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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边风雪扑面而来,峡谷口燃起一溜儿的火莲伞,猛烈的风雪险些让他站不稳。百里鸿洲不由得低唾了一声:“这倒霉天气。”

    他贴身的仆从赶紧过来为他撑开火莲伞,小声禀告道:“小公子已经进去了。将军方才是里头生了气么?宁时亭一个下臣,倒是不值得搭进去小公子这条命。殿下若是气不过,何必这样委曲求全呢?”

    “下臣?”百里鸿洲“哼”了一声,不无嘲讽地说,“晴王在的时候,他是个下臣,晴王不肯放人的时候,那他是什么人就不好说了。今日你以为我是生气,还不是跟着晴王一起做戏,教训他那只小鲛人?晴王这次是动了真火了。”

    “那听书小公子……”

    “小弟他福薄,论情理来说,那宁时亭也算是他的恩人一个,就当一命抵一命罢了,其他的,我们百里一族插不上手。”

    外边大雪肆虐,里面虽然炉火升腾,映照四下都涌动着暖黄的光泽,但气氛却比外边更加寒冷。

    顾斐音的眼神更加冰冷,脸上还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笑意:“阿宁,下次再有这种事,我不会再替你善后第二次。”

    他松开手,宁时亭顺势就跪了下去。只是因为那动作很轻,像是因为他放开了手而让他站不稳似的,人影和心绪一样散乱不稳。

    宁时亭低声说:“请王爷允准臣去,臣病好了,臣可以去。请——王爷恩准!”

    说吧,他俯身重重口头,长跪不起。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外边的风声掠过,带走的仿佛是他心口的热度,越往后,仿佛连骨头都会被风吹冷。

    听书这几天过来找他的场景如在眼前。

    他为什么没有察觉到?

    听书是来向他告别的。

    他把那块手帕还给了他,眼里带着笑意。但是近日的劳累和连发的病痛让他忽略了那孩子眼里剩下的落寞。

    听书只是和往常一样走过来,扑进他怀里,这次赖得久一点,看他的神情比以往更加认真一点。

    ……他为什么没有察觉到?

    他跟他聊在百里府中的生活,说那个遥远的居所里住起来是多么舒服,他过得有多快乐,因为不想让他担心。

    他按照宁时亭曾经期望的那样告诉他,说自己马上要跟着隐士隐居避世了,以后说不定不能常来看他。

    当年听书初次跟在他身边,发现他碰过的银线手帕都会变黑,才知道他的毒鲛身份。

    那时他也是那样问他:“我是毒鲛,你如果害怕,我也可以把你送去别人身边。”

    听书说:“不怕的,我请公子画画,再往上面画上绣样就好了。别人画画尚且需要笔墨纸砚,公子只需要以手为笔,银帕作纸,是独一无二的。”

    顾听霜或许也注意到过这孩子的异常,跟他提过几句,但是他却没有放在心上。

    他过于相信前世已经发生的事实,满脑子记得的都是上辈子听书死后,百里鸿洲与晴王府决裂的事实——但那未必是真的。

    雪妖的事情尚且和上辈子有出入,他又怎么能保证听书的事上也能和上一世相同呢?

    顾听霜当初告诉他的是对的,同被仙帝忌惮,百里一家和晴王府是一样的,不过是因利而合,又因利而散。

    上辈子和这辈子,那么多的事情都变了,只有一件事没有变,那就是被仙帝施压的局势。

    百里鸿洲前世杀到晴王府找他要人,要他以命抵命;后来的顾斐音默不作声;今生宁时亭在城门之后被冰原蜉追杀,上报过后,顾斐音不闻不问。

    他们早就默许,早已知情。顾斐音在百里一族联络下默许了,这次可以牺牲一个小小的宁时亭来交差。对于百里一家来说,这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不知为什么,顾斐音突然又不想这样做了。或许是临时起意,更或许是觉得手里这一尾毒鲛到底还是珍贵稀有,以后难再得。

    他突然不要宁时亭的命了。

    大的羽翼折不了,就折这片羽翼上最丰满的那枚羽毛。百里听书,忠心耿耿跟在宁时亭身边几年,又是最卓越罕见的冰原蜉蝣。

    故而百里鸿洲赶着回来认了这个亲弟弟,带回家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好让仙帝看见他们的诚意。

    折这一枚羽毛,在仙帝眼里,就会是同时折去晴王与百里鸿洲的羽翼,何乐而不为?

