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元帝最是知道霍无咎倔,做了决定的事,谁都改变不了。他气得张口结舌,半天之后才勉强开口道:你该知道他的身份!

    我知道。霍无咎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那你如何对天下人交代呢!昭元帝捶着床沿急道。

    沉默片刻,霍无咎开口了。

    我只会打仗,叔父知道。他说。

    昭元帝喘着粗气没有说话。

    我不耐烦对付文官,更不懂什么匡时治国,叔父也知道。霍无咎接着说道。

    可是

    成功易,守功难。霍无咎说。我知道这个道理,也明白,而今我满身的盛名,一着不慎,就会全部烟消云散,只剩下骂名。

    昭元帝想要反驳他,却也知他说得有理。他张了张嘴,许久之后,才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是随舟想要替我接下这个担子的。霍无咎接着说道。他聪明,也有谋划,比我更想看到天下太平。他本来没想要这个名头,只说只要我想做,他就会帮我。

    昭元帝听到这话,抬眼看向他。

    但是,我想把名分给他。他说。受万人敬仰的应该是他,为后世称颂的,也该是他。

    那你呢?昭元帝问道。

    我?霍无咎顿了顿,朝着昭元帝勾唇一笑。

    我辅佐他,我替他守天下。他说。

    昭元帝看着他。

    他是看着霍无咎长大的,却从没见过霍无咎这幅模样。他却也清楚,霍无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是为什么。

    昭元帝目光颤抖地看着他,许久之后,又道:你该是知道,天底下,最不牢靠的,便是情爱二字了。

    霍无咎没有说话。

    皇位这东西,给出去,便再拿不回来了。但真心可以,随时都能收回。你现在拿皇位换他的真心,又怎知他这真心,能一辈子都在你这里呢?

    霍无咎垂了垂眼。

    我保证不了。他说。

    所以

    但是,我能保证,我的真心,一辈子都在他那里。霍无咎说。

    昭元帝诧异地看着他。

    便见霍无咎抬眼看向他,目光坚定,语气淡然。

    我不是拿皇位换他的真心。皇位对我而言,不过是个附赠的玩意罢了。我整个人,整条命,一辈子都交到他手里了,这皇位,本来就无关紧要,反正是我的,就也是他的了。

    昭元帝痛心疾首。

    你就不怕有一天后悔么?他问道。

    霍无咎听到这话,像是想到了什么人似的,眼一垂,面上已经浮起了笑容。

    对他,这辈子都不会。

    昭元帝还是强行要见江随舟一面。

    霍无咎拖拖拉拉地不想答应,但昭元帝反复要求,连带着霍姝都来说情,他便也没什么办法,只得跟江随舟磨蹭着说了。

    江随舟闻言,心下也有些忐忑。但他也知,自己既然跟着霍无咎一起回了邺城,那便躲不开这件事。

    他答应下来,很快,宫里便安排好了日子。

    江随舟忐忑地进宫赴宴,却没想到,这次会面竟出奇地顺利。

    昭元帝并没难为他,反倒拖着病体,和颜悦色地招待了他。宴上,他一直同江随舟聊些日常的闲话,直到酒过三巡,他才正式开了口。

    无咎的打算,朕已经知道了。昭元帝放下酒杯,看向江随舟。

    江随舟正襟危坐,抬头端正地同他对视。

    所以现在,朕想问问你的打算。昭元帝说。

    江随舟认真地点了点头:陛下请问。

    打从和江随舟照面,昭元帝便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一言一行。和从小放肆惯了的霍无咎不一样,他身上倒是透着一种从小到大养成的、根深蒂固的教养。

    倒不像是作伪。

    昭元帝看着他,缓缓问道:你与无咎的关系,朕已然知道了。若以后坐皇位的是无咎,朕自然不必担心,但若是你,打算如何平衡前朝与后宫呢?

    江随舟闻言,淡淡笑了笑。

    没什么前朝后宫的。他说着,转头看了一眼霍无咎。

    古往今来,哪个帝王不需用后宫制衡前朝?

