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怕漏了什么要紧事,若不是怕安国长公主心高气傲不肯同自己说话,钟宛其实是想自己来应付她的。

    安国长公主看看两人,“罢了,反正我同你说了,你转头也要告诉他。”

    安国长公主想了片刻,道,“今日,借着他们来回撕扯吵闹,倒是让我意外查明了一件事,此事同你我都有关,我来告诉你一声,免得你我还糊涂着。”

    “七年前,有人造谣生事,对我说,当日我自己那个孩子,是皇帝暗中施计,害我没了的。”

    安国长公主苦笑,“我当时气疯了,打了你,又让你去郁府宗祠跪着,从那之后……咱俩的母子情谊,彻底断了。”

    “后来查明了,那孩子确实是我自己不小心没了的,但我一直不知,到底是谁放出这种流言来,先害了我,又害了你,今天终于知道了。”

    安国长公主看向郁赦,惨淡一笑,“你信吗?是皇上,是我的好皇兄,你的亲父皇。”

    钟宛脸色骤变,郁赦怔了下,随即嗤笑一声。

    “是真的。”

    “当日,宁王已经死了,留下的几个孩子也被皇上扔到了那贫瘠之地自生自灭,皇帝再没任何顾虑。”

    “钟家彻底败落了,宁王府死的死走的走,没人再能翻腾他和小钟妃的那些烂事儿了,他不再担心你这个身世不详的孩子会害了他,又因为子嗣凋零,他想认回你了。”

    “皇帝当日就已有了立你为储的念头,几个儿子里,唯你最成器,他心中其实早有选择,但……”安国长公主失笑,“但你我母子情分深厚,你是个好孩子,很孝顺我,也很敬重郁王。”

    “儿子不能成了别人的,儿子若能继位,也不能尊外人为父母,皇帝怕将来我和郁王干涉朝政,想彻底断了你我之间的情分,让你只依赖他一人,但这要怎么断呢?”

    “最好的结果,就是我亲自将你推给他,最好的法子,就是以我自己那个薄命的孩子为由,引我发狂。”

    “果然,我怒火冲天,对你种种冷待,按着皇帝原本的计划,这会儿他会重新将你接入宫中,瞒下他和小钟妃的龌龊事,编一个故事,把你是他亲子的事娓娓道来,让你顺顺当当的认他为父皇。”

    “这也是为何我后来能查清孩子是自己不小心流掉的,因为原本的结果,是我查明真相后追悔莫及,但再也无法修复同你的关系,你失了母亲,才会进一步的同皇帝亲厚。”

    “可偏偏,中间又出了个岔子。”

    安国长公主紧紧攥着帕子,“郁幕诚知道了。”

    “宣琼还好好的在那呆着,郁幕诚怎么肯让皇帝立你为储?他插了进来,抛出无数线索,引着你,勾着你,让你把当年之事查了个清清楚楚。”

    “如若不然,你当时那么小,怎么可能查的那么明白?”

    安国长公主心悸道,“皇帝的如意算盘落了空,可一不小心,全完了……”

    那件事后,郁赦脱胎换骨,成了另一个人。

    纵然早就隐隐猜到了,听安国长公主这样说出来,钟宛还是禁不住气的双手发抖。

    好好地子宥,就这么被这些人一刀又一刀,伤成了现在这样。

    “这些年孩子的事让我耿耿于怀,阴差阳错的同你情分断绝,更是我心头之大恨。”安国长公主起身道,“到现在知道这些,我一时竟不知该怨谁了,不管是帮皇兄还是帮郁王,我如今都心有不甘,子宥……我是真的累了。”

    安国长公主自嘲道,“反正闹到今日,我两边都帮过了,无论你们将来谁继位,就算是碍着自己的情面,也不至于杀了我,罢了,我不管了。”

    安国长公主走前疲惫的转身看了郁赦一眼,“当年……郁王纳妾,又接二连三生下庶子,你为了我几次顶撞他,我同你说,不必多言,你说……”

    安国长公主道,“你说,身为人子,怎么能不维护母亲?”

