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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多半没说后面那句吧。”顾斐音哼笑一声,平常那种森然冷意却像是放缓了一些,他随手将纸张放去一边,“就准他罢。他心不在这里了,让他有事分分神也好。看好他,别让他寻死。”

    这小鲛人……他从前以为自己腻味了,现在看,其实未必。

    平常人在乎的一些东西他倒是不在乎,比如名誉,比如身边人的心,他在乎的是权力和最后的结果,这也是他能够一直身居高位的原因。

    但他倒是也有自己的喜好。

    “还有,大婚的安排事宜交给他过目一下,陛下已经准了。”顾斐音轻轻转了转手上的扳指,“与阿宁大婚,此件事多方面来说,都是有好处的。他背后没有什么势力,陛下应得很爽快,说是愿让皇后一族接阿宁入籍,赐他一个身份,让他身份对等,与我大婚。”

    秦灯在旁边低声说:“王爷,恐怕是陛下那边也想笼络宁大人呢。”

    宁时亭声名远播,皇帝那边主要是瞧上了他的制香手段。

    返魂香制一次少一次,毒蛟本身又是稀罕的灵物,人人多少也想搭上趟,哪怕无法当一把趁手的武器,起码也能当个修炼的材料。

    “他知道这件事,阿宁他怎么说?”顾斐音问道。

    “宁大人只说随意,但像是兴趣不高。”秦灯说。“说看殿下安排。”

    “也罢。我去跟他说。”顾斐音起身,“陛下的意思是让我们正好回王城,大婚在那里办。”

    他的声音阴晴不定,也无从揣摩背后的意思。

    最近灵帝对顾斐音猜忌颇深,此时让他回王都大婚,未必也没有探查与监视的意思。双方已经有些剑拔弩张,一场大婚或许可以让这样紧张的气氛稍稍放松。

    也方便试探虚实。

    深夜,营帐被掀开一个角,顾斐音矮身走入,比了手势让其他人不要惊扰。

    帐子内似乎总是有些冷,炭火不够热。

    绝美的鲛人正闭目靠在书桌边,面前放着一册练兵案卷,他偏头垂手靠着,烛火将他苍白而恬静的脸映得温柔明亮。

    鲛人确实是美。

    只是毒蛟的美,实在令人难以触碰。

    顾斐音想了一下,在直接叫醒宁时亭和离开之间,选了直接叫醒他:“阿宁。”

    宁时亭似乎在睡梦中有所感应,他睁开眼,望见他的面庞时,先是一怔,随后才彻底醒过神来:“殿……王爷。”

    “看来我儿与我长得确实相似,以至于你醒来后都认不出来。”

    宁时亭脸色苍白,垂下眼睛,雪白的眉睫像是会发光。

    顾斐音语气玩味,随手把手里的奏折扔给他,声音转为一种温柔的无情:“下月大婚,你听从陛下命令,随入皇后一族。你知道怎么做,听话。”

    宁时亭没有出声。

    “听话,阿宁,你做的一切我都不追究,我对你只有这一个要求,明白吗?”

    顾斐音温柔地说,“如果你要我爱你,我也会爱你——等一切事情了结,我会好好履行作为丈夫的责任,好吗?”

    宁时亭轻轻地回答说:“……好。”

    顾斐音离开了。

    宁时亭也慢慢起身,披上狐裘。他的声音有些哑了:“今日有百里府上的信么?”

    按照时间,顾听霜应该醒了。如果他顺利醒来,那么按照行进速度,将在近日抵达百里府,与听书他们汇合。

    他们在西洲埋下的人脉和笼络的部众并不会散去,顾听霜是一个很好的领袖,他运作多年,足以保证他们已有了一众衷心的人,哪怕他不在,也会听命于顾听霜。

    只是听书一直没有来信,没有任何动静。

    隐约的焦躁与不安无声的压上心头。但他只能强行将这种茫然与不安压下。

    他面前是一条黑暗无光、无人踏过的路,他现在必须一个人走。

    宁时亭不顾下人劝阻,飞身上马——外边风雪大,他的声音飘散在风中:“我去检阅驻军分拨情况。”

    *

    “宁大人又来了……”

    窃窃私语声。

    “他不是身子骨不好?怎么这些天一直巡视我们?闹得我们都没敢休息……”

    “嘘,少说话,鲛人耳力好。说不定他是想提拔些人跟去晴王麾下呢?”

    营帐前的兵士们都笑了起来:“谁都知道晴王麾下的人都要有些灵力,我们这等人,哪里能去呢?怕是消遣我们吧!”

    “你们说,他是不是之前那个宁姓小公子啊……是冬洲的大恩人吧?”

    “绝对不是,之前的小公子是立过战功的……可不是晴王禁、脔。”

    “别说话!列阵!他来了!”

    灵马飞驰而过,宁时亭在大雪的练兵场勒马停下,鲛人深青色的眼眸里没有别的情绪。

    议论与误解,他这些年听多了,早已没了感觉。

    他声音有些沙哑,“诸位是冬洲的兵。严冬边关,大雪苦寒,各位当初愿意来此,定然也是有志之士,只是风雪消磨意志,让冬洲的将士,成了一群废人。”

    “我不是来此消遣你们,我只一句话。”宁时亭咳嗽了一下,颊边浮出病态的红晕,“愿意重整旗鼓的人,听我命令,一月之内整肃军纪,各司其职;不愿的,遣散回家。”

    “若是不服我,檐下三滴水为时,尽管上来挑战。”

    “我不为你们成为谁的兵,我要你们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我要你们还记得,怎么保护这片土地。”

