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铭道:“但您现在已经知道了,也该明白,谁能依仗,谁不能依仗了吧?这些年下来,钟宛他……也未必没疑心过您的。”

    “他疑心过我,我知道。”宣瑞迟疑,“那年……那年……”

    汤铭忙问:“什么?”

    宣瑞惊恐不定,似乎真的将汤铭当依靠了,忍不住快速道,“那年,老太医死前,逼问他……问他……”

    “问他,当日没给郁赦下毒,到底的是怕黔安被牵连,还是不肯手刃仇人,钟宛说——”

    汤铭哑然:“归远说什么?”

    宣瑞抖声道:“钟宛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那会儿……外面都是传言,说钟宛和京中的郁小王爷有私情,说他两年前在郁王府别院如何如何,空穴来风,必有其因。”

    一墙之隔,钟宛倚在墙壁上,胸口起起伏伏。

    “老太医觉得钟宛对不起我父王,死之前,将……将……”宣瑞低声道,“将之前交给钟宛的毒药下在了他的饭菜中……不过还好!他没吃多少!救回来了!太医这才对我说了,这不怪我啊!我也是之后才知道的啊!且老太医也是因为忠心我父王的缘故……所以……”

    宣瑞声音发抖:“这事儿真不是我指使老太医做的,但我总觉得,钟宛似是疑心我了,但这么些年过去了,他活过来了,谁也没再提这个,我以为就过去了,我以为……”

    宣瑞急急道:“我也没办法啊!我怎么知道老太医都要不行了还恨着钟宛,要下毒呢?那会儿正是流言满天飞的时候,钟宛如不是真的和郁赦如何,为何,为何……要传出那样的流言呢?若全是假的,京中的郁赦,又为何对这不堪流言听之任之呢?钟宛他自己也没同我们解释过啊!”

    隔间,钟宛手指发抖,他几番忍耐,最终苦忍不住,“哇”的一口,喷出了一口血。

    郁赦脸色骤变,嘶声道:“归远!!!”

    电光火石之间,隔间外的汤铭宣瑞大惊,不等他们反映过来,外面林思破门而入,家将们跟着冲了进来,家将身后还有一个被郁赦暗中吩咐带来的宣瑜和宣从心。

    宣瑜小脸苍白,被人推搡着上前,怔怔的看着宣瑞。

    宣瑞被这阵仗吓坏了,好半天没反应过来,他呆滞片刻,哑声道:“你俩……怎么来了?”

    宣瑜抖着嗓子:“哥……你刚说的,是什么啊?”

    宣瑞只见林思,还没多害怕,他闹不清这些人是不是自己府上来救自己的,只白着脸失神道:“你不懂,我回头同你说,你们怎么来了?这些人是你们带来的?”

    宣瑜不可置信的看着宣瑞,还在问,“你刚说……钟宛是来害我们的?”

    宣瑞怒道:“我没这么说!我只是……是人就有私心,你还小不懂,我回头同你说!”

    “我是不懂……”宣瑜声音喑哑,“我到现在也不知道父王是怎么死的,但……钟宛是为了我们,才会黔安的,这不是真的吗?”

    宣瑞心虚的看了林思一眼,他知道林思是钟宛的心腹,怕他回头跟钟宛说什么,情急之下推搡了宣瑜一把,低声道,“回头再说!”

    宣瑜被推倒在地上,浑身发抖,他踉跄着爬了起来,低声念叨,“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但……但这些年,把我带大的是钟宛……教我识字的是他,让我明理的是他,手把手……”

    宣瑜眼泪崩溃,仍在嗫嚅,“手把手的教我写仁义礼智信的人是他……”

    宣从心双目噙泪,忍无可忍,上前一把攥住宣瑞的衣领,盛怒道:“宣瑞!!!他当年才十六!比现在的你还小一岁!七年来他几次差点把命丢在南疆!图了个什么?多少年来生死挣扎,就图让你这么猜忌的吗?!”

    第60章 七载间,深恩负尽,本已无颜多言

    郁赦将钟宛轻轻放在地上, 慢慢地走了出来。

    郁赦脸色青白, 眼中通红, 如厉鬼一般直直的看着宣瑞,声音嘶哑,“他身上的毒……”

    宣瑞一见郁赦登时吓得跪在了地上, 他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到底怎么了,惊恐道,“郁、郁赦?”

