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枕
1
方中泽回来的时候，房子里的灯都熄灭了。
窗外落着霜，满城栽着的婆娑树蒙了一层白，屋内放了一张小小的床，被子像是被风卷过，不仔细看，很难发觉原来里面还裹了个人。方中泽轻轻地笑了一下，然后悄无声息走过去，从中摸出一个人来。
盛如珠睡得正香，一头长发散乱地披在肩头。窗外的路灯光映着霜色照了进来，将她漂亮却又憔悴的眉眼笼上一层纱。方中泽亲吻她的眉心，她微微蹙了蹙眉，睁开眼来。
盛如珠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睡到一半被打扰，眼睛里像是含着一汪水。方中泽将她揽在怀中，问她：“怎么这么早就睡了，吃晚饭了吗？”
她怔怔地出了半天神，忽然伸手拍在他脸上，力气不大，像是小猫挠人。方中泽问她：“怎么又恼了？”
“我刚睡着……”她说话也懒洋洋的，“你就把我吵醒，你说你烦不烦人？”
方中泽对她从来都是好脾气，哪怕现在刚刚过了七点半，也会认错说：“下次一定不这样了。如珠，先起来吃饭吧，不然晚上又要胃疼了。”
盛如珠不爱吃饭，每次都要方中泽绞尽脑汁地哄，偏偏方中泽乐此不疲，温言软语劝着，又许诺说明天给她带一束花来。他说了许久，盛如珠才抬起手臂，缠在了他的肩膀上。
她两条雪白的手臂像是粉雕玉琢，方中泽小心翼翼护着她，她却若无其事，将两人的距离拉近了，几乎是面颊贴着面颊。
“你怎么总是这样啰唆？”她说话时，唇齿间呼出的气息就缠绕在他的嘴角，像是一个甜蜜的吻，又像是小孩不懂事儿，不晓得自己这样子有多么诱人，“方中泽，你像个老妈子一样，有意思吗？”
“如珠，你整天喊着胃疼，又不肯好好吃饭，受罪的还不是你自己？”
方中泽同她讲道理，可她懒得听，将他重重地向后一推。他怕伤到她的手腕，连忙配合地倒下去，两个人一起栽在软软的床榻上，满满的都是她的味道。方中泽在外忙了一天，此时在这样一方小小的天地里，不由自主地泛起了困。可她又倚过来，手按在他的胸口，漂亮的手指向下滑动。
方中泽凝视着她，看到她脸颊上还有初醒的嫣红，如同一朵桃花，曼丽得让人不敢直视。
“你话这样多，我一点儿都不想听。”她俯下身来，将他的衣扣一颗颗解开来，屋内是温暖的，可肌肤暴露在空气中时仍不自觉地战栗了一下，她察觉到了，就笑起来，说，“那你是要继续絮絮叨叨说吃饭，还是要干点儿更有意思的事儿？”
她说话时，方中泽浑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他不敢动，怕自己会伤害到她。可她浑然不觉，恃宠而骄似的煽风点火。到底，方中泽伸手拉住了她，她一挑眉，无辜地问他：“怎么了？”
“如珠……”他嗓音有些哑，克制着自己说，“你的身体……”
“有什么问题吗？”她侧着头，将一把好頭发撩起来，露出圆润小巧的耳垂，“方中泽，你到底要不要？”
她没说要什么，可他怎么会听不懂？本来就乱的床铺更乱了，两个人拥抱在一起，像是两棵生长在一起的树，藤蔓虬结，不分彼此。她的吻是香甜的，而他小心翼翼的，将她当作最珍贵的宝贝，生怕她在自己怀中受到一丝伤害。
到了最后，她闭上眼睛，如同陷入一场混沌的大梦。他亲吻着她被汗浸湿的额角，温柔地说：“如珠，我爱你。”
她听到了，又像是没有，许久许久，才低声说：“我知道。”
2
盛家的人没有一个不晓得，方中泽就是二小姐养的一条恶狗。
盛二小姐全名盛如珠，取的是如珠似玉的意思，整个盛家，只有她最受盛先生的宠爱。
早上盛如珠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窗外的婆娑树开着小花，像是美人腮边的胭脂。她随手捡了件睡袍披在身上，拖着步子走出去。
外面方中泽已经替她准备好了早餐，他在厨房里，叮嘱她说：“牛奶刚热好，你千万别烫着了。”
“啰唆。”
“还不是你上次烫伤喉咙，真是吓我一跳，连先生都差点儿赶过来。”
先生说的是盛先生，盛如珠天不怕地不怕，也就对盛先生有几分敬畏。闻言，她翻了个白眼，还是老老实实地小口往下咽。方中泽看她这样乖巧，忍不住笑起来。出来时看到她正把牛奶偷偷摸摸地往花盆里倒，他装作没看到，说：“今天天气不错，不然去花园里同先生聊聊？”
盛如珠这才有了一分高兴的样子，站起身往外走。
花园里最多的还是婆娑树，盛如珠天生不喜欢这种树开出的花，总是吵着要方中泽找人砍了，可他平日里有求必应，唯独在这件事儿上总是推辞。
盛如珠同盛先生告状，反而被盛先生说了几句，让她不要这样娇气，这些树都是百年前种下的，随便砍了会伤了福气。
她不情不愿地走过去，眉头微微蹙着。方中泽察言观色，连忙说：“过两天花期过了就没味道了。如珠，先生已经准备好了。”
盛如珠接过平板电脑，看到上面盛先生的视频电话已经打了过来，就顾不上和这花闹别扭，露出个笑容，冲着盛先生招了招手说：“爸爸，我好想你呀。”
她和盛先生聊天的时候，方中泽主动退回房中，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她。日光明媚，映得盛如珠眉眼都镀了一层光芒。她不常开心，可此刻柔软了下来，像个小姑娘一样，天真烂漫地微笑。
方中泽看着也笑起来，哪怕隔得远远的，也满心欢喜。电话忽然响起来，他不满被打搅了这美妙的气氛，却还是接了起来。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他的眉眼沉下去，生硬到了极点，令人望而生畏。
“我知道了。”良久，他缓缓道，“这件事儿影响很不好，你们处理不好的话，就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盛如珠走过来时，方中泽在里屋不知忙些什么。她懒得开口，随手摔了个花瓶，方中泽闻声走出来，看她脚边碎了一地的瓷片，无可奈何地说：“你上次不是说想找条裙子，我正在里面替你找呢，你怎么就摔东西了，划伤了怎么办？”
盛如珠哼了一声，没有搭理他，自顾自地走到沙发上躺下。他亦步亦趋，半跪在她面前，轻声说：“明天有个晚宴，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方中泽算是盛家的女婿，盛家豪富，在这边的所有产业都交给他打理。盛如珠懒散惯了，根本不把这些东西放在心上，方中泽勤勤恳恳，她只负责貌美如花。闻言她又要皱眉，眉头刚动了动，方中泽就说：“你上次要的那条裙子我找到了，如珠，这样好看的裙子你只在我面前穿也太可惜了。”
这话说到了她的心坎里，她斜睨了他一眼，说：“我不要看到那些恶心的人。”
