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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时亭洗了手,继续给顾听霜做九珍合酥。

    九珍顾名思义,九种不同的珍奇材料,当中诸如玉伏花、人参果这些需要提前酿制的东西,他已经在几天前准备好了。

    烛火跳动,房间里再度安静下来。

    月牙吃完了肉脯,又起身蹲坐在他旁边,非常乖地看他的动作。

    宁时亭保持这样一个姿势伏案很久,当中最困难的一个关窍就是,要用非常细的银挑,将桂花粒大小的玉伏花的花蕊挑走,其他的再一瓣一瓣地嵌入软糯的糕体中,这个功夫费时又费神。

    他做完后揉了揉太阳穴,眨巴了几下延静,才觉得眼前不那么发花了。

    宁时亭偏头问身边的白狼,小声地,像是偷偷做什么坏事一样:“月牙,去看看你的主上睡着了没有,要是还没睡,咱们就过去骚扰他。”

    月牙听话地啪嗒啪嗒跑过去了,不一会儿后又溜了回来,叼住他的袖子一角往里扯,那个意思就是顾听霜还在里边,并且还没有睡的意思了。

    宁时亭过去的时候还听见了小狼的声音,啪嗒啪嗒地跑过来,一跳就顶开了门闩,将门给扑开了。里应外合,顾听霜根本还没有来得及阻止,宁时亭就笑吟吟地提着食盒进来了。

    顾听霜没有和以前一样坐在轮椅上,他斜靠在床上,衣衫整齐。

    看表情,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

    一见到宁时亭近来,顾听霜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又立刻收回了视线,问他:“你怎么过来了,我说过九珍合酥不做完,不准来见我。”

    宁时亭说:“就是做完了,才过来献给殿下的。殿下不是要吃刚出炉的新鲜的吗?放老了就不好吃了。”

    顾听霜:“别糊弄我,门前巷子里卖的那家九珍合酥我吃过很多回了,新鲜和老的立刻就能分出来。还是我爹要吃新鲜的,你就把原本给我做的给了他?然后让人去外面街边买,回头告诉我是你自己做的。”

    他又看了宁时亭一眼,然后不怎么自然地收回了视线,说:“真虚伪。”

    宁时亭看着他,歪了歪头,眼里的笑意也越来越明显。

    顾听霜的心思简直太好猜了。他知道他有灵识之能,上午他给葫芦交代的时候,也并没有可以地避开顾听霜,以顾听霜的耳力,应当早就听见了这一盒他亲手做的糕点,到底是留给谁的。

    而且他现在的语气虽然不好,但是和以往真正动怒、甩脸色的时候是不同的。

    这种做法就如同小狼,时不时嘤咛着撒泼打滚,作势要咬人一样,也和听书那小孩时不时地藏起来要他找要他哄一样。

    都是这个年纪的少年人,撒娇而已。

    宁时亭眼里的笑意越来越盛,或许是觉察到他这一层意思,床上的顾听霜的神情也越来越绷不住,最后干脆没好气地转过了头,瞪着他:“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宁时亭说:“是在想,殿下自己磨着我要吃酥的,现在做好了,我必得看着殿下全部吃光才行,硬塞也要塞进去。不然我以后再也不想给殿下做九珍合酥了,恼人呢。”

    第64章

    顾听霜僵硬了一会儿没说话。

    宁时亭有凑近了问:“殿下现在当真不吃?再过一会儿可就老了,不好吃了,不是殿下吵着要吃的九珍合酥了。”

    “我哪里有吵着要吃?”顾听霜终于动了动,挑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像是不耐烦,又不像是不耐烦,低声说:“鲛人找死,敢这样对你的少主人说话。”

    “臣一直是这样,往后殿下就知道了,以后臣也会是这样。”宁时亭笑眯眯地。

    他看顾听霜倚靠在床头,于是走过去将九珍合酥放下了,又轻轻地打开盒盖给他看:“喏,殿下可以吃了。”

    香味像是在那一瞬间爆开了一样,浓郁的甜香和果香芬芳溢出,让人禁不住食指大动。

    顾听霜看了一眼,眼睛再度不自然地挪开了视线,没什么表情地说:“就这么吃?你伺候我爹也是这样吗?九珍合酥又干又粘牙。”

    宁时亭还是笑,低声说:“那臣去为殿下泡茶,殿下是想喝金风玉露呢,还是想喝云顶白雪呢?”