    “我……”郁赦不可置信的看着宣瑞, 咬牙切齿的喃喃, “我当年是疯了?我居然故意放他走,让他去找你, 我……我明明舍不得,我居然纵他去找你, 我……”

    郁赦口中泛起一股腥甜,他恨不得一头扎回七年前, 一耳光扇醒自己。

    自己是多蠢,将那么好的归远,拱手让给了这个东西。

    郁赦竭力按捺着心头邪念, 来之前, 他已将局布好,一面同钟宛悄悄潜伏进来,另一头命人虏了宁王的两个孩子来,让他们两个看看清楚,到底是谁对不起谁, 如此自己来日夺了宣瑞的郡王爵位,这两个孩子也不会误会钟宛,不至于让钟宛多年来一片苦心尽付东流。

    自己明明是想尽力不想让他伤心的。

    郁赦本能的摸向腰间藏着的匕首,反正已错上加错了,不如现在直接宰了他……

    另一头,汤铭见有人来了,且人数不多,原本心头一喜,只是左右不见钟宛有些疑惑,一见郁赦他也白了脸色,失神,“怎么又是你?!”

    郁赦闭上眼,转头看向汤铭,他深呼吸了下,低声道,“留着黔安的人,留着这个老的,庄子其他人……杀干净……一个不留,庄子烧掉。”

    汤铭心头大惊,“我庄子外还有……”

    “已经解决了。”郁赦的心腹家将对郁赦一拱手,“方才带小姐少爷来的时候,属下等不慎露了点行踪,我们怕惊扰到别人,乱了世子的事,索性先把他们杀了,庄子里十七人,庄子外藏着二十三个人,路上接应的还有十四个人,是不是?”

    汤铭目眦尽裂,“郁赦!”

    “闭嘴。”郁赦声音哑然,“你最好保佑钟宛没事,不然……这屋子里的人,我一个都不会留……”

    郁赦转身返回内室,一把将钟宛扶起,心头慌乱,“先回、回家。”

    郁赦用自己的披风将钟宛包裹好,拉他上了一匹马,由几个家将护送,头也不回的回城去了。

    钟宛做了个梦。

    梦里他还是个懵懂幼童,顽劣不堪,整天跟林思在宁王府里捣乱,上树掏鸟蛋,下水摸鲤鱼,好好的新衣裳,穿不了两天就要打补丁。

    他的嬷嬷每天就一件事要做,给他俩补衣裳,就这嬷嬷也补不过来,干脆去库房里讨了点结实粗糙的布匹来给他俩制衣裳,宁王妃看不下去,说……

    说钟宛就算是义子,那也是王爷的儿子,不能穿打补丁的衣裳。

    宁王妃选了最密实的绸缎给钟宛做衣裳,又特意命人在衣服的袖口膝盖内里处缝上鞣的薄软的兽皮,又结实,又抗摔,从那么高的假山上摔下来,手肘着地,都不觉得疼。

    宁王妃自己没有孩子,钟宛和林思想要个弟弟做跟班,钟宛几次问宁王妃,自己何时能有个弟弟,宁王妃总是浅浅的笑一下,接着做自己的事,不答话。

    后来,钟宛偶然听府里的老人私下窃窃,说宁王妃是皇帝指婚给宁王的,起初两厢都不情愿,只是圣意难为,凑合着过日子罢了,如今缓和了些,但不冷不热了好几年,如今彼此都拉不下面子来,总也不在一处。

    钟宛听的半懂半不懂,拉不下面子来又怎么了?他俩在不在一处又怎么了?女人年纪大了,不自然就能生孩子吗?

    但他还是想要个弟弟的,又过了一年,弟弟还没等到,钟宛大了一岁,稍稍明白,这俩人还得是经常在一处的好。

    那日是中秋,一家人难得的坐在一起吃了一顿饭,宁王和宁王妃彼此都有些尴尬,都想说点什么,但一开口就莫名其妙的尴尬冷场。

    钟宛个头还矮,夹菜也不方便,宁王妃就让他坐在自己身边,亲自替他夹菜。

    钟宛看看宁王妃再看看宁王,没心没肺道:“母亲,你给我改个名字吧。”

    宁王妃蹙眉,“改什么?”

