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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斐没有接,竟就着她的手,把那盏水喝完,方重新靠在榻上,向她说道:“你走吧,今日的事,就当本王病昏头了。”

    苏若华看他倒也算凯然磊落之人,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向他福了福身子,便要离去。

    出门之际,却听陆斐自身后忽然说道:“那戏子,并非本王的外宅,不过暂且收容她罢了。”

    苏若华回首,有些诧异道:“王爷为何同奴才说起这个?”

    陆斐微笑道:“没什么,只是想让你知道。”

    苏若华心念一动,并不敢再多问,打起门帘,出门去了。

    陆斐靠在软枕上,望向窗外,看着那婀娜窈窕的身影逐渐远去,满心皆是落寞。

    她进来时,他也在窗子里望见了。

    那时,他满心都是欢喜与期望,盼着她是惦记自己,自己想要来探望,虽明知一切或许都是自己的妄想,是自己的自作多情,但人发起痴来,便会萌生许多不切实际的企盼。

    她固然生的美,但他也算是万花丛中过的人,并不会轻易就为美色所迷。

    只是,每每看着她,极温婉极柔软却又极坚韧,这样几种品性竟能糅在同一个女人身上,委实有些不可思议。

    她对皇兄的痴情,为皇兄的事去奔走,都令他羡慕不已,生平没有一个人,能这样掏心掏肺的对自己。

    而这样一个女人,是被皇兄所占有的,这令他感到嫉妒。他也想拥有如此的女子,他渴望得到她的柔情和温暖。然而,他并无皇兄那样的幸运。

    将来,大概就是皇兄为他指一位门当户对的千金为妻。身为宗室子弟,他们的婚姻,总要考虑太多的因素,而个人的意愿,却往往忽略在外。

    元宝打从外头进来,嘴里说道:“王爷,皇上派这两位姐姐送的山参可是有年头……哎?王爷,您怎么了?”

    他一进门,就见他主子一脸落寞的躺在榻上,宛如一条被人抛弃了的狗子一般失意,不觉吃了一惊。

    元宝打从小时候起就进王府服侍陆斐,这主子可从来不是狷狂就是荒诞,几时有过这等模样?

    陆斐朝他挤出一抹苦笑:“没什么,让人给踹了。”

    元宝立刻就猜着怎么回事了,难怪昨日王爷故意淋雨,回来又不肯泡澡吃药,硬生生的将自己弄出病来,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他走到陆斐榻前,小声道:“王爷,奴才多一句嘴,您这在外头怎么胡来都行。就算是宫女,寻常的女子,您问皇上要,凭皇上待您的情谊,也不会不给。但这位姐姐,那可万万招惹不起啊。奴才这几日都打听了,皇上可十分喜欢她,打从她伺候了皇上,差不离皇上日日都要她陪着,再不见别的嫔妃了。王爷,何必为了一个女人,惹怒皇上呢?啊……这玉佩原来在这里!”

    元宝瞅见苏若华放在陆斐枕畔的白玉佩,不由欢喜惊呼道:“这还是老王妃留给王爷您的念想,之前您说丢了,奴才怎么也找不到,今儿怎么又冒出来了?”

    陆斐哂笑道:“它去的地方不容它,它自然就回归原位了。”

    这话没头没脑,元宝听不明白,但想着适才出去的那位,大约也猜到了什么,噤声不语了。

    陆斐看着窗外,那条通向前堂的小路,早已寂寂无人,他说道:“放心吧,本王自有分寸。不成,便是不成。”

    苏若华心中多日以来的结总算疏解开了,只觉一身松快。

    她走出秋枫轩,却见芳年正立在一株枫树下仰头看着什么,便出声招呼道:“芳年,怎么在这里?”

    芳年回头瞧见她,便笑着朝她跑来,说道:“姑娘差事办完了?奴才记着姑娘说要回去做枫露茶,于是问元宝讨了一只篮子,采些嫩枫叶。”

    苏若华果然见她臂弯上挂着一只小小的竹篮,几乎已放了半篮子的枫叶,便说道:“够了,这么多枫叶,已足够蒸出半锅来了。晓得你嘴馋,等皇上用过有多余的,就给你们都尝尝。”

    芳年看她神情欢悦,虽不知何事如此开心,也笑道:“姑娘说定了,可不许反悔。能尝姑娘的手艺,那可不是一般的福气呢。”

    两人说说笑笑,便回乾元殿而去。

    路上,苏若华想起要去折些杏花来,便又去了芳年所说的春兰苑折了许多杏枝,方才返回乾元殿。

    然而,才走到寝殿门前,却见春桃和露珠都在门上站立,两人脸色都有些不对。

    春桃见她回来,低声道:“姐姐,皇上在里面。”

    才说完,李忠已从里面出来,向她陪笑道:“若华姑娘,您可回来了。皇上等您啊,都等急了!”

    苏若华心中有几分异样,一面往里走,一面问道:“皇上不是在太和殿议事么?如何这会儿就回来了?”

