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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也正因为这一点,反而单纯、容易揣度。

    他对宁时亭怀有敌意,却正因为如此,他送来的东西,他会留下来,也算是明里暗里地告诉他:他会跟他斗到底。

    宁时亭刚刚闲下来,又刚吃过了饭,也就没叫上听书和仙鹤。

    日头慢慢移到西边,却还很亮。风倒是大了起来,吹得人襟发微动。

    世子府早上来忙活的人也走了,现在很安静。

    一踏入园中,第一眼见到的,就是个园子肉眼可见的大了许多。

    荒草被拔除,废弃的、堆积的杂物全部都清空了,恶臭沉积的水池也恢复了清澈。视野上开阔、空旷了许多。冗杂的树木枝叶剪除,连天光都透入得更多了一些,敞亮清爽。

    宁时亭一踏入园门,角落里就传来了呼哧呼哧小兽的喘气声,紧跟着就窜来了他脚下——一团银白的毛团迅速拱在了他脚边,往他衣摆上扑。

    毛绒厚实的肉垫扒上他的双膝,苍色的狼眼闪闪发亮。

    这小狼聪明,自从他上次告诫过它之后,就非常伶俐地知道不碰他的手,也不舔他的脸。

    宁时亭一路没什么表情,这时候唇边也扬起一抹笑意。

    他从袖中摸出手笼子戴上,又将自己额前的遮挡放下来,放低了去问它:“你还是想要这个吗?”

    上次顾听霜把这个东西还给了他。

    宁时亭自己还有好多个,全是他自己闲下来没事的时候自己做的。鲛人天性爱珠玉、宝石,他虽然平常看着清雅温润,但是在穿和用的上面,还是偶尔不能免俗。

    银狼看他戴上了手套,于是也原地蹦跶了几下,晃着尾巴表示自己想要这个东西。

    宁时亭就再次取下了给它。

    顺势又俯下身,使劲儿揉了一把银狼圆滚滚的毛。

    “你很喜欢狼吗?还是,和大街上那些人一样,只是爱它们的毛皮?”

    少年人的声音从另一边传过来。

    轮椅从室内慢慢滑出,少年人垂眼看着他,眼里藏着一些蓄势待发的冰冷和嘲讽。

    宁时亭摸小狼摸得很克制。隔着一层手笼子,也无法像平常人一样,将小动物搂进怀里蹭一蹭。

    顾听霜盯着他。

    鲛人浑身都是毒,既然这样,是否从来都没有被人抱在怀里抚慰过、亲昵过呢?

    这个想法转瞬即逝。

    宁时亭松开小狼,垂眼把带来的东西抱进怀里,向他走过来。

    因为被小辈撞见这样的场景,他有一点赧然。

    他曾在军中的时候,身边的兄弟们都知道他平时喜欢这些毛茸茸的小东西。那群血气方刚的大男人去捉兔子,一窝兔子烤烤吃掉,总还要给他留一只活的,带回来给他养。

    宁时亭常年茹素,他们也不会当着他的面吃兔子,表面上是嫌弃他,笑他,说“阿宁像个娇气包”,之后还是会给他带各种各样的东西,把他当一个小弟弟宠着。

    他不擅表达,被人打趣了,也只是微微垂下眼。

    “喜欢小狼,也喜欢它的毛皮。”

    他回答得很坦然,惹来顾听霜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

    “虚情假意,装腔作势。你平常也这样,哪边都想讨好吗?”

    宁时亭却没有回答他。

    他看着顾听霜。

    少年人从阴沉昏暗的房间走了出来,驱动轮椅停在日光下。从房门前的茶盏可以看见,顾听霜一个下午都在门口晒太阳。

    “我来给世子送药。”

    宁时亭对他摇了摇手里的药包,说:“世子今天中午和黄昏的药还没煎吧,可否容我进去帮世子把药煎了?”

    顾听霜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盯着他。

    有着一头泛蓝银发的鲛人从他跟前走过,似乎是将他的沉默当成了默许,顺手又在他手边轻轻放下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这是府上修缮整改的几个式样图,世子看看,挑自己喜欢的。若是都不喜欢,就……”

    “都不喜欢。”

    他话还没说完,顾听霜就直接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那双沉黑的眼坦然而恶劣地看着他。

    顾听霜随手一挥,手里的纸张纷纷扬扬散落,飘散在风中。还有几张飘进了池塘里。

    小银狼欢快地追着风去咬那些纸张,又被顾听霜伸伸手召了回来。

    他根本还没有看这些图样。

    宁时亭愣了一下,然后想了想:“那世子想好喜欢的,同我说,我来画吧。不过这个也不急,到时候要大兴土木,还会吵上一段时间。若是有了想法,派遣……小狼去书房知会我一声,我过来,或者世子愿意过去也可以。”