    钟宛咽下嘴里的菜,含混道,“招娣,钟招娣,我不嫌难听。”

    做了二十几年的大家闺秀的宁王妃,头一次在饭桌上笑的肚子疼,宁王死死忍着笑,起身替宁王妃拍了拍,宁王妃脸稍稍红了。

    从那日起,宁王和宁王妃就总在一处了。

    过了不到一年,宁王妃果然给钟宛生了个弟弟。

    再过了几年,那个弟弟也果然成了钟宛和林思的跟班,整天追在钟宛和林思后面,被两人逗来逗去,钟宛和林思都爱欺负宣瑞,但又宠着他,上树的时候,宣瑞爬不上去,钟宛会背着宣瑞。摸鱼的时候,宣瑞一条都摸不到,钟宛会把最大的那只送给宣瑞。

    宁王妃生双胞胎的时候难产了,走之前,宁王妃跟宁王说了几句话,又看向了钟宛,眼中藏了许多说不出话,钟宛红着眼睛跪在宁王妃床前,拉着王妃的手低声道:“母亲放心,父亲将来若是续弦,我也会护着弟妹,不让后娘欺负我们,不让他们吃苦。”

    宁王妃脸色惨白,闻言撑不住笑了下,她在钟宛头上揉了一把,叹口气,让钟宛好生待自己,说完就走了。

    钟宛半睡半醒间,哑着嗓子,低声呢喃,“王妃,我怕是……我怕是……”

    床头,郁赦攥着钟宛的手,闻言心口狠狠的疼了下。

    郁赦在钟宛头上揉了一把,沉声道:“你放心,宣瑞的事,我料理好了。”

    “宣瑞的爵位没了,我会亲自派人押他回黔安,留下人在黔安看着他,不许他再出封地一步。”

    “读书那会儿,我记得你穿的衣裳都是宁王妃亲手做的,她待你很好,我清楚,你的心思,我都知道……”

    “宁王的这爵位,暂时还没处置,待我料理好,会让宣瑜承袭。”

    “宣瑜顺利袭爵后,就能带着宣从心回黔安了,以后只要他肯老实度日,也能安稳了。”

    “归远……你好好的活着,我就不会杀他们。”

    钟宛不知梦中听没听见,他皱了皱眉,又睡着了。

    待钟宛再醒来时,已经是三天后了。

    钟宛醒来时身边只有冯管家,他嘴唇泛白,张了张口,“黔……”

    冯管家忙跟钟宛交代了,又道:“世子没把实情全部跟皇上说,一半一半吧,世子说了有歹人虏了宣瑞,但没说是谁,如今那庄子上的人全死了,皇上想追查也追查不出什么来,也是巧了。”

    冯管家给钟宛递了一盏热茶,轻声道,“皇上这几天身子不太好,根本也没这精力管,就这么放过去了,那个叫汤什么的,被世子秘密关押起来了,世子说还有话要问他。”

    钟宛闭上眼,点头:“好。”

    “你这些年……”冯管家叹了口气,“罢了,不说这个,黔安王府的两个小主人一直想见您,都被世子拦下了,府上的小姐送了些衣物过来,我给放到一边了。”

    钟宛声音喑哑:“世子……”

    “世子挺好的,说起来也怪了,越是事多,世子越是明白,这几天处理公务十分得当,因为围剿逆贼有功,还被皇上赞赏了呢。”冯管家不放心的看了钟宛一眼,“就是担心你。”

    钟宛勉力起身,轻声道:“挺好的,我……我自己待会儿。”

    冯管家答应着,退下去了。

    钟宛出了一会儿神,披上外袍,慢慢地下了床,走到了书案前。

    钟宛拿起笔,他有点畏冷,瑟缩了下,胸腔里火烧火燎的疼。

    数年前,在狱中得知宁王身殒时,钟宛也曾喷了一口血,但那会儿年轻,没吃药没歇着,竟就那么生生的挺过去了,现在想想也没觉得多难受,这次却不行了,钟宛觉得自己肚子里好像是被人埋了十多柄刀锋进去一般,只要稍稍一动,就扎的他五脏六腑跟着一起疼。

    钟宛伏在书案上休息了一会儿,展开一张纸,提笔刚写了个“男”字,钟宛失笑,揉了丢到了一边。

    “宛跪禀。”

    “宣瑞之事,料父亲……”

    钟宛攥拳,他低头深吸了一口气,一把将纸又揉了,丢到了一边。

    钟宛缓了好一会儿,重新提笔。

    “宛跪禀。”

    “宣瑞之事,料王爷王妃在天有灵,已具悉。”

    钟宛眼眶红了,咬牙忍着。

    “宛自京中至封地,蹉跎数年,为求自保,无所不为,种种下作之事,料王爷王妃亦具悉。”

    “数年来,于王府,辱门败户。”

    “七载间,于子宥,深恩负尽……”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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