    “可后来……”安国长公主眼泪流了下来,“你生不如死的时候,我明知不是你的错,却由着你被伤了这么多年,子宥……是母亲不好,竟没想着要反过来护着你。”

    钟宛喉间剧烈哽咽,那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安国长公主终于走了。

    钟宛深吸一口气,走到郁赦身边小心的拉起他的手,不等钟宛开口,郁赦淡然一笑,“无妨。”

    郁赦看着钟宛,失笑,“真没哄你,不知怎么的,这次我一点儿也不难受了。”

    钟宛顿了下,忍了又忍,眼泪蜿蜒而下。

    钟宛低头,无声哽咽。

    “明白了,是你代我难受了。”郁赦掏出帕子来替钟宛擦了擦,低声道,“有件事,我早就想同你说了,但时机未到,空谈许诺都没什么意思,今天……我感觉时机终于到了。”

    钟宛抬眸看着郁赦,嘴唇微微动了下。

    两人目光交汇,郁赦意外的一怔,低声道,“你其实早就猜到了,是不是?”

    钟宛紧紧的攥着郁赦的手腕,哑声,“你再、再好好想想。”

    郁赦洒脱一笑,“早就想好了。”

    安国长公主对外称病,从乱局之中抽身而退,闭门不出。

    三日后,透过郁慕诚的人证物证,崇安帝当年勾结小钟妃鸩杀先帝的事水落石出,同庶母私通也罢了,杀父弑君的铁证赫然摆在了众人面前,阁臣们辩无可辩,宗亲一派扬眉吐气,接着义愤填膺,势要为先帝讨一个说法。

    郁慕诚行事周密又小心,凡是涉及当年之事,只称“听说”和“料想”,再将证物抛出,所有的事都由其他人查出,问到他头上,郁慕诚就矢口否认,只说多年来他早就怀疑,但兹事体大,他一直未敢彻查。

    合着多年来,他什么都不知情,却总能鬼使神差的拿到证据。

    所有人都清楚郁慕诚在说谎,但崇安帝一派的人奈何不得他,宗亲们更是指鹿为马,一时间郁慕诚竟成了大忠臣。

    一切都在按照郁慕诚期待的发生着,崇安帝被气昏几次又活了几次,虽拖拖拉拉的一直死不了,但也权柄尽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曾经最倚重的臣子放手施为。

    压死崇安帝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先帝的一件遗物。

    内务府开了宫中陈年库房,找出了一件旧衣。

    先帝死后,这些东西不是烧了就是随葬了,恰巧就漏下了这么一件衣裳,因被宫人错手放进了书箱里,被存放了起来。

    旧衣上沾着点点药渍,是先帝病重时呕吐沾在上面的。

    经太医和年老仵作们检查,药渍中确实有毒。

    崇安帝的人一直咬死了称先帝确实是病重而亡,这件旧衣一出来,众人百口莫辩。

    几位执掌京中兵权的将领都是纯臣,起先还合力弹压宗亲一派,所以纵然宗亲们如何猖狂也无法逼宫。但如今崇安帝弑君的罪证确凿,几位纯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崇安帝执掌皇权,众人理应誓死效忠,但先帝就不是皇帝了吗?谋杀先帝之人,又该不该继续效忠?

    僵持之际,黔安官员禀告,说寻到了原黔安王的踪迹,原黔安王宣瑞确是崇安帝派人暗杀的,只是有老天庇佑,宣瑞大难未死。

    崇安帝先杀先帝,再冤杀宁王,如今竟连宁王嫡子也不放过,重重恶行终于让宗亲们忍无可忍,宗亲们誓要迎宣瑞回京,储君之事,要重新再议。

    走到这一步,崇安帝一派已无计可施。

    郁慕诚虽还出不了宗人府,但他一点也不担心了。

    就是还要被软禁一段日子又如何?宣瑞想要继位,先要放了自己才行。

    郁慕诚殚精极虑了数月,终于尘埃落定,他彻底放下心来了,宗人府中郁慕诚每日茶饭好生吃着,心绪平和,养足了精神,静候宣瑞进京打最后一场翻身仗。

    但这次,老天没再眷顾他。

    宣瑞失踪了。

    “不可能。”郁慕诚不愧在朝中沉浮多年,练就了一身的好功夫,他听罢钟宛的话脸色如常,轻轻摇了摇头,“你不必来骗我了。”

    钟宛静静地看着郁慕诚,“不信就算了,我走了。”

    “慢着!”郁慕诚手指无意识的动了动,“你方才说……说宣瑞失踪了?什么叫失踪?怎么会失踪?”

