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那年夏天,我们去树林里粘知了,仰头仰累了就扔了竿子,在山谷里的一堆破石头上爬来爬去。路上来了三个骑高头大马的人,头上都戴着遮住半张脸的金色头盔,身上穿着抢眼的红衣服,披风在身后随着马的步伐一抖一抖,那威风让我们眼睛都直了。为首的那个下马上前问我们这村子是不是叫“石鹿”。来人一张嘴,我们都惊呆了——这穿戴得像年画上的大将军一样的人竟然是个女的。

    知道这里叫“石鹿沟”,她们三个就拴了马,和我们在这堆石头上“玩”了一阵,指着一些石头上凹下去的道子给我们看,说那其实都是古人雕刻的画。她们说,这里曾经有一座庙宇,庙里有一面石头墙,上面雕着一只很大的鹿,我们村子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

    拿到的十几只知了都在旁边的布袋里聒噪,我们心不在焉地听完,就任这几个人骑马走了。

    这事情过去三天,村里一下子来了十多个这样打扮的女人,都戴着那种遮住上半脸的金色头盔,在徐大户家明晃晃地站了一院子。

    她们说自己是皇宫里来的鸢英卫,要我们村准备迎接皇后娘娘。

    我们这村子又小又偏,不到缴纳赋税的时候,县府都不怎么派人来,竟然会被皇后娘娘知道?!

    领头的那个说: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感念神灵,今年带着后宫一众内眷去南边的锦城祭拜民间最大的蚕神殿。回来路上听一位高士说这里有座石鹿庙,古时曾有石鹿显灵救人。敲当今皇上楚家家史里有记载,第一代先祖与蛮夷征战时误入迷阵,刹那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正走投无路的时候,远处出现一只金角灵鹿引他走出险境,得以生还。所以皇后娘娘就起意想来看看这个地方。

    偶尔来这的那位瘸腿说书先生从没讲过这金角灵鹿的故事,徐大户一家和看热闹的乡亲都听得目瞪口呆。讲完故事,那女人在大户家的旧茶几上放下了重重一匣子金银,让村里人用这钱在风景最好最舒服的地方扎下帐篷,铺下地毯,准备好新谷鲜蔬、时令果品供宫里贵人们歇脚。

    徐大户慌神了,他从不知道我们山里那堆破石头是上古的神殿,更没见过宫里出来的人,只是连连憨笑着,先把这匣金银死死搂在怀里。我听了“母仪天下”“内眷”“锦城”“家史”这样的生僻词语,带着二弟和其他孩子嘻嘻哈哈地跑回家去问母亲,母亲的绣花针一下子就穿破了手指。她回过神来,草草搪塞了我们几句就撵我们出去玩,自己一整天都闷闷不乐、神思恍惚,连晚饭的粥都有了一丝焦糊味。

    接下来的日子里,村里被宫里来的人们翻了个底朝天。男子都被征去铺路修桥,女子都被征去洒扫布置,连我们这些孝也被圈起来学规矩。那些红衣金盔的女侍卫成日里提着刀骑着马,在村子周围的山林田野里转悠,每天都有人来埋怨她们踩坏了庄稼。她们的领头倒是好脾气,只要有人来告状就抓出一把钱来打发,说这是“排查”,必须得查。

    那时候,我父亲白天在外面干活,晚上回来吃了饭就拿着铺盖睡在徐大户家马棚里,好给突然多出来的这些马上夜草。母亲怕父亲夜里冷,每天睡前烧了热水让我给父亲送去。我有一件穿不下的徐缎子袄,改小给刚断奶的三弟穿了,多出来的袄面和棉花就被巧手的母亲变成了一个大鲤鱼形的茶壶套。我觉得提着一条红鲤鱼走来走去好玩得很,所以特别喜欢这个差事,正好还可以再赖在马棚里和父亲玩闹一阵。到了马棚,父亲就给我仔细讲这里面有几匹好马,各自好在什么地方。那时候有个女侍卫,明明骑了一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马,却把它宝贝得不行,每天定要来看一眼才睡。赶上她出来看马的时候,父亲就把我抱在膝盖上用胡子扎,惹得我乱踢乱躲,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等到那女侍卫看完马回屋去点了卯、吹了灯,父亲就把那张疤脸一翻,撵我回家睡觉。

    拿了宫人给的金银要办事,徐大户成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后来扛不住了就来求我的母亲帮忙,说村里统共没几个见过世面的斯文人,请她一定不要推辞。母亲本来躲在妇人堆里做活,不想抛头露面,拒绝了半天还是没躲掉,只好出来帮忙验看大户采买回来的东西,顺带管束我们,在大户家的前院里教我们行走坐立、行礼、说吉利话。一天,那个带头的女侍卫从外面打马回来,背后带了一个穿绸裹缎的中年妇人。这妇人自称是宫里管事的姑姑,要挑一些生得齐整的村童到时去给娘娘们敬茶献果。看见我们这群野孩子这些天的训练成果,她似乎吃了一惊。我母亲淡淡地回答:“我是从宫里出来的。”

    那妇人只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我和二弟却差点惊掉了下巴,原来我们的母亲是从宫里出来的!怪不得和其他人这么不一样!

    皇后一行随着爽利的秋风驾到的那天,村里已经装饰一新,徐大户还跑到最近的城镇里请了个贵的戏班。村民都穿了最好的衣服在道路两边等着。我和春花、杏儿等几个“生得齐整”的,头上插了山里采来的红叶野菊,额上还用那位姑姑的胭脂点了红点。我三弟眉间天生有颗朱砂痣,早晨打扮我们的时候,他一直在母亲怀里哭闹。徐大户娘子去抱过他来,开玩笑说:“怎么?你这小尿娃也急着要去见娘娘?瞧,自己都把红点早点好了!”

    乡亲们在路边蹲一阵站一阵,等了很久,柱子般笔直地立在道路两旁纹丝不动的女侍卫们总算一个传一个地说了句“来了!”我们都伸长脖子往坡下的大路望去,过了一阵,清寂的山野里像是出现了一条五彩的河流。耀眼的金盔侍卫的马队后面是密密麻麻的旌旗伞盖,袅袅婷婷的粉衣宫女……这神仙下凡般的景象越来越近,我们看得眼睛都不转了。打先锋的女侍卫拍着马来回嚷了好几遍,大家才想起来说好的跪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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