“好。”他笑起来，“你不想看到的，都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他说话时的样子，深情如海，盛如珠望着他，似乎有几分触动，视线停留在他的面孔上，缓缓抬起手来想要碰他。他连忙将自己伏得更低，是心甘情愿在她面前俯首称臣。可她的手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又停住了，像是抬久了，倦怠地垂了下去。
“我累了。”她翻个身，蜷缩进了沙发上，“你明天来接我时，记得给我带朵花。”
3
方中泽的晚宴是城里的大事儿，可方先生在外的名声也矜贵，并不是谁都能凑过来的。所以也有人说他是狗仗人势，仗着盛二小姐喜欢就这样跋扈。
这些方中泽都听到过，他并不放在心上，只是认真思考着，盛如珠这条裙子，究竟是配珍珠的项链，还是钻石的。他举着两条链子认真思考，盛如珠不耐烦地说：“你到底要比到什么时候？”
他这才将那条钻石项链戴在她的脖子上，钻石反射着细碎的光，替她将那条黑色的礼服折出妩媚的光影，她在光影里美不胜收。方中泽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温柔地说：“今晚辛苦你了，要是累的话一定告诉我。”
“告诉你又能怎么样？”
“我带你私奔。”
她被他的用词逗笑了，一路都带着笑容。方中泽护着她往宴会厅里走，两个人窃窃私语，谁看了都觉得他们是天作之合。只是这好心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方中泽不过是去前面说了几句话，回来时就看到她眼里含着泪。
她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一点儿委屈都受不得。一边的手下上前，低声说：“刚刚大公子来了，同二小姐说了几句话，没听到说了什么，二小姐不准我们上前，然后二小姐给了大公子一个耳光。”
大公子是盛如珠的哥哥盛如玉，两人同父同母，本该最亲近，可两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见面就针尖对麦芒。方中泽没想到盛如玉会来，连忙上前，先替盛如珠擦眼泪，可她把头一甩避开了。他连忙赔不是说：“是我不好，没想到他也会来。他又说什么惹你生气了？”
盛如珠不说话，半晌，闷闷道：“他说你的坏话，说我瞎了眼才会和你在一起，说你是吃软饭的，是我养的一条狗……”
她说着眼泪顺着面颊往下滚，方中泽心疼得要命，却又觉得有一丝甜蜜：“我可不就是吃着你的软饭吗？要不是盛二小姐赏脸，我现在也只是个小混混。我这条命都是你给的，为你当牛做马又有什么关系？”
这样的话旁人说来总显得腻歪，可是方中澤长得好看，站在那里就像是贵公子，优雅又从容，任谁都看不出他当年只是个小混混，凑巧跟在盛如珠身边，替她跑腿买糖吃的。
谁也不晓得这个小混混是什么时候对盛二小姐动了心，两个人的身份天差地别，可方中泽爱盛如珠爱得不计性命，曾经为她挡了十几枪，送到医院抢救，差点儿就不行了。这样的爱可敬又可怕，连盛先生都啧啧称奇，最后方中泽娶了盛如珠，两个人也算是一对神仙眷侣。
他一番深情的表白，说得盛如珠眉眼动了动：“可我就是听不得别人说你不好。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吗？不然我干吗嫁给你。他说你的坏话，不就是说我的不是吗？”
方中泽被她逗笑了，牵住她的手，深情款款道：“只要你心里有我，别人怎么说又有什么关系？”
他一番表白，总算换得盛如珠消了气。他这才将一直放在一旁的花拿到她面前说：“你最喜欢的大丽花，上午刚摘，一路空运来的。”
盛如珠看了，露出笑容来，将这束来之不易的花朵抱在怀中轻轻嗅了嗅，然后侧着头同他说：“真好看。可惜在咱们这儿种不出这样好看的花，只有那讨厌的婆娑树。中泽，你怎么就不肯依了我，把那些讨厌鬼砍了？”
方中泽照旧笑了笑，岔开话题带着她出去跳舞。盛如珠甫一露面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她不管不顾，将手递给方中泽。方中泽握在掌心中，俯下身亲了亲她的指节，这才将她揽入怀中。
音乐缠绵，水晶吊灯洒下细碎的光，盛如珠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带着几分倦意说：“真不喜欢来这种场合。”
方中泽有些心疼，替她理了理长发，垂下头去将头靠在她的颈子上。两人的脉搏贴得很近，几乎能感受到彼此血液流淌的声音。他们早已经结婚了，这世上除了亲人，最亲密无间就是彼此，可他永远觉得，怀中的盛如珠离自己那样远，她太高不可攀，而他，还是当初卑贱如泥的小混混。
“如珠，”他柔声说，“再往后就好了，我们找个没人打搅的地方，只有你跟我，好不好？”
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像是开心，又像是说不清的伤心。
“好啊。”她说，“就咱们两个，一直不分开。”
4
盛如珠不常出门，最常做的就是待在家中睡觉。
她不爱吃饭，倦怠逛街，能睡一整天。方中泽担心她睡出毛病，总是中午也赶回家里将她拉起来吃饭，而后再赶回公司处理公务。
这天他中午走晚了，因为盛如珠耍赖不肯吃饭，一定要他带着自己去洗澡。他刚将她抱进浴室，放入浴缸里，就被她扯住了手。她伏在白瓷做的浴缸边缘，长长的发在水中一起一伏，像是水妖，又好比蛊惑人心的美人鱼，引得他不由自主地停住了步子。
“怎么了？”他问，她却不回答，就那么楚楚可怜地望着他。方中泽晓得自己是走不了了，索性就顺着她的力气半跪下去，她果然笑起来，将他的手指含入口中轻轻地咬了一下。
这一下，他身上像是有蚂蚁在爬，顺着指尖一路酥麻到了心头。她牵着他，将他领入水中，紧紧地不肯放开。等一晌贪欢，时间已经过去大半。下午还有个会议，方中泽却还是先把她从水中抱出来，替她换好衣服，又将那头长发吹干。她困倦得睁不开眼睛，蜷缩在那里酣酣睡去。方中泽亲了她一口，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心像是氢气球，快乐得要飞到天上去。
他是真的爱着盛如珠，像爱一件原本不属于自己的稀世珍宝，他用尽心机手段，骗来抢来，终究让她待在了自己身旁。
去公司的路上他一直带着笑，上了电梯见到秘书也没收敛。秘书小心翼翼站在边上看他，他正在发信息给盛如珠，叮嘱她睡醒了将放在保温桶里的粥喝了，问：“什么事儿？”
“上次……上次有人闯入伊甸园，按您的吩咐已经加强了监管，可是今天上午……再一次发现了入侵的痕迹……”
秘书说到一半不敢往下说，电梯是全透明的，望得见远方高楼林立，明明阳光明媚，此刻却像是山雨欲来。手机屏幕还亮着，那条短信編辑好了还没发出去，方中泽垂下头看了一眼，许久，轻轻地笑了一下，道：“所以你现在才汇报给我？”
