要贬官开始,他便烦躁极了,周围人都不敢招惹他,他能感觉得出来。因着他是那些人头顶上的主子,所以他们不敢惹他,更不敢问不该问的话。

    他自然也无从跟人说起,更谈不上倾诉。

    虽说他平日里并不是个敏感的人,但这样的情绪总压在心里,连个能说的人都没有,还是教人心里发堵。

    但他没想到,霍无咎会问,更是没想到,这些事情,他可以跟霍无咎说。

    他顿了顿,缓声说道:礼部的季大人贬官了,不日便要赶往徽州。

    霍无咎皱了皱眉,问道:不是与他无关么?

    江随舟道:定的治下不严之罪。陈悌被捕之后,这事便全然交给了刑部和吏部,本王全然插不上手。

    霍无咎沉默片刻,用陈述的语气道:那就是庞绍下的命令。

    江随舟笑了笑,缓缓出了口气:确实是庞绍。他吃了本王的亏,就想给本王添堵,季大人不过是殃及的池鱼罢了。

    霍无咎道:他既入朝为官,就需承担这样的风险。不过贬官而已,去的地方也不偏僻,远离朝堂,于他而言,说不定是好事。

    江随舟却摇头。

    旁人可以这样想,我却做不到。他说。无论如何,他的灾祸都是因我而起的,我绝不可什么都不做。顿了顿,他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那可是庞绍啊。

    霍无咎一时没有说话。

    江随舟也知他日日关在府中,路都走不得,自然什么也做不了。他并没指望霍无咎说什么,话说出口,心里便舒服了一点,拿起孟潜山放在旁侧的书册道:倒是两日没来,有些忘了读到哪里了。

    便是要将这话题略过,接着给霍无咎读书听。

    霍无咎静静看着他摆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低头翻书,胸口闷得厉害。

    本就不是该他承受的事,却偏因为他生在帝王家,而强落在了他的肩头。

    他要真是个冷血无情的混不吝便算了,偏生还是个心软极了的人。该他管不该他管的,他都要往自己身上揽,到头来支持不住了,还要硬撑。

    便见江随舟翻到了他上次读到的地方,平缓而安静地接着读了起来。

    可没读两句,他的声音便戛然而止。

    江随舟诧异地抬起头,便见霍无咎不知怎的,劈手抽走了他手里的书。

    我来。霍无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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