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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市喧闹,家长里短,仙民排着队彼此谈论西洲的奇闻异事,他甚至能听见队伍末端有个身形佝偻的老者,手里提着一只扑腾的仙鸽,那鸽子挣动的时候,翅羽剐蹭出轻轻的声响。

    那一刹那仿佛置身于他年幼的时候,王妃带他去仙市。

    身前有人开路,身后有人随行,他娘亲将他打扮成女娃娃,眼里带着温柔,又有点促狭的笑意:“你之前一直不肯同我一起去挑脂粉香料,那今日咱们不是母子俩,是娘儿俩,你可以跟我一起逛香铺了。”

    他不情不愿地跟在她身后,堵着气,脸蛋鼓鼓的,像一个红红的大苹果。

    别人的声音,街市上的喧闹声,孩童的嬉笑、奔跳声,都是这样明晰。

    小狼显得很想跑出来玩一玩的样子,晃着尾巴绕着他的轮椅跑圈儿,爪子踩得哒哒的。

    后面看他久久不动,大概也意识到了今天是不被允许出去的,耳朵也耷拉了下来。

    顾听霜看了一会儿大门口,漠然地收回视线,伸手拂上轮椅,打算掉头离去。

    “走了,小狼,他也不用我们操心。鲛人爱管闲事,随他去。”

    外边却在这时闹起了更大的一阵骚动,隐约能听见是一个女人哭叫的声音,陡然一下从前面冒出来,惊散了府里一棵树上的鸟雀。

    那哭叫声音虽然大,但是模糊不清,带着歇斯底里的气音,一时间也听不清楚在说什么。但是看热闹的声音也跟着一下子大了起来,众人议论声很快掩盖了府里侍卫维持秩序的呼喝声。

    顾听霜皱起眉:“什么事?”

    他附近十尺内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个画秋站在那里。

    她非常自觉地将顾听霜这句话当成了命令,急匆匆地出去看了一眼,然后回来禀告说:“是公子在外边处理事情的时候遇到了争执,外边有个妇人向公子索要返魂香不成,就撒泼打滚起来,还叫了一大帮人过来评理,说公子黑心肠……”

    “这样啊。”

    顾听霜说,也没什么别的表示。

    这种情况其实早就能够预想到。

    宁时亭年轻、清秀,连声音都温润清朗,看着好欺负。

    论到处理这些事情,顾听霜早十年就见识过这帮仙民的秉性了。有好有坏,每每遇到难缠的,那可不是小白脸书生辱骂一句“愚昧”就能解决的事情。

    外边着急,画秋也着急,但是碍着顾听霜在这里,她按照规矩应该留下来伺候他。

    却见到少年人轻轻一瞥:“你下去吧。”

    画秋如获大赦,赶紧跑出去帮忙了。

    顾听霜却调转了个方向,也不回去了。

    他驱动轮椅,径直走去了大门前。也不说什么,只是施施然地抬起了眼,垂手招呼小狼跟过来。

    两边侍卫还呆愣着,片刻后浑身一激灵,赶紧就要给他开门。

    王府的门是两重门,例外都有个锁闩,里边的开了,外边守着的人也要开放才行。

    里边的侍卫咚咚地锤门:“开门!开门!”

    外边很快传来辱骂声:“你们当差当迷糊了?无主人进出,不得开门!公子这会儿还在旁边主事呢!”

    外边吼声大,里边有底气,吼声更大:“是世子殿下出行!开门!”

    那边立刻没有声音了。

    轰隆一声,沉重的大门缓缓开启。

    徐徐微风穿堂而过,轻轻掠起少年人的发。

    第27章

    宁时亭今天遇到的事情,到底还是因为返魂香而起。

    他之前从罗刹王手里得到的返魂香一共三盒,其中一大半都送给了上门来求医的病患、伤者。他虽然可以调配返魂香,自己的血也是其中一味关键的药材,但是药鲛复原能力非常差,调制返魂香伤神伤身,不单是他自己的精力跟不上,听书和其他人也死死地拦着他。