    顾听霜:“……水。”

    宁时亭就去给他倒水。

    顾听霜还是个少年,虽然九仙洲人民饮茶成风,但是这孩子显然并不是特别喜欢茶这种东西,向来只肯喝什么果汁呀,仙树凝露呀,水呀。

    他为他倒了一盏清水,往里面放了一颗凝露香,端过来给他。

    顾听霜靠在窗边,宁时亭站起来时总是比他高,微微俯视他的样子,但是也许是把顾听霜那句似有似无的职责当了真,又或许是他真是按照服侍顾斐音时作为下臣的本能反应一样,宁时亭将茶盏放在他身边后,就稍微退开了一步,俯身半跪在他床前,仰头看着他。

    这样的姿势,这样的神情,甚至这样一双发亮的眼睛,都和顾听霜白天,以小狼的眼睛在室内看见的一样。

    是那样虔诚、乖顺、温和。

    也是那样的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毁灭他,因为这是他表示:自己是他的所有物的一个代表。

    以这样无声的、柔软的姿态,宣告自己的所有权,如同每一只狼在选择加入他的族群前会做的那样,在面前蹲下来,俯首帖耳,请求他的祝福与慈悲,宣告从今以后为他而生,为他而死。

    顾听霜垂下眼看他,在那一刻感受到了一种悚然的快乐,仿佛有电流从指间蔓延到发丝。

    阴沉的想望在这一刹那也爆发了出来,他在这一瞬间甚至产生了想要伸出手,掐着宁时亭的脖子把他拎到身前,掐在怀里恶狠狠地作弄、欺负的欲望,这种幽深恶劣的愿望以前从来不会降临在他身边,因为顾听霜是顾听霜,向来以清风明月为伴,唯一曾经产生过的愿望,只有和群狼一起归隐山林。

    宁时亭也像是病了,顾听霜仔细看了几眼后也很快发觉到了这一点。

    他的指尖动了动,想要伸出手的愿望被自己强行压制了下去,因为不知道这只手伸出去后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

    顾听霜的喉咙动了动,吞咽了一下唾沫,随后哑着声音问宁时亭:“你生病了?脸色这样差,给我做的东西不会也过了病气吧?”

    听他这么说,宁时亭才反应了过来,他伸出手碰了碰自己的额头,的确感觉有些滚烫,于是低笑着说:“看来是人不能装病,一旦装病了,是会被神灵责罚,以后真的要生病的。下次我不这样了。下午回来时觉得头有些晕,以为是没有休息好的缘故,结果现在仿佛是真的病了。”

    “既然如此,殿下缓一缓再吃吧,臣下次再为您做一次九珍合酥。”

    说着,他伸手要来拿桌边的食盒,顾听霜却猛然按住了他的手——差一点就按住了他的手,在按住之前想起了什么,而后往上揪住了他的袖子,把宁时亭硬生生地往前扯了扯。

    宁时亭自己没有反应过来,被他这一下扯得一个趔趄,半跪着靠在他床边,还是有些狐疑地抬眼看他。

    顾听霜顶着他清亮的眼神,硬着头皮看他:“不用了,没事。”

    宁时亭犹豫道:“可是……”

    “我说了不用就是不用,你鲛人这么娇气的身体,自然容易被人过病气。但是我和你不一样,宁时亭,我从小到大就没生过病。”

    顾听霜说。

    这个海口夸得有点大了了,顾听霜话一出口,很快就给自己补充了一句:“我是说……在毒瘴以前,事实上,除了毒瘴带来的病以外,这几年我也没生过病。所以你的一点病气实在不是什么问题。”

    宁时亭欲言又止,还想说的时候,就见到顾听霜已经拿起了一块九珍合酥往嘴里送,面无表情地咀嚼了一会儿后,又喝了一口水,看着他。

    这个意思就是他已经吃过了,没有事情,现在这一盒九珍合酥的归属权在他顾听霜手里,宁时亭这个叫人已经没有权利擅动了。

    宁时亭叹了口气:“你啊、”

    顾听霜不理他,吃了几块后,忽而又拿起一块,直接往宁时亭嘴里塞。

    他的动作过于突如其来,宁时亭还没反映过来的时候,就见到顾听霜已经身体前倾,揪着他的领子提了上去,用旁边的银挑挑起一块酥,强行塞给他。

    宁时亭迫不得已咽了下去,就听见顾听霜问:“甜么?”