    李忠说道:“议完啦,哪儿能没完没了啊?皇上也是人,那些朝臣也是人,都得歇歇不是?皇上一下来,就即刻回来看您来了。这您送个山参,怎么去了这么多时候?”

    苏若华自是不好直言,只敷衍了几句。

    走进寝殿,只见陆旻正坐在东窗下的条山炕上,正翻看着一本书。他已脱了外跑,穿着一件牙白色暗绣祥云纹路常服,头上的平天冠也摘了,只绾了一根龙首白玉簪,如此一番穿戴,更显得面如冠玉,俊美非凡。

    苏若华才从秋枫轩回来,同陆斐说了那么些话,猛然见了陆旻,只觉满心的柔情似水。

    她轻步上前,含笑道了一声:“皇上回来了。朝政忙碌,想必是累了。我才摘了许多嫩枫叶,待会儿蒸些枫露,沏枫露茶与皇上尝尝。我还折了许多杏枝,皇上瞧好不好看?”

    陆旻却没有抬头,也没有看她,淡淡问道:“去哪儿了?”

    苏若华看他神情不对,虽看似云淡风轻,却仿佛隐隐有着愠怒,就像盘在层层云霭之中的龙,不知何时就会探出爪子。

    她敛了笑意,微微细思,还是决意实话实说,道:“听李公公说,皇上要派他去给西平郡王送山参以为探视之意。我想着皇上在太和殿议事,不能没个妥帖的人差遣,便主动领了这差事。去了一趟,这才回来。”

    李忠在旁觑着,心中却知道:皇上这是装样子呢,那本书从打开到这会儿,一页儿都没翻。

    陆旻这方抬头看着她,半晌才淡淡一笑:“是么?”

    第七十二章

    苏若华端倪着皇帝的神色, 莫名的心中有些惴惴,但她自负问心无愧,便点头说道:“正是, 王爷很是感念皇上的恩德。”

    陆旻将书本合起, 放在一旁,向她抬起一手:“来。”

    苏若华怀中抱着花枝, 略一犹豫, 还是走上前去。

    陆旻拉过她,令她坐在了怀中,说道:“朕才走开一会儿功夫,你就跑出去了。想必, 平日里朕在跟前,你拘束的狠了。”

    苏若华微微一顿,片刻才说道:“也并非如此, 不过随手的差事,也能顺道走走罢了。倘或皇上不喜欢,往后我不会再随意外出了。”

    陆旻却不容她说完, 双手搂紧了她, 竟吻了上去。

    苏若华不防如此,闭目承受,却觉今日陆旻有些怪异,这亲热的举动里带了几分粗鲁,似有怒气,似在发泄, 更似是强行占有征服什么。

    与之前他懵懂无知时的生涩举动全然不同,他这是刻意的。

    两人纠缠着,杏花不堪□□,花瓣竟洒落一身。

    半晌,陆旻方才自她唇上抬首,嗓音暗哑道:“朕没说不让你出去,然而回来见不着你,心里就不高兴。”

    苏若华却红着脸,垂首低低嗔道:“皇上也真是的,李公公还在一旁看着呢。”

    李忠听见,忙低头道:“姑娘放心,奴才什么也没看见。”

    陆旻莞尔一笑:“你不用拿他来遮羞了,都是内侍,他在也同不在没什么差别。”说着,他又默然不语了。

    苏若华只觉得陆旻甚是反常,明明察觉出他在因什么事生气,他却偏偏不曾表露。在她面前,陆旻向来率性而为,有时甚至可谓是胡作非为。能有什么事,让这个任性的帝王隐忍不发?

    她也乖觉,并未多问,只是含笑问道:“皇上喜欢这杏花么?”

    陆旻这方看了一眼她怀中的杏花枝,虽已落了些许,但仍有大半在枝头,如冰似雪,清雅细丽,人面花颜,相得益彰,便说道:“赵佶言此花,易得凋零。不是什么吉祥寓意,看看倒是还好。”

    苏若华微笑道:“赵佶是亡国之君,自然满眼皆是颓丧。皇上勤于国政,文韬武略,怎能与他相提并论?我倒记得有一句旧诗,也是讲杏花的——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杏花看着娇弱,倒是颇有一番气节。其实呢,这些花花草草,不过应时而生,万物生长自有它自己的规律。吟诗作赋,不过是人聊以寄托情怀罢了。吉祥也好,不吉也罢,与它何干呢?”

    陆旻看着她,不由笑了一声,竟捏了捏她柔嫩的脸颊,说道:“你总有这些奇谈怪论,朕还说不过你。”

    苏若华看他终于笑了,便搂住了他的脖颈,柔声问道:“皇上可算高兴了么?您皱着眉头,这底下人的更是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了。”笑了两声,又道:“我去将这些杏花插瓶,摆在寝殿里,皇上看好不好?”