    钟宛淡淡道,“失踪就是失踪了,从头到尾都是郁王爷你叫唤的欢,言之凿凿的说宣瑞还活着,你有什么证据?”

    郁慕诚急切道,“宣瑞就是证据!”

    钟宛道,“可他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宗亲们慌乱不安,所有人都被你的空谈害了。”

    郁慕诚愣了下,语调不稳,“他明明没死!是我的人将他救下了!我怕宣瑞再受皇帝暗杀,暗中派人护送他入京!我的人明明一直说宣瑞好好的!”

    钟宛静静地看着郁慕诚,没说话。

    郁慕诚突然看向钟宛,片刻后,他全明白了。

    钟宛看着郁慕诚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色怜悯道,“郁王爷,贪心太过了吧?”

    “你原本是有机会把宣瑞彻底抓在掌心的,但为了让我和子宥离心,你特意放了子宥的人跟着,好在宣瑞出事之后让我迁怒子宥。”钟宛一语道破郁慕诚心事,“万一宣瑞真有个好歹,将来若有人追究,你还能赖到郁赦头上,一石三鸟,是不是?”

    郁慕诚脸上血色尽褪。

    “走到这一步了。”钟宛沉声道,“你还不忘害他。”

    郁慕诚尽力控制着自己冷静下来,质问道,“是你们半路截杀了宣瑞?钟宛,罔宁王当年如此疼爱你,你为了让郁赦继位,就是这样对宁王的儿子的?!”

    钟宛懒得解释了。

    郁慕诚飞快思索片刻,心中突然又想起一人来,突然高声道,“来人!来人!!”

    “晚了。”钟宛冷冷道,“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告诉你,皇帝马上就要驾崩了,子宥已经入宫了。”

    郁慕诚这会儿还真正没明白“晚了”是什么意思,他不管钟宛,彻底失态,起身厉声叫人。

    同一时刻的宫中。

    崇安帝蜡色的面孔中透着青色,他竭力的张着口,吐出一口气后半晌“呼哧”一声,才能再吸进一口气来。

    寝殿外跪了一地的人,众人呜咽不止。

    寝殿内,郁赦站在床头,漠然的看着崇安帝。

    外面一个老太监跌了进来,喜形于色,“皇上!皇上!宣瑞那逆贼确实是死了!根本就找不回来了,宗亲们都慌了!”

    崇安帝瞬间睁大了眼,他看向郁赦,费力的把他还能动弹的那只手摸到枕头下,拿了一封诏书出来。

    崇安帝抖着手,将诏书扔到床下,又费力的接过老太监递给他的笔,在被子上鬼画符般写道:登基,时间不多了,别等他们回过神来,去找宣……

    崇安帝气力耗尽,跌坐回床上,写不下去了。

    郁赦捡起地上的诏书,打开细细看了一遍,片刻后低声道,“我就知道。”

    “为何一直攥在手里,为何迟迟不肯交给我。”郁赦摊开诏书,淡淡道,“皇后的人选都定好了?”

    郁赦低声问道,“我若要登基,就必要娶你替我选好的皇后,是不是?”

    崇安帝死死的盯着郁赦,眼中露出一丝快意。

    纵然宗亲们浑水摸鱼,张牙舞爪的闹了这么多天又如何?国不可一日无君,自己一走,马上就要有新帝继位,宣瑞都找不见了,谁还敢对郁赦说半个不字?

    纵然郁慕诚蛰伏多年又如何?到头来,这不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纵然郁赦桀骜不驯又如何?他要这龙椅,就得连着皇后一起接下。

    虽没能断了钟宛入仕的可能,但郁赦的婚事上,崇安帝绝不肯让郁赦顺着自己的心意胡来。

    伺候崇安帝的老太监胆战心惊道:“太子,皇上之前说了,怕您糊涂,将来为了钟少爷不肯娶皇后,所以……要替您安排好,皇后母家势大,配的上您,想来您也不会轻忽怠慢,如此……对谁都好。”

    郁赦一笑,“最后的诏书上,还要摆我一道。”

    崇安帝安心的喘了两口气,重新拿起笔,在被子上画:那个孩子,捏在你手里,很好,但也别再耽误时间,宗亲们马上就会想起他来,别让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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