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台吉用完药,已睡下来了。不能亲自出来相迎,还望公主恕罪。”班第近侍,名为乌恩其的黑脸壮汉,用生涩的满语对容温解释道。

    “无事,虚礼而已。”容温柔声催促,“听闻额驸伤得不轻,我甚是忧虑,还是快些进去瞧瞧吧。”

    睡着更好,万一等会儿班第醒了,她还得面对面的向他嘘寒问暖,想想便觉尴尬!

    乌恩其做了个请的手势,容温毫不迟疑的踏进内间。

    因樱晓方才那番话,已经灭掉了容温对额驸最后那点点隐秘的期待。

    所以,容温走近床榻的步伐,坦然到毫无新嫁娘的娇羞,甚至还夹杂了几分舍生取义的大无畏。

    内室不算大,简单陈设着几样常用的桌椅台柜,最显眼的,应属那张宽大得有些过分的床榻。

    容温目光落于床榻,从凸起的被卷弧度能隐约能判断出,床上躺着的男子身形修长高大。至于头脚,则被撩起的帘帐虚虚掩住,看不分明。

    容温上前一步,目之所及,猝不及防闯入一张清爽干净,眼睑紧阖的病美男脸。

    全然不似樱晓口中那般糙汉大胡子模样——只见这人轮廓流畅,浓眉高鼻,五官深邃至锐利。譬如画卷上,以浓墨重彩勾勒的点睛之笔。

    哪怕此刻他悄无声息的躺着,也能瞧出是个极英气威武的男子。

    这……

    容温步子与表情同时滞住,目光在男子脸上逡巡片刻,侧眸望向樱晓。

    樱晓唇瓣嚅动,满脸写着不敢置信。

    她素来心直口快,藏不住事。皱眉急声,对乌恩其道,“婚仪之上,我是见过额驸的,似乎并不长这模样。”

    乌恩其眼珠一转,哪能不明白樱晓的言外之意。身高体壮的彪形大汉低着脑袋,跟只憨厚大狗似的,好脾气地解释道,“姑姑勿恼,我等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弄个假额驸出来蒙骗公主。你且仔细看,额驸只是修了面。”

    说到此,乌恩其又憨笑着挠挠后脑勺,状似不经意的补充一句,“这不,应是猜到了公主会来探望,怕公主嫌弃。”

    容温闻言,忍不住又往床上看了两眼。

    乌恩其悄然觑着容温的反应,心下甚慰。深觉能向郡王与老台吉交差了。

    不就是撮合嘛。

    男女这档子事儿,哪有不先看脸的。

    回到金枝院,樱晓彻底绷不住了。拉着迎上来的桃知,叽叽喳喳说起额驸“换头”。

    桃知瞧她的松散模样,便知孙嬷嬷惹的祸事处理好了,心下安定,也有耐性听她叨叨。

    不过,樱晓言语间,未免把额驸说得过于玄乎了些。

    桃知信不过她,狐疑道,“再好看,能有大阿哥生得好?”

    大阿哥胤褆俊朗如松,乃是宫中人尽皆知的事情。不知多少小宫女,心心念念想得大阿哥的垂青。

    “有!”樱晓不满桃知的怀疑,气鼓鼓道,“不信你问公主!”

    桃知望向容温。

    容温念起男子那张深刻出众的脸,那般锐利英气的五官,不知得生怎样一双眸瞳才配得上。

    指头无意识摩挲佛珠,见两个大宫女正眼巴巴的等她‘裁决’。

    容温仔细思索片刻,严谨回道,“是长得好,但他又不见得会每日修面。”

    明珠蒙了尘,又与鱼目何异。

    也是哦。

    连婚仪这等大事,都不修边幅,难道还能指望他平日讲究细致?

    两个姑娘兴致立时歇下,对视一眼,扭头各干各的。

    樱晓张罗着传膳,桃知则低声跟容温回禀孙嬷嬷的事。

    “公主走后,奴才亲自在东梢间守着她。先时,她还愤愤不平,数落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后来嗓子劈了,发现东梢间连杯润喉的茶水都没有。应是明了公主这番是铁了心要罚她,这才老实下来。”

    桃知试探问道,“公主可想好如何处置她了?”

    容温盯着条案上燃得正旺的□□凤烛,淡声回道,“今日是大清与科尔沁的好日子,不好大动肝火,便暂且先把她关着。她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定会想方设法往外传信。我们正好借此,把身边的人清理一番。那些存了异心的,绝不能带去科尔沁。”