“您的手机关机……联络不上……”
“哒”的一声，方中泽终于将那条信息发了出去，他的表情重新变得从容不迫，淡淡道：“将我下午的时间空出来，有客人要来。”
方中泽推了会议，下午四点，终于有人推开办公室的门。来人长得斯文，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见面先带笑，对着方中泽很亲近地问：“找我有事儿吗？”
“大公子。”方中泽不起身，只是点了点头，问盛如玉，“喝什么？”
“什么都不必了，每次来你这里都闷得要死，回去饭都吃不下。”
“伊甸园的事儿，是你做的？”
盛如玉本来正在翻看桌上的杂志，闻言慢吞吞地说：“就算我说不是我干的，你也一定不会相信。”
“是。”
“可惜，这事儿真的不是我做的，伊甸园里有什么，你我都心知肚明，我何必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我图什么？”
他说话时，方中泽一只手放在桌上，一只手支着下巴，半边脸隐在阴影里。盛如玉看他这样，心里也有些打鼓，自己刚刚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实在不晓得方中泽会信多少。
这个小混混……盛如玉想，当年不过是如珠身边的一条狗，现在竟然历练得这样有气势，都说风水轮流转，这样看来，倒是自己逊色了许多。
“妹夫。”盛如玉放缓语调道，“你同如珠的事儿，我可是一开始就赞同的，当年老爷子恨你恨得要命，嫌弃你瘌蛤蟆想吃天鹅肉，都是我在中间斡旋。上次宴会，如珠给了我一耳光你一定晓得，我这妹妹对你实在是真心实意，咱们一家人，何必搞得这样冷淡？”
他拉关系，将自己说得跟清水芙蓉似的。方中泽总算放下手来，微笑道：“大公子说的是，我和如珠能在一起，的确多亏了你。伊甸园出事儿我实在是心乱如麻，对你有什么不敬的地方，多多海涵。”
两个人这样算是重归于好，盛如玉连忙找借口溜了，进了电梯才发现自己出了一头的汗。方中泽沉下脸来的时候，真的让人不寒而栗。
“不过是条野狗，”盛如玉喃喃道，“怎么就想爬到主子头上了？”
5
伊甸园是方中泽手下最重要的产业。整整三个山头，方圆百里内除了雇佣的人不准任何闲杂人员通行。
这样的层层保护，却还是被人侵入，方中泽动了怒，从上到下梳理一通，半个多月后所有的事情总算尘埃落定。
盛如珠是菟丝草脾气，一定要好好呵护着才能活得滋润。这些天方中泽太忙，苦于不能同她谈起伊甸园的事儿，也只能加倍小心赔不是，并特意带了一束盛如珠喜欢的花回去，想要讨好她。
方中泽到家时看到盛如珠正坐在钢琴前，她难得有心情弹琴，他连忙放缓步子，轻轻地走了过去。
她穿着条白色的裙子，长发散在背上，衬得她纤瘦的腰肢更是不盈一握。方中泽望着她的背影，就想到过去。
那时盛如珠才十七八岁，盛先生管她管得严，轻易不准她出门。可她脾气大，同盛先生闹脾气，一言不合就翻墙打算离家出走。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他在墙外，跟着所谓的老大一起，想要来盛家找盛先生讨点儿活儿干，而她穿着白色的裙子，坐在围墙上，问他：“喂，你叫什么名字？”
那天的天色啊，方中泽到现在都想得起来，是瓦蓝色的，她的裙子上绣着鹅黄的小花，而她的脸是雪白的，在日光里晶莹剔透，她的面上带着笑，同样雪白的手扶在那棵大树上。
只是这一眼，方中泽看得几乎头晕目眩。他没有回答，只是傻呆呆地看着盛如珠。盛如珠没有得到回应，有些不耐烦，却也被他那种痴迷的模样逗笑了。
“喂。”她再一次叫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方中泽。”
她听到了，噘起嘴说：“我要跳下去了，方中泽，你要接好我。”
她话音未落，便跳了下去。她像是一片云朵，从天而降，带着令人痴迷的香气，下坠的力度带着两人向后翻滚，他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不让她受一点儿伤害。
当他们终于停下，她在他怀中抬起头来，上方是蔚蓝的天幕，他垫在她身下，听到她快乐地说：“方中泽，你带我私奔吧。”
那一天，是方中泽爱上盛如珠的开端。他们两个人牵着手，跑出了盛家庄园，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一辆脚踏车，载着她向着海边骑去。风刮起她的长发，吹到他的面颊上，又酥又痒，她在后面快乐地笑着，揽着他的腰身，许诺道：“你带我来看海，等有空我弹琴给你听，我爸说我弹琴最好听了。”
他并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她的父亲是谁，只是尽自己所能，想要给她快乐。当太阳下山时，她从沙滩上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有些不高兴地说：“我要回去了。”
“我还有地方没有带你去看……”
他挽留着，可她朝着后面撇了撇嘴说：“我爸的人来找我了。”
身后不知何时停了一排车子，都是他碰都不敢碰的昂贵牌子。她是真正的公主，心血来潮逃出城堡，他这样的穷小子又如何能够染指？
她被带走了，而他因为带给公主一天的快乐得到了奖赏——成为盛家那庞大的保安团队中的一员，能够在每天巡逻时隔着半个花园的距离看看盛如珠。
她常在窗边弹钢琴，他只能看到她的背影，纤细又优雅，高高在上，离他很远很远。
“中泽……”盛如珠忽然扭过头来，将他从回忆中惊醒，“你回来了。”
他闻声立刻上前，将手中捧着的花递给她，温柔地说：“这几天事情有些多，没有陪你，等天气在暖和点儿，我带你出去度假吧。”
“好啊。”她笑起来，闻了闻香甜的花朵，投入他的怀中，“我好想你呀，这几天你总是不在家，我真的好无聊。”
他为了赔罪，许下了很多诺言。她认真听了，高兴地亲吻他的面颊和嘴角。温暖又清澈的阳光里，他们拥抱着互相亲吻。当快乐的时刻到来，她微微仰起头来，露出修长雪白的脖颈，他低下头去亲吻她，听到她颤抖着聲音说：“中泽……我想为你生个孩子……”
“如珠！”
他又惊又喜，在无边的快乐中，几乎迷失了自己。她愿意为他生一个孩子，这是他从来都不敢想的一件事儿，可现在，在这一刻，她竟然愿意！
他几乎想要落泪了，虔诚地亲吻着她，而她微微垂下头去，轻轻地笑了。
6
盛如珠被发现怀孕是在三个月后。
那时刚好进入冬季，满城的婆娑花都谢了，只留下深绿色的叶羽。
盛如珠在医院检查了一整天，回来时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只能蜷缩在方中泽怀里沉沉入睡。方中泽心疼得将她放在床上，确认她睡熟了，才转身出去。