    陆旻笑道:“你费心折来的,那自然是好。插好了叫朕瞧瞧,朕若喜欢,就摆在太和殿里。”

    苏若华说道:“这可使不得,小家子气的东西,摆在大殿上,可不叫外臣们笑话吗?”说着,便轻轻自陆旻怀中扎挣出来,抱着花枝出去叫露珠寻花瓶。

    待她去后,陆旻坐在炕上,看着一地的杏花瓣,默然不语。

    李忠从旁劝道:“皇上,奴才以为,若华姑娘从来端庄稳重,恪守宫规,颇有妇德,不会……”

    陆旻摇头道:“朕信得过若华的为人,她绝不会行出秽乱宫闱的恶行。”

    李忠连连点头,又问道:“那皇上,您……”

    陆旻摩挲了一下额头,半晌叹息道:“朕心里就是不痛快。”

    李忠不由叹息了一声,他心中当然明白这个结扣在哪儿——皇帝是什么?是天下之主,九州之君,这普天之下只有捧着皇帝、敬着皇帝的,哪有让皇上捧着的?如今这若华姑娘入了皇上的眼,不止如此,还成了皇上的心上人。就是寻常人家的相公,能这样疼爱娘子的都不算多见,何况是皇帝?常人能被皇帝这般捧在掌心,早已感激涕零了。

    这若华姑娘对皇上也不可谓是不好,但她一向是个风轻云淡的性子,从不见有什么热烈的表现,如今又出来这么一桩黏糊的事儿。虽则宫里耳目众多,明知他们并没什么不当之处,但难免叫人心中疑惑。

    寻常人家的丈夫都会不快,何况皇帝?

    李忠正思索着如何劝解,苏若华已抱了花瓶进来,就站在桌旁,将杏花一枝枝的插入,又回首笑道:“皇上,瞧瞧好不好?”

    陆旻抬头望去,却见苏若华用了一口千峰翠色薄胎长颈瓶,插了三枝杏花在内,既有盛放的,亦有含苞的,错落有致。杏花雪白,用了青瓷瓶子,更有一番清幽雅致的气象。

    他看了两眼插花,目光却又落在了苏若华身上。

    她今日穿了一袭碧绿色春衫,一条同色盖地褶裙,头上插戴着一支白海棠绿玉珠花,耳下挂着一幅流云明玉珰,与花枝相互交映,正向着自己嫣然微笑,说不出的清爽媚人。

    陆旻这方看见,她今日所穿的裙子上,也绣着一片杏花。

    他心中唯有触动,起身上前,负手说道:“蜀中进贡了五匹月华锦,如雨后初晴颜色。朕待会儿叫他们拿过来,都给你。你穿上,一定极美。”

    苏若华浅笑道:“皇上已经给了许多不合规矩的东西了,再赏这月华锦,我实在有些受宠若惊……”

    她话未完,陆旻便打断斥道:“旁人给你什么,你就能收下。偏朕给你的,你就推三阻四!”

    苏若华一惊,顿时失声,垂下手来,看着陆旻,片刻低声道:“皇上,您怎么了?”

    陆旻不言,并不看她,只望着那束瓶花,半晌才道:“没什么,朕心里烦躁。”

    苏若华轻轻挪歩过去,挽着陆旻的胳臂,柔声道:“皇上,不是我不肯领受皇上的美意。但如今国有灾,正当上下一心,共克时艰的时候,皇上赏赐这样华贵的锦缎与我,易惹人非议。何况,这个时候,皇上即便赏了,我也不能穿啊。皇上若不高兴,那我就先领过来,放在库中。将来有了时机,再穿给皇上看好不好?”

    轻轻的两句话,像细柔的春雨,将陆旻心头的燥火轻易的熄去了。

    他长舒了口气,抱了她一下,方才说道:“不怪你,你想的周到。近来朝上事多,河南的旱情……是朕焦躁了。”说着,他走了两步,又道:“这瓶花插的好,送到太和殿去吧。朝政不顺时,朕看两眼,心里也安宁。”

    苏若华听着,便笑回道:“皇上既喜欢,以后每隔三日,我便送新的瓶花过去。”

    陆旻应了一声,在寝殿中转了几圈,说道:“前头还有些事,朕过去了。今日事多,午膳你便不必等朕了。晚上,朕再回来同你一道用膳。”

    苏若华答应着,看皇帝出去,便欠身恭送。

    待陆旻离去,苏若华起身,出了会儿神,又走到适才陆旻所坐之处,只见那丢在炕上的书册,却是《汉书》。

    她心中微微不安,拾起书册一瞧,那打开一页乃是《陈平传》。

    苏若华跌坐在炕上,捏着那册书,一字不发。

    露珠与春桃从外面进来,眼见此状,不由各自大吃一惊,连忙上前,一起问道:“姑娘,这是出了什么事?皇上、皇上发怒了么?”

    苏若华摇了摇头,说道:“皇上没有发怒,但还不如动怒。”

    两人面面相觑,都摸不着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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