    顾听霜又没说话了。

    宁时亭俯身去看小炉子上的药。

    熬了两天,药渣已经变成了乌黑的颜色。

    宁时亭隔着几层布,手脚麻利地拎出去,倒在了池水中。这些灵药不会对池水造成污染,反而会巩固池水里的灵气。

    宁时亭自个儿别说修为了,他的体质天生不适合修炼,半点法术都没有,连净化术也不会。

    他去井边打了水上来,把药罐洗了,药碗也洗了,擦拭干净后再放回去。盛水后化开药材,放去炉子上熬煮,又是满室清香。

    屋里其实很杂乱,所有的东西都乱摆着。

    顾听霜因为养了一只狼崽子的缘故,也经常默许它在房中到处乱窜,搞成一片鸡飞狗跳之景。

    这次府上人来打点院落,因为没有得到他的允许,没有一个人敢踏入他房中。只有过来料理两个侍卫的尸体时,顺带着用净化术把屋里清扫了一下,好歹那样浓重的血腥气是散去了。

    宁时亭俯身捡起一个歪倒在椅子上的、脏污的茶盏,看了一眼顾听霜:“我帮世子整理一下房间,可以吗?”

    那一刹那,少年脸颊上迅速地浮现出红晕,配合他阴戾的眉眼,却显得有些滑稽。

    他低声吼道:“滚出来!谁准你进去的?”

    宁时亭却不为所动,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很温和,没有过分的谨慎,也不拿捏着他身为如今晴王府主人的骄矜。

    “很快就好。”

    “……”

    他的动作也当真很快。虽然看着弱不禁风,又是个娇气的鲛人模样,但他的动作利落,是跟在顾听霜身边养成的习惯。

    别人都会小法术,从净化术到叫几个小纸人来帮自己整理,但是他只有自己动手做。

    稍微慢一点,都会跟不上别人的脚步。

    宁时亭有些清瘦,腰背笔挺,发丝垂落下来扰乱视线,就顺手往后一挽,找了把狭长的银剪束起来。

    东西归位,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即使是坐在轮椅上的人伸手也可以拿到。

    窗户打开,让日光透进来,让风也在室内快活地游荡一遍。

    短短的时间里,宁时亭收拾好了房间,没有进内室,只是将顾听霜平时活动的外室打扫了一遍。

    他做完这一切的时候,炉子里的药也刚刚好。

    炼药的炉子是王妃留下来的遗物,是能够自动焚烧凤凰火和三位真火的遗物,煮起东西来也比平常快一点。

    宁时亭揭开药罐子看了看,看见熬煮得差不多了,于是倒了一碗出来。

    又另外用大一点的水缸盛了一层浅浅的清水,慢慢放凉。

    顾听霜沉默地坐在院外,锐利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时间到后,宁时亭用手背试探了一下药的温度。

    拿勺子沾一点药液,滴在手背上。褐色澄澈的药液从白皙的手背上滚落,温度刚刚好。

    是鲛人觉得微微发烫的水平,也是平常人喝起来刚刚好的程度。

    鲛人端了药过来,漂亮的眼睛温和又安定:“世子先喝了吧。”

    顾听霜伸出手,宁时亭半蹲下去,比他微微矮一点,想他接得顺利。

    那只手接过了药碗,另一只手却直接扣住了他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带着他自己的手,直接将药从他嘴里灌了下去!

    肌肤隔着一层极薄的手笼子相贴。

    那药碗是满的,动作太大,直接泼了一半在鲛人身上,剩下一半,或许有一两口可以进宁时亭口中。

    顾听霜眼底一片沉色,静静地看着他。

    宁时亭这个样子很狼狈,几乎是半跪在他面前,被他扣着手腕事实地制住。药液顺着嘴角、下颌缓缓低落,润红、烫热了那一片因为缺少血色,而看起来凉薄的唇。

    鲛人体温低,从指尖就能感受到,这个温度对他来说,应该是挺烫的吧?

    药物入喉,烫得宁时亭浑身一抖,眼底也不由自主泛上一点泪来。

    顾听霜第一次这么近地看见他的脸。

    第一次是在婚房,宁时亭有红盖头还有纱罩挡着,当时红烛暗淡,又是夜里,他也没看清他到底长什么样。

    只记得这双眼睛很亮,很清透。

    第二次他把小狼叼来的东西还给了他,宁时亭背光站在门口。

    其实时至今日他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身份,只知道下人总叫他“公子”。

    他和他分明从来都没有见过,但是这个人,除去因为刚进府,想要立下一个“宽厚后娘”的印象之外,却总还像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宁时亭每次看他的眼神,跟他说话的方式,就仿佛……他已经认识了他很久一样。

    他甚至还知道他的喜好,府上人这几天送过来的饭菜,都是他喜欢吃的,而不是和以前一样,总有几种他根本不爱吃。

    还是和那天晚上一样,现在这双眼睛里倒影着他的影子,虽说浮现出淡淡的水光,但是那一刹那的惊诧过后,很快又转为温和。

    他呛到了,咳嗽了几声,不知道是被烫的,还是咳嗽得狠了,脸也红透了。原本苍白的脸颊,还带着一点刚忙完后生出的薄汗,隐香流动。

    ……哭了?

    还真是娇气。

    顾听霜看了他一会儿,见他没事,随后才慢悠悠地拿走他手中的碗,将残药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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