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出先斩后奏用得真是妙哉,把五万人马耍弄于股掌之间。”

    多罗郡王那双不大的眼,积满复杂,上上下下打量过班第,似笑非笑道,“小到给虫子搬家这样的馊主意;大到筹谋以喀尔喀汗王游说旗主抗旨突袭。好啊,老五,果真是大丈夫能屈能伸。”

    “阿巴嘎(伯父)过奖。”班第没在意多罗郡王半真半假的讥讽调侃,正色道,“我以为,您也是赞同此事的。”

    否则,方才在帐中,多罗郡王该赏他顿鞭子;而非故意递话,让他能顺利向众人托出筹谋。

    “赞同……”多罗郡王满心复杂,远目天际,喟然长叹,“可凡事——有得必有失。以喀尔喀汗王收复故土为由抗旨突袭漠北,于大清、噶尔丹、喀尔喀及你自身,都是利弊皆有,你可仔细掂量过?”

    自然掂量过。

    从得知皇帝对科尔沁真正的图谋后,他便好生掂量过。

    所以,出征前一日,他敢那般笃定的向容温保证,自己不会受伤。

    班第缄默望向远方翠色,一双灰眸沉静至凉薄,哑声道,“命比纸薄的世道,得失不过须臾之间。活着,便好。”

    多罗郡王一震,转眸望向浑身抑重笼罩的班第,目光兜转,最终无意识落在了他厚实的肩上。

    多罗郡王想起了多年前。

    ——那是个天光黯淡的冬日,草甸上覆满白雪。

    十三四岁的瘦削少年,只着单衣,拖着没一处好皮肉的躯壳,行尸走肉般出现在科尔沁王帐外。

    少年单衣被凛冽寒风吹得鼓胀,轻飘飘的。可他肩上堆的那层积雪,却厚重得不得了,似无人拂得干净。

    他怀里紧紧搂着的,是他已脏污得辨不出色的外袍。

    那外袍里,则裹着他长兄达来一副残缺不全的骨架。

    念及往事,多罗郡王袖下的手明显抖了起来。缓慢地,抬臂拍在班第肩上,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沉重。

    喉结快速滚动,却半晌没说出句话来。

    最终,只喃喃吐出一个,“好”。

    伯侄两相顾无言许久。

    直到,帐篷里议事的人,以达尔罕王领头,纷纷沉脸步出。

    与班第插身而过时,达尔罕王突然驻足。那双眼里,带着与多罗郡王如出一辙的复杂难言。

    唇角翕动一瞬,达尔罕王狠狠一甩衣袖,高声大吼,“所有人,帐前听令!”

    半盏茶后,五万大军齐齐整整列于帐前。

    达尔罕王领着一干王公,默然绕着这五万人列出来的方阵绕了一圈。

    最终,才拖着滞重的脚步,踏上临时搭出来的高台。

    达尔罕王是个极坦诚的人,方才帐中众人的交谈,他几乎是全盘对五万兵勇托出。

    “本王已决议,助喀尔喀汗王一臂之力,改道漠北,直捣噶尔丹老巢!”

    达尔罕王闭目握拳,咬紧牙关,接下来的话,几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在往外挤,犹如壮士断腕一般。

    “所以,为了此行征讨名正言顺,本王要从你们之中,划三万兵马,入喀尔喀部。从今以后,你们便是喀尔喀族人!”

    喀尔喀部当日被噶尔丹侵掠时,阖族青壮男儿泰半为守卫故土战死,只剩些妇孺老弱。

    今次科尔沁既要以喀尔喀部的名义,突袭漠北。

    若只是扯着喀尔喀部做大旗,内里还是科尔沁部的人,沙俄罗刹鬼必不会依。

    唯一的解法便是,把科尔沁的兵勇,归入喀尔喀部。

    不是暂调,是归入。

    从今往后,划出来的三万精兵,便是喀尔喀部族人。

    草原男儿投身从戎,一为部族;二为勇。

    此行出征,仗还未开打,便先莫名其妙,犹如俘虏一般失了本来身份。

    五万兵勇沸反盈天,无人肯从。

    达尔罕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几句,不但没能安抚军心,反致场面愈发混乱。

    在这关口,班第忽然手托一套属于喀尔喀部的甲胄,跳上了高台。

    大军都心知肚明是他故布迷阵,改了行军方向。

    想也知晓,这划兵归入喀尔喀部的计划,定然也有他一份‘功劳’的。

    从前这五万兵勇对班第又多敬多畏,如今便有多仇恨鄙夷。

    顾不上尊卑惧怕,一见班第上台,便有人高声怒骂,“贪生怕死的怂货!你不敢去赤峰城增援,堂堂正正殊死搏杀也便罢了。我们这些人可不怕死,我等宁愿横死战场,也不愿背井离乡,归于他部,当个贪生怕死之徒!”