方中泽带她出去总会忐忑不安，这次也不例外，拿了检查报告，先深呼吸几次才翻开，一边的医生耐心地等着，看他皱着眉一行行地看下去，轻声说：“二小姐确实是怀孕了，只有十四周，一切指数都正常……”
“真的都正常吗？”方中泽猛地打断他，“你也知道……如珠长期服用药物……会有什么影响吗？”
盛如珠长期服用药物的事儿，只有几个人知道。医生晓得关系重大，额头上出了汗，还是努力装作沉稳道：“当初用药前就给二小姐做过测试了，这种药物除了会影响二小姐的记忆，并不会对她的健康造成影响……”
“可那时我们都没预料到，她未来会怀孕。”
方中泽还要再说什么，可屋内盛如珠忽然低声叫他的名字，他顾不上多说，连忙走了进去。屋里没开灯，盛如珠自己蜷缩在小小的床上，方中泽摸黑在她面前半跪下，摸了一把，果然她的额头都湿了。
“怎么醒了？”
她其实没有完全醒来，还牵扯在梦中，握着他的手，半晌才轻声说：“梦到你走了……”
“我怎么会走？”
“中泽……”她猛地喘了口气，“我真怕你不见了。”
她说这样的话时，方中泽怎么会无动于衷，几乎是立刻就将她紧紧地抱在了怀中。她小小的，因为瘦，这样抱着显出支离的骨。方中泽轻轻地拍着她，她一直不肯放开他，像是藤条缠着树干。许久，她的呼吸重新平稳，方中泽低头看去，她睡着了，嘴角垂下去，露出不快乐的神情来，
她为什么会不快乐呢？她想要的，他都尽力为她做到了。
可是人心就是这样难以捉摸，并不是应有尽有就完美无缺，她腹中有着他们共同的血脉，未来他们一家三口能够一直一直待在一起。这几乎比他曾经做过最好的梦还要幸福。
他亲吻盛如珠的指尖，温柔地想，这一切都像是个梦，只要永远不醒来，他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他在外面同医生交谈完，并没有回去，而是去了书房。书房里到处都是沉甸甸的书，他随手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本厚厚的相册，里面都是盛如珠的照片，从她十八岁开始，到现在，每一张都是方中泽拍下的。
从最开始离得远远的，看起来模糊不清，到后来越来越近，他一步步走向她，花费了不知多少时间和心血，所以她是注定属于他的，没有人能够抢走。
最新的一张照片，是她在花丛中，转过头来对着他笑，她笑得开心又甜蜜，眼泪都笑出来了，朝着他伸出手，想要牵住他的手一起走。
他忍不住也笑起来，慢慢合上眼睛，像是拥抱着盛如珠，在这一间冰冷的书房里睡着了。
发现盛如珠失踪，是在凌晨四点半。
那时方中泽从梦中惊醒，想要去看一看盛如珠是否还睡着。他摸黑走进房中，看到小小的床上，被褥被翻得十分凌乱。盛如珠睡觉总是这样，她睡相不好，喜欢到处乱翻，有时还会掉下床去。
方中泽习以为常地上前，想将她从被子里摸出来，可是手一放上去他就变了脸色，床褥是冰冷的，睡在上面的人早就不见了踪影。他大步走出去，启动了警报装置，又赶去监控室调出视频。
保安们在几秒钟内赶了过来，看着方中泽阴沉着脸一帧帧地搜索。许久，他长长地叹出口气来，整个人靠在椅子上。没有人敢说话，这里安静得像是没有生命，所有人都看着方中泽，看着他慢慢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说：“她在两点半的时候离开了，现在，发命令下去，遇到二小姐时，除了她，跟在她身边的人，统统格杀勿论。”
方中泽的命令很残忍，可是没有人敢违背他。在场的人匆匆离去，他还静静地站在那里，熹微的日光透过窗子映了进来，他总算动了动，这一动，就显出他颓唐的内里，似乎在他冷厉的外表下，有什么正在轰然倒塌。
“如珠……”
他低声叫着，看着桌上那张属于盛如珠的照片，照片上她在笑着，真心实意，快乐明媚。
7
男人被重重地摔在地上，他呛咳两声，吐出一口唾沫，混着血，在肮脏的地面上留下一道可笑的弧度。
方中泽慢慢地走过去，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他动了动，抬起头，半晌，竟然笑了。
“妹夫，你这么把我请来，是什么意思？”
这狼狈不堪的男人竟然是盛大公子！
他被这样对待，已经知道不可能善终，索性不再在方中泽面前伪装。方中泽面无表情，脸上像是扣着一个白玉做成的面具，让人无可挑剔，却也没有半分情绪。
“如珠去了哪里？”
闻言，盛如玉笑起来：“如珠去了哪里，你难道不清楚吗？她就在伊甸园里，你会不知道？”
方中泽闭了一下眼睛，似乎在忍耐盛如玉说出的蠢话。下一刻，他睁开眼睛，将盛如玉从地上拖起来，重重地给了他一耳光。盛如玉面颊肿起来，却还在大笑，说：“你生气了？真难得！在我妹妹面前像条狗，竟然还有脾气？！”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如珠去了哪里？”
“我也最后一次回答你。”盛如玉微笑着说，“她就在伊甸园里，被你囚禁着。方中泽，你在伊甸园里为她建起一个家，让她以为自己正常地生活着，你不过是条狗，摇尾乞怜求来我那个傻妹妹的爱情，可你敢不敢告诉她，你杀了老爷子，杀了她最敬爱的爸爸？！”
方中泽像是被刺痛了，猛地放开了盛如玉。盛如玉跌在地上哈哈大笑：“伊甸園就是个骗局！你说给她一个家，不过是将她放在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控制起来！”
方中泽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一边的手下赶来问他：“先生，大公子要怎么处理？”
“放回去吧。”方中泽说，“他毕竟是如珠的哥哥，如果死了，如珠会伤心的。”
车群呼啸着离开，向着伊甸园的方向驶去。方中泽坐在车上，一遍遍地查看那晚的监控视频。画面里，盛如珠在午夜两点时睁开眼睛，换上一套外出的衣服，而后折了一朵花别在衣扣中。接下来她的身影就消失在了监控的死角，无影无踪，再也找不到了。
那花是方中泽特意拿回来的，香气四溢，是盛如珠最喜欢的味道……
方中泽猛地收紧手指，对着手下发号施令说：“去三号园区，二小姐应当就藏在那里。”
当方中泽赶到伊甸园的三号园区时，那里仍旧亮如白昼。伊甸园是纯人工搭建的生态系统，这里日出日落都由电脑控制，是一处超脱于世外的梦中之城。
方中泽慢慢地走入一片松柏林中，踩着厚厚的落叶向前，果然在湖边看到了盛如珠，她穿着薄薄的裙子。
方中泽走过去时，听到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并没有回头，只是低声说：“我就知道你会找到我的。”