    从这方面来看,让听书去死的价值,甚至比让宁时亭去死的价值来得更大。

    这一刹那,宁时亭什么都想明白了。已经冷透的心,再来看清一遍眼前人是什么样的人,已经毫无波动。

    他为之感到沉闷的钝痛的,只有听书。

    他哑着声音说:“求求王爷……”

    “宁时亭,你这是想抗命么?”顾斐音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眼前的鲛人,为他这不同寻常的反应感到有些新奇。

    宁时亭沉声说:“是。请……请王爷给我一个抗命的机会。”

    “看不出我的阿宁,对那个小孩竟然这样看重,在你心里,是否那个百里听书的安危,比我还重要呢?”

    顾斐音俯身凑近了,直视他的眼睛,“我的阿宁什么时候……连本王的命都不关心了呢?这样可不乖啊,你最近都不太乖顺,我以为你知道,这次是我给你的惩罚。咱们晴王府和百里一族关系不和的消息,是作假的消息,本王忘记告诉你了。什么时候你也开始上这种当了?”

    宁时亭手指僵硬。

    顾斐音漆黑的眼近在眼前,里面暗沉沉的读不出任何情绪,声音像是毒蛇一样钻入他的耳中:“你的命是谁给的,需要我提醒吗?还是阿宁你觉得,现在翅膀硬了,就能另泽佳木而栖……且不说你算不算良禽,阿宁,你唯有在我手里,才能活出一丝人样。是我近来太宠你了。”

    “若是你自己不肯说的话,是否要我给你细数一下,阿宁,这些天来你给我带来了多大的麻烦?”

    顾听霜感觉到宁时亭掐着小狼爪子的手指已经有些用力过度了,他替小狼感到了疼,但是没有往回收,而是低下头,隔着衣衫轻轻舔了舔他的手指。

    粗粝的兽类舌头带着灼热的温度压过来,陡然让宁时亭恢复了一些神志。

    对上顾斐音,这一次他依然满盘皆输。

    他追随眼前这个人近十年,比谁都要熟悉他的情绪。顾斐音现在的怒火正盛,但凡他之后再说出任何一个他不喜欢听的字,不单他没有办法争取时间去救回听书,顾斐音很有可能会直接把他料理了。

    “背叛”二字,是顾斐音的大忌。而从小养大在身边,作为左右手的宁时亭的“背叛”,无异于狠狠地打顾斐音的脸。

    顾听霜还欲再动,正想找个机会偷偷从宁时亭袖子里钻出来的时候,却冷不丁地往前一滚——宁时亭换了动作,起身片刻后再度拜倒在地,带着他一起往前啪叽一下滚了滚。

    他听见宁时亭的声音:“是嫉妒。”

    顾听霜竖起耳朵。

    “什么?”顾斐音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松动,他仍然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宁时亭。

    “臣,嫉妒。”宁时亭顺从地跪在他面前,一字一顿,似乎这些话难以启齿,“王爷回来后,没有一刻留在家中,而是去了一刻千金。往前,我也听人说过,王爷身侧似乎另有可心人。”

    “继续说。”这样的回答似乎取悦了顾斐音。

    这些话宁时亭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不如说按照这个鲛人内敛安定的性子,他压根儿没想过,宁时亭有一天也会说出这样的话。

    宁时亭低声说:“是王爷先不要我,并非亭有意背叛王爷,陷王爷于危难之中。”

    顾听霜竖起的耳朵越发听力,小狼毛茸茸的耳朵尖碰到宁时亭的衣袖,有点养。

    他现在呆在宁时亭的袖子里,什么都看不见,只在这一刻,他飞快地脱出灵识往外看了一眼,而后收回,继续压制小狼的躯体。

    单单这一眼已经让他脊背发麻。

    从他父亲的角度看下去,就会看见宁时亭温顺地跪在他身前,微仰着头,眼底已经漫上了隐约的水光,却因为隐忍和羞耻而努力克制着,惹得眼尾更红,嘴唇更润。

    银白的长发因为跪地叩首而散落身侧,凌乱而脆弱。宁时亭平常那样孤高清冷的模样荡然无存,室内的烛火将他的脸庞染成了另一种妩媚淡静的颜色,而他浑然不觉。

    ……鲛人绝色。

    “先不要你……先不要你。”顾斐音重复了一遍,突然大笑了起来。

    这一刹那,他的心情像是好了起来,之前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阴霾一扫而空。“我的好阿宁连吃醋都学会了,我还有什么理由苛责你呢?”