    他的原则只有一条:不到绝境者不救。

    有的人觊觎返魂香的珍贵,会故意扮作身染重疾、求医无路的人前来求药,也有人单纯看中返魂香在功法修为上的作用,愿意花万金来购买……诸如此类,都被宁时亭回绝了。

    这几天,他自己慢慢钻研、调配,用返魂香沉水后调配出效力稍微弱一点的香水,分装后分发给病者。一粒香够配七八十瓶,大部分也能够药到病除。

    事实上,仙洲人民很少有人会要用到能够生死人肉白骨的这种香。仙者身份本来就意味着不容易生病,绝大多数病痛,都是可以通过其他手段解决的。

    宁时亭这几天,真正给出返魂香救治人的时候,只有三次。

    一次是用来救助一个被阴灵夺舍之人,此人由家人做法救治之后,身体里的阴灵是送走了,但是主魂却老是回不来。因为体内灵火几乎快要断了,宁时亭送了完完整整的一颗返魂香过去。

    第二次是一个从毒瘴中救回来的少女,各种情形就和当年的王妃一样,不同的是,这次少女捡了一条命回来,修为还跟着增进了不少。

    第三次则是被暂时无解的火焰毒蝙吸了血的一位老人,从足底到头顶开始慢慢腐坏发臭,如果没有返魂香,他将就这样变成一具行尸走肉,活活被自己的骨肉毒死。

    几天下来,宁时亭在外面也渐渐有了传言。晴王府的名号越来越响亮,有人说晴王府是“不授医,只起死回生”,一时间门都快被挤破了。

    他今天也只是开了半天的民事堂,排队的人却直接从晴王府门口一直排到了四五条街外。

    今天过来闹事的,就是第二个少女的母亲,一个姿容妖冶的妇人。

    她拜上公堂,刚进来时,就是披头散发,一副形容憔悴的模样。

    听书在旁边看到了,立刻让人送了茶水过去,怕这位妇人一不留神就能晕倒在堂前。

    送茶的人刚到,妇人瞥了一眼茶水,身体往前倾,没接那杯茶水,直接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请宁公子再救救我们家孩子,帮人帮到底,求求您了,不然我们家姑娘今后一辈子都毁了……”

    这阵仗反而把送茶的人吓了一跳,一杯滚烫的茶差点淋到自己身上去,赶紧就溜了。

    宁时亭的声音很平稳:“请您免礼,如果有要事陈说,您别害怕,放松一点慢慢说,晴王府但有能助之处,必然竭尽全力。”

    那妇人抹抹眼泪,对身后比了个手势,立刻就有人推了一个轮椅上的少女过来:“来让阿青见过公子。”

    名叫阿青的少女长得很清秀,只是因为刚刚大病过后的样子,而显得苍白细瘦,整个人仿佛跟纸糊的一样,伶仃细瘦得吓人。

    宁时亭显然对她还有印象,因为前些天,这个少女也是昏迷着被人抬了进来。

    那天他亲手点燃返魂香,用仙艾草炙烤她的七窍五脉,把人救活的。

    “有什么问题么?”宁时亭问道,“我看千金面色红润,瘴毒应该都已经拔除干净了,剩下的应该好好修养才是。”

    阿青娘刚刚才站起来,这时候又扑通一声给他跪了下来:“正是多亏了公子的返魂香,我们家阿青捡回一条命来。可是救是救回来了,阿青的一双腿可废了,之后灵根断绝,修炼之路活生生断了,她后面这辈子就算是毁了呀!可怜我姑娘这么好的一身金灵根……”

    宁时亭说:“当初救治之时就已经说过,毒瘴对全身经脉、根骨的破坏是不可逆的。返魂香能解毒,但是没办法让她康复如初。”

    阿青娘急眼了:“怎么会没用呢?说不定是香点得不够多,多点几次就好了。能把我家姑娘救回来,公子自然也有办法让阿青恢复如初的!我们今日来这里就是为了此事,公子能不能再多给些返魂香给我们,说不定就能好的!您后头给我们送的沉香水,阿青她用了也说觉得耳清目明,说不定就……”

    阿青的脸慢慢涨红了,她轻轻打断她的话,小声说:“娘,要不还是算了……”

    宁时亭今天没有戴纱罩,因为是以主事人的身份跟仙民接触,免得有距离感。

    上次她醒来时就见过他了。

    那时她浑身发疼,宁时亭隔着一层布扣住她手腕,轻轻摁了摁几处关窍,声音低而温柔:“这里有知觉吗?”