    若真用后宫作为利益捆绑的话,那培养出的,也不过是外戚罢了。江随舟温声道。将女子拴在后宫里,拿与帝王的感情深浅作羁绊,那才是真的不牢靠。更何况,在下也想尝试一番,将女子的舞台,从后宫宅院中挪出来。

    昭元帝静静看着他,示意他接着说。

    正如娄将军一般。他虽无子,女儿却在军中大展身手,效命于朝廷。娄姑娘本就是难得的将才,又为朝廷之臣,娄将军心下有记挂,自然更加忠心地效命。这样的羁绊,想必比生硬牵扯的姻亲,来得更牢靠些。

    昭元帝沉吟半晌,道:惊世骇俗,你倒是敢想。

    不过是尝试和空想罢了。江随舟道。

    那你可有想过,百年之后,江山后继何人呢?昭元帝问道。

    江随舟接着道:霍氏宗族,定然会有优秀的后生,不必我与霍将军操心。

    昭元帝看了他片刻,江随舟也毫不显露怯意,坦然地与他对视。

    片刻之后,昭元帝笑了起来。

    这些话,朕倒是第一次听。你们先帝,倒是将你教得离经叛道。他说道。

    江随舟垂眼,权作承认了。昭元帝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皱眉欲言又止的霍无咎,笑了几声,拿起了桌上的酒杯。

    朕也不过是问问。他说。反正,朕没多久的活头,以后怎么折腾,不还是看你们的打算么?

    宴席散去时,已然是二更了。

    宫中宵禁严格,这会儿已然落了锁。昭元帝给他二人安排了住处,霍无咎便屏退了其他的宫人,独自和江随舟一起,溜达着往回走。

    你叔父这么说,究竟是什么意思?江随舟不由得问道。

    霍无咎将他的手往自己手心里一攥:他的意思,就是对你满意得很。

    是吗?江随舟不太相信。

    自然了,我骗你干什么?霍无咎侧目,看了他一眼。你没发现,我叔父问的那些话,都是有原因的?

    江随舟一愣:什么原因?

    霍无咎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笑着凑近了他。

    怕你负心呗。他笑着说道。那些话,都是在替我稳固正宫地位呢。

    江随舟噗嗤笑出了声:你别瞎说。

    霍无咎啧了一声:谁瞎说了?反而是你,回答得倒是认真。

    当然要认真说了。江随舟说。

    我倒是没看出来,你对朝廷上的事,还有那么多的想法呢?霍无咎牵着他一边慢悠悠地走,一边问道。

    江随舟闻言,笑道:挺离经叛道的吧?

    霍无咎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什么离经叛道。他说。到那时候,你说什么,什么就是对的,不听你的,才是离经叛道。

    江随舟笑着说:哪里就那么容易了?

    他刚才那些话,的确是发自真心,却也知道,这只是因为他提前了解了历史的进程,才知道现在这个时代,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但他也知道,历史进程是不能强行改变的,他即便有心想要让这时代运转得更合理些,也需循序渐进、徐徐图之。

    霍无咎却啧了一声。

    怎么不容易。他说。有我呢。

    江随舟抬眼看向他。

    便见霍无咎握了握他的手,道:我替你守着天下,谁敢反对作乱,我就把谁收拾了。你要做什么,只管做,不管做什么,我都替你守好太平。

    他话说得笃定,江随舟想笑,可对上霍无咎的眼睛时,眼眶却有些烫了。

    他静静看着霍无咎。

    从前,他对这段历史,因着心存热爱,所以想要探寻它、保护它。后来,有了霍无咎,他就想让霍无咎能在这段时空里平安顺遂,即便原本的历史轨迹,会因此而扭转。

    这些话,他从没告诉过霍无咎。

    但霍无咎却从没有对他的选择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怎么了?霍无咎问道。

    江随舟说:你把眼睛闭上。

    霍无咎乖乖闭了眼:干什么?

    下一刻,一个温凉柔软的吻,缓缓落在了他的嘴唇上。

    我会保护好你的。江随舟贴着他的嘴唇,轻声说。

    霍无咎一愣,继而抬手,扣住了江随舟的后脑。

    那个吻加深之前,霍无咎的声音,低沉地和江随舟的呼吸交织在了一起。

    我也会保护好你的。他说。

    关于为什么喜欢历史,江随舟早就忘了。

    时间太漫长、太久远,他只记得,在年少时漫长的岁月里,那些晦涩的文字,陪着他度过了许多个难熬的时光。

    他关上门,不友善的兄弟姐妹、冷漠的父亲、哭泣的母亲、还有那些争执吵闹和阴谋诡计,都跟他无关了。

    与他有关的,只有那些记录在文字中的旧时光。

    而这个习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早忘了。

    那是一个午后。

    阳光明媚,晒在身上有些热。

    他被异母的一对兄姐推下了楼梯,并且不被允许上楼。家里的佣人没一个敢管他,他就一个人瘸着腿,撞进了父亲空荡荡的书房里。

    他脚疼得厉害,但不敢哭,为了转移注意力,只好拿起了沙发上一本倒扣着的书,翻开来了。

    那本书讲的是一个人的故事。

    那个人,从小就没有妈妈,但却很厉害。他在没成年的时候,为了保护自己全家人,就带兵打跑了昏庸的皇帝,又让自己的家人坐皇位。后来,那个皇帝为了报复他,废了他的两条腿,他却又重新站了起来,替自己报了仇,又替自己的家人统一了天下。