“因为只有三号园区没有种植婆娑树，如珠，你这样聪明，我早该猜到你会察觉……”
“是啊，我已经察觉到了，这些婆娑树的气味会影响我的思绪，令我整日昏睡，就没有工夫去思考，为什么爸爸这么久都没有来看我……”她望着远方的山岭，怅然若失道，“他那样疼我……我居然没有发现，天天和我视频聊天的……根本就是我记忆中的他而已……中泽，你在梦境里替我构建了爸爸的形象，每次你都特意将我安排在婆娑树下，就是因为那样方便我陷入昏睡……”
她说到这里，终于回头望向他，含着一点儿笑容问他：“爸爸到底怎么了？”
“盛先生……在三年前，同大公子发生口角，不慎被大公子打伤去世了。你伤心过度昏迷，我只能要医生开药抹去你那段记忆……”
“你瞎说。”盛如珠不过沉思片刻就断然道，“我了解哥哥，他虽然心高气傲，却没有足够的能力和勇气，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胆子开枪射杀爸爸。”
风轻轻地吹着，吹过山巅，发出古怪的声音，像是谁在呜呜咽咽地哭泣。很长的时间过去，长到方中泽觉得自己已经凝固了，他才能够勉强开口说：“……是我，怂恿了大公子。”
是他怂恿了盛如玉，不然盛如玉怎么有胆量反抗盛先生？盛先生是绝对的暴君，想掌控一切，哪怕身为他的儿子，也要战战兢兢地活着。
方中泽想要和盛如珠在一起，盛先生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所以他联合盛如玉，一起推翻了盛先生。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在盛先生死后娶盛如珠。
“我将一切都算好，只是没想到，大公子会违背我们的约定，将一切告诉你……”
闻言，盛如珠却笑了：“不是哥哥告诉我的，是我自己猜出来的，婆娑树的香气扰乱我的思绪，所以我才会让你给我带各种鲜花来，利用这些花的味道让自己保持清醒。我只是在那次宴会上逼问哥哥，他早就被愧疚压倒了，我一问，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
“那你现在想要怎么办？杀了我，重新拿回盛家吗？”
“不。”盛如珠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像是讶异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盛家我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过，哥哥想要，你想要，我都无所谓。我只是伤心，爸爸那样疼我……却因为我，早早地就去了……”
她垂下头，有一颗泪挂在睫毛上，方中泽心底沉重，心疼她知晓一切，却又懊恼，终究百密一疏，让她知道了真相。
可一切都无可转圜了，盛如珠忽然问他：“我怀孕了，你开心吗？”
“开心极了……如珠，你不知道，你怀孕，我有多么高兴！”
“其实我也很开心。”她面颊微微泛红，轻声说，“我本来怀孕只是为了让你不再喂我吃药，免得破坏我的思维。可当我没想到，这个孩子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我竟然这样开心……”
“中泽。”她说，“我真的很爱你，想要和你一辈子在一起的，可你不该……不该用那样的方式啊……”
他是不该，不该杀了盛先生，只是人生总有意料之外的时候，他一时鬼迷心窍，只能用无数个谎去弥补最初的那一个。
他不敢动，不敢说话，怕盛如珠说出什么他无法承担的话来，可是她终究还是说了：“我已经将孩子打掉了。”
“不——”
“不？”盛如珠又笑了，这一次是天真又快乐的，像是往昔无数次那样，朝着他伸出手说，“中泽，你扶我一把，我站不稳了。”
下一刻，她向着前方倒去，方中泽拉住她，却因收力不及两人一道跌入湖中。湖水冰冷，他抱着她，努力想要游上岸去，可她伸出手来，揽住他的脖子轻声说：“我想过要杀了你，因为你杀了爸爸。可我又不忍心，因为我……真的很喜欢你。方中泽……你知不知道，是你亲手扼杀了我们一辈子在一起的可能……”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他想要赎罪，想要她一辈子都快乐啊！
“如珠，我错了，你等我们上岸，想要对我怎么样都可以！”
“太迟了……”她说，声音越来越小，“我吃了药……孩子没有了……我也要睡了……中泽，我真的好累……这三年时光，我也真的是快乐的……”
她的头向下垂去，像是真的睡着了。他不敢低头，不敢说话，终于上了岸，却也只能紧紧地抱着她。
风吹来，吹得她发凉，他心底也是冷的，亲吻着她的眉心。有什么情感汹涌地自胸口喷薄而出，让他如痴如醉，生不如死。
“如珠啊……”
他叫着，可是她再也不会回应了。
他还记得，那一天阳光正好，她在围墙上，低着头冲着他笑。
那是春天，竟是这一生，难得的好天气。
1
方中泽回来的时候，房子里的灯都熄灭了。
窗外落着霜，满城栽着的婆娑树蒙了一层白，屋内放了一张小小的床，被子像是被风卷过，不仔细看，很难发觉原来里面还裹了个人。方中泽轻轻地笑了一下，然后悄无声息走过去，从中摸出一个人来。
盛如珠睡得正香，一头长发散乱地披在肩头。窗外的路灯光映着霜色照了进来，将她漂亮却又憔悴的眉眼笼上一层纱。方中泽亲吻她的眉心，她微微蹙了蹙眉，睁开眼来。
盛如珠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睡到一半被打扰，眼睛里像是含着一汪水。方中泽将她揽在怀中，问她：“怎么这么早就睡了，吃晚饭了吗？”
她怔怔地出了半天神，忽然伸手拍在他脸上，力气不大，像是小猫挠人。方中泽问她：“怎么又恼了？”
“我刚睡着……”她说话也懒洋洋的，“你就把我吵醒，你说你烦不烦人？”
方中泽对她从来都是好脾气，哪怕现在刚刚过了七点半，也会认错说：“下次一定不这样了。如珠，先起来吃饭吧，不然晚上又要胃疼了。”
盛如珠不爱吃饭，每次都要方中泽绞尽脑汁地哄，偏偏方中泽乐此不疲，温言软语劝着，又许诺说明天给她带一束花来。他说了许久，盛如珠才抬起手臂，缠在了他的肩膀上。
她两条雪白的手臂像是粉雕玉琢，方中泽小心翼翼护着她，她却若无其事，将两人的距离拉近了，几乎是面颊贴着面颊。
“你怎么总是这样啰唆？”她说话时，唇齿间呼出的气息就缠绕在他的嘴角，像是一个甜蜜的吻，又像是小孩不懂事儿，不晓得自己这样子有多么诱人，“方中泽，你像个老妈子一样，有意思吗？”
“如珠，你整天喊着胃疼，又不肯好好吃饭，受罪的还不是你自己？”
方中泽同她讲道理，可她懒得听，将他重重地向后一推。他怕伤到她的手腕，连忙配合地倒下去，两个人一起栽在软软的床榻上，满满的都是她的味道。方中泽在外忙了一天，此时在这样一方小小的天地里，不由自主地泛起了困。可她又倚过来，手按在他的胸口，漂亮的手指向下滑动。