    这是他能为冬洲,为这片被晴王吸干一切灵气的土地,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宁时亭手腕翻转,雪亮长刀抽出——只一刹那,树上一只雪鸮振动了翅膀,拂开一片落雪。

    雪鸮眼底金色光芒亮起又闪过。

    这一刹那,他的身影仿佛与从前重叠,在西洲王府后山,他一刀劈开起火的山门,等着接轮椅上的少年回来。

    他宁时亭前生为人欺骗,被人左右,一把武器,不挑主人,今生他绝对不会再这样——一把武器,也要用自己的力量,守护应该守护的人。

    他深爱的那个少年,从来不曾把他当做武器。

    第142章 起事

    142

    碎雪落下。

    大多数军士都没有上前挑战他——大雪,边关与久无战事,最销心智。

    宁时亭说得不错,他们的锐气与年少梦想都已经被这片苦寒而贫瘠的地方消磨殆尽。它们跟着九洲的灵气,失去的登仙机会一起消散了。

    只有一个年纪稍小的少年,听说了他的流言,大笑出声:“我们守我们的,以色事人者,满腹黑水之人,却来给我们讲道义责任,你既然说了,我就来试试!”

    刀光亮起,出声的是旗手,策马从阵后飞身而出,直奔宁时亭而来!

    一息之内,士兵抬手抽刀,雪亮刀光从人眼前晃过,他以为是自己抽出了刀,可一抬手却空了——宁时亭勒马转身,转身之间,手中长刀入鞘,入鞘之际,雪地中响起清脆的刀刃落地直升。

    宁时亭轻轻吐气,白汽在冰冷的空气中散开。

    士兵愕然回头,望见自己的刀直接被斩断在地,他根本连挥砍都没砍下来。

    这一刹那间,所有人都震惊了——这个貌美如仙的毒蛟,传闻中以色侍人的孱弱公子,居然有这样的身手。

    从前宁时亭在暗,一身暗杀术与致命香,都为晴王做事、拔除钉子,宁时亭自己也说不清,这是不是他第一次,正大光明地亮出自己的身手。

    那是飞蛾扑火的力量,每一次出手,就是对他残余生命的消耗。

    “还有人吗?”

    宁时亭问道,他声音很轻,但是十分清朗通透,带着寒凉的意味。

    没有人了。

    残雪落尽,温热雪白的羽毛扫过苍绿发冷的松针,雪鸮眼底的金色消散,回归本色。

    风声飞起时,宁时亭抬头望向天空。晴王配给他的随从终于策马赶了上来:“宁大人,怎么了?”

    “那是什么?”宁时亭眯了眯眼睛,他最近身体情况每况愈下,视力也没有以前好,“鸟吗?”

    “报告宁大人,是只雪鸮,您喜欢?”随从问道,“我们去替您捕过来?”

    “不必了。”宁时亭视线恢复清明,他望见那只雪白的鸟儿又落在了另一颗树上,开始啄食枯败的种子。

    “是一只普通的鸟儿。”

    如果是他,他会落在他肩头。

    陪他度过边关风雪,或落在前边为他引路,头顶星星那么亮,天空高广而深沉,呼吸间是清透的草木香气,还有雪的气息。

    千里之隔,九洲落雪。滚滚雪原白浪之中,有一少年乘狼奔袭,他收回一缕灵识,掐灭在自己指尖,随后咳出一口漆黑的血。

    灵识可随生灵自由散布,但是距离越远,越消耗神识心智。他们如今快要抵达西洲,从这里到冬洲距离已经极远了,他无法再支撑下去了。

    “殿下,你还好吗?”

    金脊弓起背,他的脖颈处的狼毛被这一口黑血染透了,他嗅到了血的气息,甩甩尾巴搭在顾听霜身上。

    顾听霜骑在他背上,身后的雪里跟着无数灵山白狼,都在雪中沉默地行进着,他们一路走雪脉,山与地一路护送他们,所过之处,树木深入地脉裂开缝隙,为他们掩护。

    小狼从顾听霜怀里睁开眼,伸舌头舔舔他指尖凝干的血渍——小狼在冬洲也受了不浅的伤,伤口正在逐渐愈合,身上的毛色也开始掺杂一缕一缕的金色。

    “我没事。”顾听霜一说话,复又咳出一大口黑血。他苍白的指尖抓着金脊粗硬的狼毛,眼底的笑意让人几乎难以和他的话联系在一起:“这个身体支撑不了多久了。”

    两次毒蛟之毒。返魂香是让他起死回生,聚拢灵气的,都夷香令他不死不灭不耗,可并不能解毒,毒性与寒冷都在折损他的血与骨,让他一天比一天虚弱。

    小狼伏在他手边,狼嚎声嘶哑呜咽,顾听霜指尖用力,骨节清晰地凸出来,揪住了小狼的尾巴。

    他笑里带着一些沙哑:“你怕是把他手臂咬断了,笨猪。”

    小狼耳朵耷拉了下去。

    他们深夜自峡谷关入西洲,随后取冻成冰的水道,奔往百里府。

    百里府戒备森严,听书坐在正堂中,眉眼透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沉肃,焚绿坐在轮椅上,正在试香、制香,府上的信鸽隐秘地一轮一轮飞来,有的冻死在大雪的路上。

    一只信鸽飞入庭院,它冻得半死,立不稳就滚落在地,刚有侍从想过去捡起来,却不知何处直接飞来一个巨大的白英,伴随着兽类的低吼声,白狼耳上有一道月牙型的伤痕,狼吞虎咽地将这只信鸽舔卷入腹。

    庭院众人立刻被吓得不敢动弹,听书却猛然坐起,快步踏出:“月牙,你主人呢?”

    “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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