    顾斐音背过身去拿茶,顺便坐回原来的位置,唇边笑意不散:“那这一次,我就给你一个机会,阿宁。你想做什么,我不插手,但是能不能救回来,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他不在他跟前站着,宁时亭浑身紧绷的劲头微微放松,像是窒息了很久后终于找到一丝机会喘息。

    他跪拜叩谢:“谢王爷。”

    随后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营帐。

    顾听霜呆在他的袖子里。如果不是宁时亭一直按着他,他一定会现在回头,将里面的人生吞活剥;如果不是他的人形不在近旁,他一定会伸出手扶宁时亭一把。

    他听见宁时亭还带着病气的,有些沉重的呼吸,感知到他在咬牙,齿间格格作响,因为寒冷,也因为离开的那一瞬间爆发的强烈恨意。

    那么恨。

    是他曾经见过的,他在梦中见过宁时亭这个样子,极端、决绝,不顾一切。

    第72章

    “灵门已开,另一边就是灵山荒原了,雪妖随时会出现,你这个时候进去是找死么?”

    大风雪中,火莲伞的光芒也被削弱得几乎看不见,星星点点暗淡的火光中,纵然是长期跟在晴王或百里将军麾下的兵士,也都被冻得缩起了脖子,恨不得将自己缩得不存在似的。

    一身深色官服、外披大氅的年轻人却只是很安静地站在那里,好像所站立的地方不是风霜摧折的峡谷,而是在富丽堂皇的朝堂中。

    宁时亭声音已经哑了,就是开口说话,也会顷刻间消失在呼呼风声中。

    他只是站在那里,但是寸步不退,执意要进入刚刚开放的灵门。

    这边的动静很快引起了百里鸿洲的注意——他刚刚走出营帐视察附近情况,正在与身边军师商议这次雪妖之变,另一边就来了人通报:“将军,晴王的那个宁公子说要进去,放还是不放?这是将军与王爷事先商定好的么?”

    “宁时亭?”百里鸿洲有点意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晴王的营帐。

    他不知道顾斐音在营帐内到底跟那个看起来听话柔顺的小鲛人说了什么,他刚出来之前,以为晴王教训自己的身边人,之后必然也是一桩艳事。不便打扰。

    毕竟月黑风高,外边苦寒。他们要盯住灵山的禁制,一时间也没办法抽身。

    这样一个漫长孤寂的夜晚,注定得要帐中红袖添香,然而看来,晴王倒真的美人坐怀不乱。

    宁时亭的相貌,他上一次过来接百里听书时就已经见识过了,心下也为这种人间绝色震动过。但因为知道宁时亭的晴王的身边人,倒是也没想再多的事情。

    “这么看,如今传遍朝野的那个传闻恐怕是真的。”百里鸿洲若有所思。

    军师说:“将军有何感悟,微臣洗耳恭听。”

    “宁时亭是一尾毒鲛,所以晴王从来不碰他。”

    军师说:“将军明智,只是如果传言为真,现在是否需要重新评估一下和晴王府的合作关系呢?既然是如此,那么晴王府如今的处境会比我们更危险,我们倒是不急于这一时立功脱罪。只要到时候不要被晴王府连累就好。”

    “再说了。之后再去朝中探探口风,便知晓轻重。”百里鸿洲说,“只是现在,不知道那个宁时亭是什么情况,我去会会他。”

    绝色的鲛人站在风雪中,听见有人过来,回头看他。

    火莲伞映照出的火光混入幽微的雪光,将那一双眼睛映照得澄明深刻。宁时亭一身黑衣,大氅也是黑色的,只有厚厚的银色狐毛裹着一圈儿,衬得他的脸更小,也跟苍白。银白的发高高束起,用周正精细的黑玉冠固定住

    好看得像见了鬼一样。

    他单单站在那里,就有人忍不住要倒抽一口凉气,遑论回头看着一眼,简直可以摄人心魄。

    顾听霜呆在他的袖子里,听着外边的动静。他放出了灵识,因此知道外边的场景,没有来由地想起了他当时见宁时亭的头几回。

    他也以为他对他用了摄魂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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