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夜里,你究竟想问我什么?”

    容温垂头理理裙裳,若无其事道,“哪夜?”

    班第凝着她细白的脖颈,唇角极轻的牵了一下。抬手转过她的脸,让她目视自己,嗓音勾笑,“别找了,我这身袍子是新的。”

    容温想起那日自己说他袍子有线头,故意敷衍他的话。

    “呵呵”假笑两声,一本正经道,“人靠衣裳马靠鞍,难怪我今日瞧着你格外英姿勃发,伟岸不凡,世无其二。”

    这张嘴,又来了。

    班第眸底笑意涌聚,嘴上却丝毫不让,掐着容温下巴催促道,“休想再蒙混过关。你当时说‘你是不是……’究竟是不是什么?你说出来,我回答你。”

    那夜他一宿未睡,越想越觉得自己被这姑娘骗了。

    她从小长于深宫之中,鲜少与外男接触,未开窍实属常事。

    但当时的情形,两人几乎算亲在一处了,暧昧至此。她就算再懵懂,也是个大姑娘,而且还是个聪颖细致的大姑娘,对此,不可能毫无反应。

    可她真就毫无反应,还有心思挑三拣四,嫌‘枕头’硌得慌。

    第二日,他曾故意在她进食的时候靠近她,试探她的反应。

    结果发现她害羞、紧张、脸红全都占了。

    如此,可不像个完全未开窍的榆木疙瘩。反倒证明她是个借着黑夜遮羞,睁眼说瞎话的小狐狸。

    这几日,班第一直在找机会,打算问清她那晚的事。正巧,她自己送上门了,自然不会让她轻易逃脱。

    容温自听班第提起那晚,心头一慌,已先道了一声“完了”。

    如今班第步步紧逼,她反倒是镇定了下来。

    坦然与班第对视片刻,略弯了唇角,笑意柔婉驯良,端淑和煦,是宫中人人熟悉的大公主模样。

    她说,“我才十九岁。”

    班第借着月色与她对视片刻,那双小鹿眼分外平静,鲜活生机仿佛一瞬之间全然散去,只剩防备冷淡。

    就像,他第一次见她时。面上笑意与眼底疏离,遥遥相隔,重山叠水。

    班第轻掐她下巴右手不易察觉的抖了抖。

    良久,才沉声挤出一句,“不早了,早些歇下。”

    容温正准备从他身上下去,便被他抱着一同倒下。他躺在毡垫上,容温躺在他怀里。

    落在容温耳边的男人嗓音很认真平静又固执,却不带任何欲、色,“草原下过雨,湿气未干,你受不了。”

    容温默然片刻,侧过身子,找了个半蜷的舒服姿势。

    班第扯过毡毯盖在两人身上。

    之后,帐篷里再没有任何声响。

    班第知道她没睡着,可再难开口,去追问她那夜究竟想问什么。

    她才十九岁。

    无依无靠,艰难的在深宫之中长到十九岁。

    后又被皇父送去为饵,险些丧命。

    如今,好不容易能挣脱皇室束缚,得些自在。

    他怎能因一己之私,以情爱为索,把她牵扯进自己那些见不得光,随时可能身首异处的谋算里。

    她只有十九岁。

    班第微阖双目,盯着帐篷穹顶走神。

    她是真的聪慧果断,且懂什么叫‘避害’。

    大概从她见到宝音图起,便已笃定与他过于亲近有害。

    所以,她毫不犹豫,埋尽了所有可能与他有关的小心思。

    独善其身。

    第39章

    容温是被牛羊叫声吵醒的。

    这处草原比苏木山脚丰茂,天光也更灿烂热烈。容温迷蒙双眼, 慵懒翻身, 想躲开明晃晃惹人厌的阳光。

    可这身翻到一半, 觉察到耳边那道有力的心跳声时, 动作蓦然僵住。

    昨夜挑破那层窗户纸后,两人便再未说过一句话, 不尴不尬的装睡。容温是后半夜时, 实在撑不住才真睡过去的。

    这没睡够, 脑子发懵,竟忘了他给自己当了一晚上的‘床’。

    容温轻手轻脚扯回被他无意压在臂下的裙角, 打算‘起床’, 这刚一动, 便觉得身下不太对。怔了怔, 面色古怪,悄悄把盖在两人身上的毡毯掀开一条缝, 眼睛直往下瞄。

    班第是习武之人,五感远比常人敏锐。早在容温睁眼时, 他也跟着醒了,只是担心她尴尬,未露痕迹而已。

    如今察觉容温举止奇怪,一个劲往掀毡毯偷瞄。他第一反应, 便是‘血气方刚’的自己又被容温逮住了, 惊得立时要坐起身遮掩。

    容温比他反应还快, 一个猛扎, 两手压着他肩膀,死活摁住不让他坐起来。

    昨夜还一本正经的与他划清界限,睡一觉起来又‘投怀送抱’,班第越发觉得看不懂容温,“你……”

    男人的嗓音,带着晨起的暗哑低沉,是好听的。但落在容温耳朵里,却足以刺得她头皮发麻。

    容温勉强扯出一丝艰涩至极的笑意。

    不见素来的坦然大方,颇有些胆怯扭捏、赔小心的意思,“你暂且别说话,听我说。”

    班第大手垫在脑后,几分疑惑,几分慵懒,还是配合的“嗯”了一声。

    “那个……”容温抿抿唇,指头不自在拽着裙角,试探问道,“那个,你打女人吗?”