方中泽凝视着她，看到她脸颊上还有初醒的嫣红，如同一朵桃花，曼丽得让人不敢直视。
“你话这样多，我一点儿都不想听。”她俯下身来，将他的衣扣一颗颗解开来，屋内是温暖的，可肌肤暴露在空气中时仍不自觉地战栗了一下，她察觉到了，就笑起来，说，“那你是要继续絮絮叨叨说吃饭，还是要干点儿更有意思的事儿？”
她说话时，方中泽浑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他不敢动，怕自己会伤害到她。可她浑然不觉，恃宠而骄似的煽风点火。到底，方中泽伸手拉住了她，她一挑眉，无辜地问他：“怎么了？”
“如珠……”他嗓音有些哑，克制着自己说，“你的身体……”
“有什么问题吗？”她侧着头，将一把好頭发撩起来，露出圆润小巧的耳垂，“方中泽，你到底要不要？”
她没说要什么，可他怎么会听不懂？本来就乱的床铺更乱了，两个人拥抱在一起，像是两棵生长在一起的树，藤蔓虬结，不分彼此。她的吻是香甜的，而他小心翼翼的，将她当作最珍贵的宝贝，生怕她在自己怀中受到一丝伤害。
到了最后，她闭上眼睛，如同陷入一场混沌的大梦。他亲吻着她被汗浸湿的额角，温柔地说：“如珠，我爱你。”
她听到了，又像是没有，许久许久，才低声说：“我知道。”
2
盛家的人没有一个不晓得，方中泽就是二小姐养的一条恶狗。
盛二小姐全名盛如珠，取的是如珠似玉的意思，整个盛家，只有她最受盛先生的宠爱。
早上盛如珠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窗外的婆娑树开着小花，像是美人腮边的胭脂。她随手捡了件睡袍披在身上，拖着步子走出去。
外面方中泽已经替她准备好了早餐，他在厨房里，叮嘱她说：“牛奶刚热好，你千万别烫着了。”
“啰唆。”
“还不是你上次烫伤喉咙，真是吓我一跳，连先生都差点儿赶过来。”
先生说的是盛先生，盛如珠天不怕地不怕，也就对盛先生有几分敬畏。闻言，她翻了个白眼，还是老老实实地小口往下咽。方中泽看她这样乖巧，忍不住笑起来。出来时看到她正把牛奶偷偷摸摸地往花盆里倒，他装作没看到，说：“今天天气不错，不然去花园里同先生聊聊？”
盛如珠这才有了一分高兴的样子，站起身往外走。
花园里最多的还是婆娑树，盛如珠天生不喜欢这种树开出的花，总是吵着要方中泽找人砍了，可他平日里有求必应，唯独在这件事儿上总是推辞。
盛如珠同盛先生告状，反而被盛先生说了几句，让她不要这样娇气，这些树都是百年前种下的，随便砍了会伤了福气。
她不情不愿地走过去，眉头微微蹙着。方中泽察言观色，连忙说：“过两天花期过了就没味道了。如珠，先生已经准备好了。”
盛如珠接过平板电脑，看到上面盛先生的视频电话已经打了过来，就顾不上和这花闹别扭，露出个笑容，冲着盛先生招了招手说：“爸爸，我好想你呀。”
她和盛先生聊天的时候，方中泽主动退回房中，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她。日光明媚，映得盛如珠眉眼都镀了一层光芒。她不常开心，可此刻柔软了下来，像个小姑娘一样，天真烂漫地微笑。
方中泽看着也笑起来，哪怕隔得远远的，也满心欢喜。电话忽然响起来，他不满被打搅了这美妙的气氛，却还是接了起来。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他的眉眼沉下去，生硬到了极点，令人望而生畏。
“我知道了。”良久，他缓缓道，“这件事儿影响很不好，你们处理不好的话，就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盛如珠走过来时，方中泽在里屋不知忙些什么。她懒得开口，随手摔了个花瓶，方中泽闻声走出来，看她脚边碎了一地的瓷片，无可奈何地说：“你上次不是说想找条裙子，我正在里面替你找呢，你怎么就摔东西了，划伤了怎么办？”
盛如珠哼了一声，没有搭理他，自顾自地走到沙发上躺下。他亦步亦趋，半跪在她面前，轻声说：“明天有个晚宴，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方中泽算是盛家的女婿，盛家豪富，在这边的所有产业都交给他打理。盛如珠懒散惯了，根本不把这些东西放在心上，方中泽勤勤恳恳，她只负责貌美如花。闻言她又要皱眉，眉头刚动了动，方中泽就说：“你上次要的那条裙子我找到了，如珠，这样好看的裙子你只在我面前穿也太可惜了。”
这话说到了她的心坎里，她斜睨了他一眼，说：“我不要看到那些恶心的人。”
“好。”他笑起来，“你不想看到的，都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他说话时的样子，深情如海，盛如珠望着他，似乎有几分触动，视线停留在他的面孔上，缓缓抬起手来想要碰他。他连忙将自己伏得更低，是心甘情愿在她面前俯首称臣。可她的手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又停住了，像是抬久了，倦怠地垂了下去。
“我累了。”她翻个身，蜷缩进了沙发上，“你明天来接我时，记得给我带朵花。”
3
方中泽的晚宴是城里的大事儿，可方先生在外的名声也矜贵，并不是谁都能凑过来的。所以也有人说他是狗仗人势，仗着盛二小姐喜欢就这样跋扈。
这些方中泽都听到过，他并不放在心上，只是认真思考着，盛如珠这条裙子，究竟是配珍珠的项链，还是钻石的。他举着两条链子认真思考，盛如珠不耐烦地说：“你到底要比到什么时候？”
他这才将那条钻石项链戴在她的脖子上，钻石反射着细碎的光，替她将那条黑色的礼服折出妩媚的光影，她在光影里美不胜收。方中泽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温柔地说：“今晚辛苦你了，要是累的话一定告诉我。”
“告诉你又能怎么样？”
“我带你私奔。”
她被他的用词逗笑了，一路都带着笑容。方中泽护着她往宴会厅里走，两个人窃窃私语，谁看了都觉得他们是天作之合。只是这好心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方中泽不过是去前面说了几句话，回来时就看到她眼里含着泪。
她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一点儿委屈都受不得。一边的手下上前，低声说：“刚刚大公子来了，同二小姐说了几句话，没听到说了什么，二小姐不准我们上前，然后二小姐给了大公子一个耳光。”