    ……

    “这怎么能算呢?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你,不为了你我们大老远地跑过来丢人现眼?”

    阿青娘瞪了一眼小姑娘,小姑娘立刻怯怯地闭了嘴。

    宁时亭倒是很平静:“姑娘的病况,我们已经尽了全力。再多的返魂香也没有用了,姑娘之所以觉得沉香水有用,实际上是返魂沉香水本来的清心凝神作用,可以提神志、调状态。”

    “公子的意思是不能给了?那我们家姑娘的腿怎么办?”

    阿青娘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这么好的一个孩子,从今起就成了一个废人。是你们晴王府把她治成这样的,若是想到现在的情形,还不如让她当初清清白白地死了的好,这又是被男人看了身体的,以后半辈子可怎么活啊……”

    听书在旁边处理其他的小事,听到这里也忍不住了,冷声问道:“公子没说?公子当天说得明明白白,用了返魂香之后可能会有很严重的后遗症,只能保住她的命而已,你们眼盲耳瞎,还当其他人眼盲耳瞎吗?”

    听书这话如同一颗小石子,一石激起千层浪。

    阿青娘当众呼喝道:“晴王府的人就是这么办事的么?啊?我们是手无寸铁的仙民,他们呢?四年了没管过我们不说,刚一回来就是这样的做派,好大的官威啊!怎么你们治废了我们家姑娘,我们还说不得了?不过就是什么劳什子返魂香,这个东西可以不要,但是必须要讨回公道!”

    她话音刚落,身后齐刷刷涌出一大片手持法器的彪形大汉,凶神恶煞的样子,大有宁时亭不肯给返魂香,就砸了晴王府的架势。

    听书一看,更气了,大声说:“怎么着还是有备而来?早想好了要来闹一场事吧?来就来,我们公子也不是好欺负的。”

    眼看着听书要动手,宁时亭伸手制住了他。

    冰蜉蝣出手的话,后果就不止几颗返魂香这么简单了。

    他继续和颜悦色地说:“虽然对千金的遭遇感到十分抱歉,但是恕我不能将再给您返魂香。一粒香可救人一命,用一颗少一颗,原先三盒返魂香,如今也只剩下了半盒,只能救急救绝用。抱歉了。如果没有其他事要 陈说的话,就请后边的仙僚先过来吧。”

    后面的人也急,正要上前的时候,却被那群人往后一栏。

    人和人聚成人墙,干脆在前面横出了一道法阵来,堵死了这条路。

    仙障银白带紫光,请的居然还是修为结丹了的高人来堵门。

    最近九洲灵气寥落,能达到这个修为的,大多数都去天庭当天官了,在场众人一时间竟然没有一个能够破开这道仙障的。

    那少女的母亲也变本加厉,干脆就挑了个空着的座椅摊上去哭叫打滚,声音极具穿透力,能吵得人两眼翻白。

    眼看着情况实在要控制不住,周围下人都等着宁时亭的指示。

    宁时亭也在犹豫。

    他今年十七,类似的事情不是没有处理过,但是现在的情况和他以前在军中的时候不一样。

    在边境的时候,一切以军法为上,仙民对他们很尊敬,也很畏惧。

    但是西洲不是苦寒的西洲,这里的仙民养尊处优习惯了,理所当然地认为官必须看民脸色办事。

    军中那种动辄上军法的做派,吓唬不住这群人不说,对晴王府的名誉也会有影响。

    大脑飞速运转着,外边突然传来下人的高声通报:“恭迎世子殿下——”

    所有人都是齐齐一愣,包括宁时亭。

    人流散开,顺着日光透进来的方向看,黑衣黑发的少年驱动着轮椅来到堂前。

    他的年纪应该还小,但是神情老成、冷漠得仿佛一个大人,沉黑的双眸里仿佛能滴出墨来。

    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身上仿佛带着某种浑然天成的威压感,让人不由自主地就畏惧三分。

    在场的所有人首先都会注意到他,等意识到这真的是传说中四年避世不出的、几乎被人遗忘的晴王世子殿下之后,纷纷惊异了起来。

    宁时亭愣了一下后,张了张嘴唇想要说话。

    顾听霜盯着他的嘴唇,看见那两片微红水润的东西做出的形状,像是想叫他的小字,但是不知为何转成了:“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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