    “咳——”班第猛然一呛,头略偏了偏,俊脸憋成酱色。眼角余光却一刻未从坐立不安的容温身上挪开。

    浓眉拧紧又松开,被她方才的问话,逗得好气又好笑。

    但碍于她昨夜明摆出来的避讳态度,并未表露出任何笑意。

    吐纳了几息,尽量平静道,“你做错事了?说罢,我不动手。”

    班第不认为容温能做出什么天大的错事,她这一晚上都在他怀里窝着。做过最坏的事,大概是睡着后——乱蹭他,蹭得他心浮气躁,睡意尽消。

    “先说好,昨夜我睡着了,实属无心之失。”容温根本不敢看班第,自然错过了他眼底交织的复杂压抑,咽着嗓子,“……还是你自己看吧。”

    说着,容温麻利翻身滚到一边去,顺便把毡毯裹走了,身子小小一团缩在里面,只露出一颗睡炸毛的脑袋,小心翼翼偷觑班第的脸色。

    班第身着深色袍服的颀长身子大喇喇暴露在外,乍一看无甚异常。

    可容温盯着他看的眼神,明显不对。

    班第坐直身,顺着她的视线,仔细研究了两眼自己的袍子。腰带往下,有块布料颜色似比周围略深,像是血迹风干过后。

    “…………!!!”结合容温反常的态度,不难猜这块干血迹是怎么回事。

    班第下颌紧绷,一双灰眸冷然望向容温,默然半响。

    容温讪讪,昨夜心头烦躁,她完全未曾想起自己来月事了。一直用侧睡姿势,谁知漏了……

    漏了其实不要紧,关键是浸他身上去了。

    不管是宫中还是蒙古,女人月事都被视为脏污不吉之物,说是会影响男儿气运。

    宫中来了月事的女人不许往皇帝跟前凑,不得参加各种祭祀典仪等。蒙古更为严苛,女人被月事脏污的衣裙,甚至不能去河里清洗。

    容温自发现‘坏事’之后,便一直忐忑难安。此刻更是被班第盯着犹如芒刺在背,硬着头皮,无甚底气的安慰道,“实在对不住。不过,这事也许并不如传言邪乎晦气。等我回去了,定然去给你求一道驱邪符……”

    班第闻言,倏地起身。男人宽阔的后背尽数遮挡住所有灿烂阳光。

    容温置身在他制造出来的暗影里,被扑面而来的压力,震得不安的裹了裹毡毯,昂着头干巴巴继续道,“你要是不喜欢驱邪符,玉牌佛像也行。”

    “不必!”班第逆光而站,知道她看不清楚自己的脸,刚毅的唇角才敢朝上翘了翘——因她这幅‘伏低做小’的小可怜模样。

    尔后,飞速敛尽所有情绪,面无表情的拒绝。

    男儿征战沙场,活命靠的是本事,而非运气。

    容温闻言,讪讪点头。

    班第看她的面色,便知她因自己生硬的口气误会了。

    张口欲要解释,又想起两人应该目前的关系。

    遂咽下了到嘴边的话,径直往外走。

    余光瞥见容温还缩在毡毯里,没跟上来。略侧过头,睇她一眼,以他惯常的冷硬腔调说道,“立刻起身,今日赶路。”

    说完,掀开帘布,大步迈出帐篷,丝毫没有等容温同行的意思。

    容温一怔,她好像很久没挨过班第的冷脸冷待了。

    一切仿佛回到他们刚成亲那会儿,疏离、隔阂、淡漠。

    不过,这大概也算求仁得仁。

    班第身上牵连的事情太多——皇帝对他的青眼看重、藏在京中郡王府暖房花盆里的发辫、他与静妃之子的关系、他私下养着宝音图的用意……

    每一件事都不简单,特别是他私养宝音图之事,可能藏着足以赔进他博尔济吉特氏全族性命的谋划——血性男儿,有颗称王称霸,入主中原的雄心,不足为奇。

    容温不敢确定他将来的成败。

    但人生如棋,走一步看十步。

    若来日他事成,他明知她是皇室弃子,必不会过多与她为难。

    若败——只要他两夫妻关系稀松平常,皇帝便不会牵连到她这个和亲公主身上。

    就像当初和硕建宁长公主的额驸吴应熊因造反被斩。

    鉴于这二人夫妻关系不睦,事后建宁长公主半分未受牵连,平顺终老。

    皇嗣不论男女,幼时稍微懂事,便有嬷嬷耳提面命一句话——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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