大公子是盛如珠的哥哥盛如玉，两人同父同母，本该最亲近，可两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见面就针尖对麦芒。方中泽没想到盛如玉会来，连忙上前，先替盛如珠擦眼泪，可她把头一甩避开了。他连忙赔不是说：“是我不好，没想到他也会来。他又说什么惹你生气了？”
盛如珠不说话，半晌，闷闷道：“他说你的坏话，说我瞎了眼才会和你在一起，说你是吃软饭的，是我养的一条狗……”
她说着眼泪顺着面颊往下滚，方中泽心疼得要命，却又觉得有一丝甜蜜：“我可不就是吃着你的软饭吗？要不是盛二小姐赏脸，我现在也只是个小混混。我这条命都是你给的，为你当牛做马又有什么关系？”
这样的话旁人说来总显得腻歪，可是方中澤长得好看，站在那里就像是贵公子，优雅又从容，任谁都看不出他当年只是个小混混，凑巧跟在盛如珠身边，替她跑腿买糖吃的。
谁也不晓得这个小混混是什么时候对盛二小姐动了心，两个人的身份天差地别，可方中泽爱盛如珠爱得不计性命，曾经为她挡了十几枪，送到医院抢救，差点儿就不行了。这样的爱可敬又可怕，连盛先生都啧啧称奇，最后方中泽娶了盛如珠，两个人也算是一对神仙眷侣。
他一番深情的表白，说得盛如珠眉眼动了动：“可我就是听不得别人说你不好。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吗？不然我干吗嫁给你。他说你的坏话，不就是说我的不是吗？”
方中泽被她逗笑了，牵住她的手，深情款款道：“只要你心里有我，别人怎么说又有什么关系？”
他一番表白，总算换得盛如珠消了气。他这才将一直放在一旁的花拿到她面前说：“你最喜欢的大丽花，上午刚摘，一路空运来的。”
盛如珠看了，露出笑容来，将这束来之不易的花朵抱在怀中轻轻嗅了嗅，然后侧着头同他说：“真好看。可惜在咱们这儿种不出这样好看的花，只有那讨厌的婆娑树。中泽，你怎么就不肯依了我，把那些讨厌鬼砍了？”
方中泽照旧笑了笑，岔开话题带着她出去跳舞。盛如珠甫一露面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她不管不顾，将手递给方中泽。方中泽握在掌心中，俯下身亲了亲她的指节，这才将她揽入怀中。
音乐缠绵，水晶吊灯洒下细碎的光，盛如珠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带着几分倦意说：“真不喜欢来这种场合。”
方中泽有些心疼，替她理了理长发，垂下头去将头靠在她的颈子上。两人的脉搏贴得很近，几乎能感受到彼此血液流淌的声音。他们早已经结婚了，这世上除了亲人，最亲密无间就是彼此，可他永远觉得，怀中的盛如珠离自己那样远，她太高不可攀，而他，还是当初卑贱如泥的小混混。
“如珠，”他柔声说，“再往后就好了，我们找个没人打搅的地方，只有你跟我，好不好？”
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像是开心，又像是说不清的伤心。
“好啊。”她说，“就咱们两个，一直不分开。”
4
盛如珠不常出门，最常做的就是待在家中睡觉。
她不爱吃饭，倦怠逛街，能睡一整天。方中泽担心她睡出毛病，总是中午也赶回家里将她拉起来吃饭，而后再赶回公司处理公务。
这天他中午走晚了，因为盛如珠耍赖不肯吃饭，一定要他带着自己去洗澡。他刚将她抱进浴室，放入浴缸里，就被她扯住了手。她伏在白瓷做的浴缸边缘，长长的发在水中一起一伏，像是水妖，又好比蛊惑人心的美人鱼，引得他不由自主地停住了步子。
“怎么了？”他问，她却不回答，就那么楚楚可怜地望着他。方中泽晓得自己是走不了了，索性就顺着她的力气半跪下去，她果然笑起来，将他的手指含入口中轻轻地咬了一下。
这一下，他身上像是有蚂蚁在爬，顺着指尖一路酥麻到了心头。她牵着他，将他领入水中，紧紧地不肯放开。等一晌贪欢，时间已经过去大半。下午还有个会议，方中泽却还是先把她从水中抱出来，替她换好衣服，又将那头长发吹干。她困倦得睁不开眼睛，蜷缩在那里酣酣睡去。方中泽亲了她一口，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心像是氢气球，快乐得要飞到天上去。
他是真的爱着盛如珠，像爱一件原本不属于自己的稀世珍宝，他用尽心机手段，骗来抢来，终究让她待在了自己身旁。
去公司的路上他一直带着笑，上了电梯见到秘书也没收敛。秘书小心翼翼站在边上看他，他正在发信息给盛如珠，叮嘱她睡醒了将放在保温桶里的粥喝了，问：“什么事儿？”
“上次……上次有人闯入伊甸园，按您的吩咐已经加强了监管，可是今天上午……再一次发现了入侵的痕迹……”
秘书说到一半不敢往下说，电梯是全透明的，望得见远方高楼林立，明明阳光明媚，此刻却像是山雨欲来。手机屏幕还亮着，那条短信編辑好了还没发出去，方中泽垂下头看了一眼，许久，轻轻地笑了一下，道：“所以你现在才汇报给我？”
“您的手机关机……联络不上……”
“哒”的一声，方中泽终于将那条信息发了出去，他的表情重新变得从容不迫，淡淡道：“将我下午的时间空出来，有客人要来。”
方中泽推了会议，下午四点，终于有人推开办公室的门。来人长得斯文，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见面先带笑，对着方中泽很亲近地问：“找我有事儿吗？”
“大公子。”方中泽不起身，只是点了点头，问盛如玉，“喝什么？”
“什么都不必了，每次来你这里都闷得要死，回去饭都吃不下。”
“伊甸园的事儿，是你做的？”
盛如玉本来正在翻看桌上的杂志，闻言慢吞吞地说：“就算我说不是我干的，你也一定不会相信。”
“是。”
“可惜，这事儿真的不是我做的，伊甸园里有什么，你我都心知肚明，我何必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我图什么？”
他说话时，方中泽一只手放在桌上，一只手支着下巴，半边脸隐在阴影里。盛如玉看他这样，心里也有些打鼓，自己刚刚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实在不晓得方中泽会信多少。
这个小混混……盛如玉想，当年不过是如珠身边的一条狗，现在竟然历练得这样有气势，都说风水轮流转，这样看来，倒是自己逊色了许多。
“妹夫。”盛如玉放缓语调道，“你同如珠的事儿，我可是一开始就赞同的，当年老爷子恨你恨得要命，嫌弃你瘌蛤蟆想吃天鹅肉，都是我在中间斡旋。上次宴会，如珠给了我一耳光你一定晓得，我这妹妹对你实在是真心实意，咱们一家人，何必搞得这样冷淡？”
他拉关系，将自己说得跟清水芙蓉似的。方中泽总算放下手来，微笑道：“大公子说的是，我和如珠能在一起，的确多亏了你。伊甸园出事儿我实在是心乱如麻，对你有什么不敬的地方，多多海涵。”