    宁时亭摇摇头:“我吃不出甜味,殿下。”

    顾听霜楞了一下。

    他这是第一次知道,宁时亭居然连甜味都尝不出来,下意识地就问了一句:“怎么会这样?”

    宁时亭虽然被他扯着领子,以一个非常别扭的姿势半跪在他床前,但是还是平静、柔顺地回答了他这个问题:“是很小的时候被毒成这样的。万千种奇毒中,有一味叫人间留魂,我记得是这一味下去之后……再吃东西,味道都会变得很奇怪。但是不影响我品尝香味。”

    顾听霜沉默了一会儿,说:“哦。”

    过了一会儿,又问他:“那你受了这么多毒,以后是真的百度不侵吗?”

    宁时亭说:“倒也不是,只是古往今来能够被复刻,或是现今仍然存在于世的毒药,我应当都试过了,所以不怕这些毒。但是也有可能有一些我从来没有尝试过的奇门迷药,可以置我于死地,又或是我体内的诸多毒性聚合后,反而会让某些东西变得天生克我,所以我也是有可能被毒死的。”

    顾听霜说:“那我爹他什么时候帮你清除你体内的毒?我那天听郎中说,你再有十年就要死了。”

    宁时亭愣了一下。

    彼时郎中给他看病的时候,他尚且在沉睡,并不是很清楚当初郎中和顾听霜的那一番对话。

    从前世他的经验来看,再过五六年,他的身体就会像是分崩离析一样彻底撑不住,屡屡呕血或是突如其来陷入沉睡,十年的确和他应该剩下的时间差不离。

    但是顾斐音,又怎么可能以失去一尾毒鲛为代价,彻底拔除他体内的毒呢?

    宁时亭模糊道:“不知道,王爷他……也不曾提起。”

    顾听霜从他话中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还是我爹他暂时不愿意?你毒鲛好用么?会比我的群狼好用么?若是他不肯,我去让狼群替你偷来避尘珠。”

    宁时亭笑了:“哪里有这样容易,殿下。不过殿下是真的要将自己的狼群看管好,如今九洲灵气消退,灵兽的威力大不如前,只有灵山白狼还和以前一样独步天下,没有什么可以威胁到。如果你父亲知道,你能操纵灵山白狼,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也未可知。”

    当年顾斐音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很晚,“捶胸顿足”这四个字来形容他当时的反应,一点都不为过。

    顾斐音如果能早知道,自己家中那个废物儿子竟然是如今灵山群狼唯一承认的主人,他必不会从小就和顾听霜母子如此疏离。

    他是这样贪恋权力,嘴脸急迫,不在意伪装一切感情。顾斐音是个非常老练成熟的骗子,他装作情深时,也会比天下任何一个人都要情深。

    宁时亭收回视线,低声说:“还不着急,这些事情以后再说吧。”

    又掀起了什么似的,抬眼问顾听霜,有些无奈:“那么殿下现在可以放我起身了么?臣跪得,膝头有些痛了。”

    顾听霜这才注意到,自己还抓着宁时亭的领口。

    他有些讪讪的,然而指尖却没有松动的迹象,他直接把宁时亭拎着抓到了床上。

    这一提溜,宁时亭也猝不及防。

    顾听霜腿脚不好,抓他上床后也不怎么动,宁时亭直接横在他身上,低头就是顾听霜近在咫尺的眉眼,有些冷,又有些恶劣的坏。

    “宁时亭,你昨晚抓我上床,我还没教训你。”

    宁时亭现在也不怕他了,知道这小世子又是个嘴硬心软的小孩,琢磨了一会儿后,干脆优哉游哉地爬了进去。

    然后安安静静地躺下了,抬起眼睛去瞅他。

    顾听霜:“……我还没说,你在干什么?”

    宁时亭说:“歇一会儿,夜深了。殿下请说吧,殿下想要教训我什么?”

    顾听霜:“……”

    他别过脸:“今晚上陪我一起睡觉。”

    宁时亭说:“好。”

    顾听霜想了想,总觉得鲛人这样习惯的反应和他期待的不太一样,但是究竟是哪点不一样,他自己也弄不明白。

    他低声说:“……宁时亭。”

    “臣在,殿下。”

    “今天我看到我爹了,宁时亭。”

    顾听霜翻了个身,面对他,低声问道:“我也看到他长什么样了。你会觉得我和他长得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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