    类似的叫骂如潮水一般,不绝于耳。

    班第只负手立身与高台正中,赤黑甲胄披风,被北风灌得鼓胀。满目平静,不为所动。

    沉了片刻,在兵勇有动手趋势前,班第飒然一拂随风翻飞的披风,厉眸扫过台下。

    虽是如今情形,但他昔日在军中的余威犹在,兵勇被震慑在当场,老实不少。

    班第这才开口,满目平静,“在场所有人,都是经我手,拔选亲训。诸位壮志,永不敢忘。”

    “一为部族,二为勇。”

    “科尔沁居漠南,与漠北紧邻。诸位此去归入喀尔喀部,捣噶尔丹老巢,一为防噶尔丹势大来日袭我科尔沁部,更为卫戍漠北,防北方沙俄异族。”

    “诸位镇北,守土护疆。科尔沁在南,方得太平。”

    “赤子之勇,非轻易以头颅热血献祭。而是据所得失,舍身成仁。”

    这番言语下来,班第面色始终是平静的,直到最后这句,方露了异样。傲立北风中的魁梧男儿,身形微不可察的晃荡一瞬,又立时脊背笔挺,略敛了有些酸涩的眼,阔声,斩钉截铁道,“我此番安排,无愧于天地!”

    静默,静默,还是静默。

    沸腾的兵勇似瞬间敛尽了利刺,一个个或抬头望向班第怔神,或凝着脚尖沉思。

    过了许久,一名为查干的大将,忽然持刀直冲高台之上,傲然而立的班第面门。

    事发突然,边上的达尔罕王等惊得眸瞳紧缩。

    班第却不为所动,也未做任何自救反应。任由那刀,直冲自己而来,最后,停在与鼻尖不足一指宽的地方。

    查干见状,仰头大笑起来,“我比台吉大整整十岁,却已有十年族内比武,未胜过台吉了。万年老二实在当得腻歪,往后去了喀尔喀,这第一巴图鲁的名号,总不该有人与我抢了!”

    说罢,查干甩开弯刀,猛地拽过班第托在手中那套喀尔喀部甲胄。

    大大咧咧的当众换甲。

    科尔沁部的赤黑甲胄被他塞到班第手中,他利落裹上喀尔喀部的甲胄,却在系最后一根衣带时,手抖了。

    身形壮实魁梧,令敌威风丧胆的铁血大将,忽地转向对正南科尔沁方向。

    单膝跪地,弯腰,垂头,敛目,无比虔诚的吻了脚下翠色。

    无声告别,他的故土。

    这场‘割舍’,以喧闹起,静默为终。

    无声告别的兵勇越来越多,班第挪开眼,快步回了帐中。

    鄂齐尔余光扫见他的身影,抬脚跟了进去。

    见班第耷肩屈坐,握着酒囊面无表情大口往嘴里灌,鄂齐尔沉了一瞬,居高临下望着他道,“后悔了?”

    班第未吭声。

    鄂齐尔知晓他的秉性,见他不言语,也不在意,自顾说自己的。

    “出征前你要走一张行军图,为的便是这番谋划吧。你此举,最大限度顾全了科尔沁。至少短时间内,皇帝不敢再打科尔沁的主意。但你,可有为自己想过?”

    鄂齐尔颇有不甘,恨声道,“你今日作为,实为偏门,注定不会为世人全盘接纳。从今往后,抗旨、舍弃族人、贪生畏死——这所有罪责骂名都将落在你身上。你这辈子,算是彻底毁了!”

    班第从出征前,便谋划着以三万精兵入喀尔喀,助喀尔喀收回故土,突袭漠北。

    明面上看着是班第胆怯,不敢去赤峰城与噶尔丹正面交锋;是科尔沁痴傻,拱手白送三万精兵予喀尔喀部。

    实则,班第此举,极有深意。

    一则,科尔沁扶持喀尔喀重新镇住漠北,双方结成天然同盟。碍于喀尔喀与沙俄接壤的敏感位置,皇帝难免会对其心生忌惮。

    有喀尔喀这一重作保障,皇帝若再想打科尔沁的主意,自得好生掂量了。

    二则,抗旨不去赤峰城增援,只为大清分散噶尔丹的兵马。如此一来,大清明知等不来援军,自会拿出全部底牌竭力搏杀。

    杀到最后,大清越弱,对科尔沁掣肘越小。而且,科尔沁也能趁机探探皇帝的底。

    三,大清皇帝启用洋人,造了不少厉害的大炮火器。而噶尔丹也从沙俄手里得了不少火器。

    但科尔沁,常年被封关令困在草原,军中的火器少之又少,都是皇帝‘施恩’赐下,让王公贵族玩新鲜的。若真到了战场,这些玩意根本不顶用。

    哪怕科尔沁的精兵再是英勇不凡,也不可能以血肉之躯抵噶尔丹的火器。

    与其让他们尸骨无存死在炮火之下,不如顺势而为把人送给喀尔喀部,去守疆卫土。

    至少,还活着。

    班第仰脖再灌了口酒入嘴中,甘冽的液体冲刷了满嘴苦涩。他这才面无表情起身,与鄂齐尔插身而过,云淡风轻落下两字,“不悔。”

    为防再来人找自己‘谈心’,班第特地倚了处隐秘小丘背坡,单臂枕在脑后,随意摊开一双长腿,两指掐着酒囊有一搭没一搭往嘴里灌。

    饶是如此,还是被乌恩其这个狗鼻子找到了。

    乌恩其顶着班第的冷眼,大声道,“台吉,公主到了三里外,害你暴露的那座寺庙!”

    第53章

    班第从乌恩其嘴里得知了容温的行踪, 未来得及思考她是如何到此处来的, 也未来得及亲自去接她,先被达尔罕王使人唤走了。

    舍弃三万精兵, 突袭漠北, 这等大事后续冗杂。

    他能暂且躲懒,却不能一直避而不谈。毕竟这事,是他一手主导的。

    班第面无表情把酒囊收了, 吩咐乌恩其领人去接容温,自己转身进了达尔罕王主帐中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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