    按大清规制——和硕公主下降,除朝衣、朝冠、数珠、簪环、项饰、帐褥、器皿及金银绸缎布匹等物。

    照例陪往四品翎顶长史一名,负责办理公主府一切外务。另设有六七品典仪各一名,负责协理长史。

    内放二等护卫四名,三等护卫四名,负责公主安危。

    掌事嬷嬷、嬷嬷妈(乳母)各一名。但掌事嬷嬷一职,多数时候都由乳母兼任,负责管理内院。

    女子共十名,分为头等女子两名,二等女子四名,三等女子四名,负责服侍公主日常起居。

    另有庄头二名,人丁十户,为公主府仆役。

    如容温这般嫁往外藩的公主,还会陪嫁数名唱戏杂耍的伶人,以供消遣玩乐。

    这杂七杂八加起来,近百人,全由内务府选送。

    早在容温大婚之前,孙嬷嬷便借着乳嬷嬷加掌事嬷嬷的名义,明里暗里来往内务府数次,收买人心。打的,自然是将来尽揽公主府权柄的主意。

    孙嬷嬷这些小动作,容温全看在眼里。只是当时尚在宫中,替她操持婚事的贵妃都不曾指摘孙嬷嬷如此行事有何不妥。她一个没有依仗,性子又淡的公主,自也懒得计较什么。

    可孙嬷嬷今日之举,是彻底触到她的逆鳞上了。

    早在她十来岁,还不到指婚的年龄。眼明心亮的太皇太后早料到她未来的归处,告诫过她。

    “生为皇嗣,既享天下供养,便得反哺万民。蒙古平,大清安,苍生福祉。”

    困于礼法规矩,大清公主既不能征战沙场,也不能献策庙堂。唯一能反哺万民的机会,便是和亲。

    彼时容温年纪尚小,也算不得是个顶有家国大义想法的姑娘,她害怕举目无亲的茫茫草原,想说她本不是皇嗣。

    这般重的责任,她不愿担,也担不起。

    可辩驳的话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她两岁时被皇帝收为养女。

    起因虽是皇帝后宫子嗣早夭者,十有**。萨满作法仆算,言明她八字贵重,生来带福,抱养进宫可为皇嗣挡灾招福。皇帝当时已别无他法,死马当活马医,真接了她入宫。

    皇帝此举私心昭然,但不可否认,这份私心救了她的命。

    若非如此,这会儿她怕是早如恭亲王府里的两个同胞妹妹般,化作烟沙黄土了。

    她既承了皇帝的救命之恩,结下父女之名,也享了万民脂膏供养。

    不管愿意不愿意,她这一生,都注定要与家国大义、清室兴亡紧锁在一起的。

    _

    况且,大清与蒙古交好之初,本就是靠着姻亲关系,端看博尔济吉特氏出了几位皇后便知道。

    如今,皇帝出于各方考量,后宫已不纳蒙古妃嫔了。那便只能多多的把大清的公主格格送到蒙古去,以稳固关系。

    因此,每年有不少的宗室女被指婚抚蒙。

    倘若容温幼时没被抱入宫中,而是作为恭亲王府的庶长女格格,侥幸长成,十有**最后也要被送去和亲的。

    殊途同归的结局,委实连一句埋怨不甘都说不出口。

    前路已定,容温不爱自扰。

    甚至还能苦中作乐,安抚自己——王府庶女格格与皇帝养女公主这两层身份可是天壤之别。两相对比,她着实赚了个大的。看来萨满婆婆说她命中带福的话,还是很有几分道理的。

    别的不论,凭她这和硕公主的名头,日后到了科尔沁,只要安安分分的,尊贵荣享一辈子不成问题。

    不提那些虚无缥缈的大义情怀,为自己将来计,容温也不能纵着孙嬷嬷继续放肆了。

    附在肢干上的病灶,得尽快设法除去。免得日积月累,病附骨髓,将来若想清除,便得受刮骨疗毒之苦。

    第5章

    容温这一日,过得劳心劳力。一旦放松下来,便觉困顿异常。

    用过晚膳,便径直躺下歇息了。

    再醒来时,屋内很静。

    唯有一丝调皮晨光,雀跃窜过百子千孙幔帐,落在正红锦被的并蒂莲开纹路上。

    宫廷内造出来的物什,精巧细致。灼上阳光,栩栩如生。

    既为连理,百年并蒂。

    到这一刻,容温才确切相信,自己真的成亲了。

    有些微妙。

    但又说不出,这种微妙源自于何。

    樱晓端着铜盆进屋时,容温依旧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不费那个脑子了,任由宫女们伺候着梳洗。

    桃知抽着容温上妆间隙禀道,今日一早,公主府的长史及护卫首领便到了郡王府,按例候着给新主子请安。

    “我需先去前厅认亲,你请长史和护卫首领稍坐些时候。”

    皇家公主大婚第二日,因身份不同,虽不用遵民间习俗,给公婆磕头奉茶,但最基本的认亲仪式还是有的。

    只不过,这仪式是反过来的。

    按皇家例,公主的认亲仪式为,公主端坐上首,由额驸的父母兄弟挨个儿上前给公主跪地请安。

    “奴才已安排下去了。”桃知点头,神□□言又止,没个笑模样。

    容温放下手中的日永琴书簪,微微侧眸,问道,“怎么支支吾吾的,还有别的事?”

    樱晓性子急,不待桃知应声,已爽利的接过话头。

    “是有事,但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长史不知如何安排那位试婚格格扶雪,今日索性把人带来了郡王府,请公主示下呢。”

    按理,试婚格格的归属,多半是成为额驸侧室。当然也有可能被公主收为侍婢,只不过这样的情况极少见。

    这个扶雪虽然顶着试婚格格的名头,但在试婚当夜,被囫囵送回了宫中,估计连额驸面都没见上,身份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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