    从没有一个人帮他,做完了这些,他独自回到了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像是从没离开过那里一般,却创造了一个新的太平盛世。

    江随舟那个时候认字不太多,甚至连那个人的名字都认不全。

    但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另外一个人的故事,居然那么引人入胜、那么有意思,让他忘记了疼痛,甚至头一次隔着冷冰冰的文字,感受到了来自另一个人的力量。

    江随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喜欢看书,喜欢历史的,就是因为,他记住了那个下午那种奇妙的感觉。

    但他却一直都不知道,那本书的名字,叫《霍无咎传》。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啦!

    明天更番外!

    有什么要求随便提,我看着实现,嘿嘿!

    第124章 番外一

    昭元帝崩逝的时间,和他历史上的卒年没有什么差别。

    朝臣们心里都清楚昭元帝会立谁为帝。

    原本陛下就只有太子殿下一个儿子,太子殿下做了错事,被皇上废黜,那唯一剩下的,便只有霍将军了。

    霍将军功勋卓著、战功赫赫,又是先帝兄长的嫡子,由他做皇帝,最是名正言顺。

    但是,遗诏公之于众的那日,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昭元帝写了一封罪己诏,深悔自己当年身为景朝武将,却被迫造反起义。先皇对有负霍家将士,但作为将领,他即便死国,也不该因此而谋夺皇位。这几年,他身负沉疴,子嗣凋零,继承人又做出了谋害手足的事,反思来反思去,都觉得是上天对他的惩罚。

    因此,他死后,要将江山归还给旧景的江氏。

    而放眼天下,如今的江氏,只剩下被押送回邺城的江随舟一人了。

    一时间,被软禁在定北侯府里的、旧朝的靖王江随舟,摇身一变,竟然成了名正言顺的新帝。

    那靖王抛开身份不谈,可是个天下闻名的断袖啊!

    立时,朝野哗然,满朝文武蠢蠢欲动,大有推翻江氏、拱立霍无咎为帝的意思。

    但却在这个时候,霍无咎站了出来。

    他手握重兵,站出来却不为登基为帝,而是为了拥兵捍卫先皇遗嘱、拱卫江氏新帝。

    名正言顺的强权之下,即便满朝文武心中有再大的不服,在霍无咎面前,也无法再表露分毫了。

    靖王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坐上了伫立在邺城皇都里的龙椅。

    当年的靖王、如今的新帝,因感念昭元帝忠心,并没有修改梁的国号。

    如今的大梁,官员结构本就很复杂。除了梁朝原本的朝臣,还有一些南景留下的旧臣。于是,江随舟登基之后,朝中的各方势力,倒是形成了一种颇为微妙的平衡。

    一时间,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些许时日下来,这新朝竟被治理得井井有条,甚至比病中的昭元帝在世时,还要太平富庶。

    这不仅归功于江随舟的勤谨,也全因着霍无咎的镇压。故而,一段时日下来,那些即便心里蠢蠢欲动的朝臣,也渐渐歇了心思。

    毕竟有江随舟坐镇,而今的朝堂,确实称得上万象一新、风清气正。官员们虽心下不甘,却也乐见这番盛景。

    于是,谋逆造反的心思歇了,他们旁的心思,便渐渐地起了。

    皇上的后宫还空着呢。

    朝臣们即便都知道皇上是断袖,却也谁都没当过断袖。纸上谈兵得来的些理论知识,并不牢靠。

    在他们看来,皇上喜欢男子,和他娶女子未妃为后,并不冲突。渐渐的,待到朝局平地、四海安稳时,劝皇上广开后宫的折子,便一封一封地递了上来。

    江随舟看着头疼不已,只得挨个回复,说自己没有半点充盈后宫的心思。

    但这群朝臣最是锲而不舍,即便皇上拒绝,也堵不住他们规劝的嘴。这折子的数量多了,即便江随舟有心隐瞒,却还是没有躲过整日赖在宫中过夜的霍将军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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