两个人这样算是重归于好，盛如玉连忙找借口溜了，进了电梯才发现自己出了一头的汗。方中泽沉下脸来的时候，真的让人不寒而栗。
“不过是条野狗，”盛如玉喃喃道，“怎么就想爬到主子头上了？”
5
伊甸园是方中泽手下最重要的产业。整整三个山头，方圆百里内除了雇佣的人不准任何闲杂人员通行。
这样的层层保护，却还是被人侵入，方中泽动了怒，从上到下梳理一通，半个多月后所有的事情总算尘埃落定。
盛如珠是菟丝草脾气，一定要好好呵护着才能活得滋润。这些天方中泽太忙，苦于不能同她谈起伊甸园的事儿，也只能加倍小心赔不是，并特意带了一束盛如珠喜欢的花回去，想要讨好她。
方中泽到家时看到盛如珠正坐在钢琴前，她难得有心情弹琴，他连忙放缓步子，轻轻地走了过去。
她穿着条白色的裙子，长发散在背上，衬得她纤瘦的腰肢更是不盈一握。方中泽望着她的背影，就想到过去。
那时盛如珠才十七八岁，盛先生管她管得严，轻易不准她出门。可她脾气大，同盛先生闹脾气，一言不合就翻墙打算离家出走。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他在墙外，跟着所谓的老大一起，想要来盛家找盛先生讨点儿活儿干，而她穿着白色的裙子，坐在围墙上，问他：“喂，你叫什么名字？”
那天的天色啊，方中泽到现在都想得起来，是瓦蓝色的，她的裙子上绣着鹅黄的小花，而她的脸是雪白的，在日光里晶莹剔透，她的面上带着笑，同样雪白的手扶在那棵大树上。
只是这一眼，方中泽看得几乎头晕目眩。他没有回答，只是傻呆呆地看着盛如珠。盛如珠没有得到回应，有些不耐烦，却也被他那种痴迷的模样逗笑了。
“喂。”她再一次叫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方中泽。”
她听到了，噘起嘴说：“我要跳下去了，方中泽，你要接好我。”
她话音未落，便跳了下去。她像是一片云朵，从天而降，带着令人痴迷的香气，下坠的力度带着两人向后翻滚，他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不让她受一点儿伤害。
当他们终于停下，她在他怀中抬起头来，上方是蔚蓝的天幕，他垫在她身下，听到她快乐地说：“方中泽，你带我私奔吧。”
那一天，是方中泽爱上盛如珠的开端。他们两个人牵着手，跑出了盛家庄园，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一辆脚踏车，载着她向着海边骑去。风刮起她的长发，吹到他的面颊上，又酥又痒，她在后面快乐地笑着，揽着他的腰身，许诺道：“你带我来看海，等有空我弹琴给你听，我爸说我弹琴最好听了。”
他并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她的父亲是谁，只是尽自己所能，想要给她快乐。当太阳下山时，她从沙滩上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有些不高兴地说：“我要回去了。”
“我还有地方没有带你去看……”
他挽留着，可她朝着后面撇了撇嘴说：“我爸的人来找我了。”
身后不知何时停了一排车子，都是他碰都不敢碰的昂贵牌子。她是真正的公主，心血来潮逃出城堡，他这样的穷小子又如何能够染指？
她被带走了，而他因为带给公主一天的快乐得到了奖赏——成为盛家那庞大的保安团队中的一员，能够在每天巡逻时隔着半个花园的距离看看盛如珠。
她常在窗边弹钢琴，他只能看到她的背影，纤细又优雅，高高在上，离他很远很远。
“中泽……”盛如珠忽然扭过头来，将他从回忆中惊醒，“你回来了。”
他闻声立刻上前，将手中捧着的花递给她，温柔地说：“这几天事情有些多，没有陪你，等天气在暖和点儿，我带你出去度假吧。”
“好啊。”她笑起来，闻了闻香甜的花朵，投入他的怀中，“我好想你呀，这几天你总是不在家，我真的好无聊。”
他为了赔罪，许下了很多诺言。她认真听了，高兴地亲吻他的面颊和嘴角。温暖又清澈的阳光里，他们拥抱着互相亲吻。当快乐的时刻到来，她微微仰起头来，露出修长雪白的脖颈，他低下头去亲吻她，听到她颤抖着聲音说：“中泽……我想为你生个孩子……”
“如珠！”
他又惊又喜，在无边的快乐中，几乎迷失了自己。她愿意为他生一个孩子，这是他从来都不敢想的一件事儿，可现在，在这一刻，她竟然愿意！
他几乎想要落泪了，虔诚地亲吻着她，而她微微垂下头去，轻轻地笑了。
6
盛如珠被发现怀孕是在三个月后。
那时刚好进入冬季，满城的婆娑花都谢了，只留下深绿色的叶羽。
盛如珠在医院检查了一整天，回来时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只能蜷缩在方中泽怀里沉沉入睡。方中泽心疼得将她放在床上，确认她睡熟了，才转身出去。
方中泽带她出去总会忐忑不安，这次也不例外，拿了检查报告，先深呼吸几次才翻开，一边的医生耐心地等着，看他皱着眉一行行地看下去，轻声说：“二小姐确实是怀孕了，只有十四周，一切指数都正常……”
“真的都正常吗？”方中泽猛地打断他，“你也知道……如珠长期服用药物……会有什么影响吗？”
盛如珠长期服用药物的事儿，只有几个人知道。医生晓得关系重大，额头上出了汗，还是努力装作沉稳道：“当初用药前就给二小姐做过测试了，这种药物除了会影响二小姐的记忆，并不会对她的健康造成影响……”
“可那时我们都没预料到，她未来会怀孕。”
方中泽还要再说什么，可屋内盛如珠忽然低声叫他的名字，他顾不上多说，连忙走了进去。屋里没开灯，盛如珠自己蜷缩在小小的床上，方中泽摸黑在她面前半跪下，摸了一把，果然她的额头都湿了。
“怎么醒了？”
她其实没有完全醒来，还牵扯在梦中，握着他的手，半晌才轻声说：“梦到你走了……”
“我怎么会走？”
“中泽……”她猛地喘了口气，“我真怕你不见了。”
她说这样的话时，方中泽怎么会无动于衷，几乎是立刻就将她紧紧地抱在了怀中。她小小的，因为瘦，这样抱着显出支离的骨。方中泽轻轻地拍着她，她一直不肯放开他，像是藤条缠着树干。许久，她的呼吸重新平稳，方中泽低头看去，她睡着了，嘴角垂下去，露出不快乐的神情来，
她为什么会不快乐呢？她想要的，他都尽力为她做到了。
可是人心就是这样难以捉摸，并不是应有尽有就完美无缺，她腹中有着他们共同的血脉，未来他们一家三口能够一直一直待在一起。这几乎比他曾经做过最好的梦还要幸福。
他亲吻盛如珠的指尖，温柔地想，这一切都像是个梦，只要永远不醒来，他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他在外面同医生交谈完，并没有回去，而是去了书房。书房里到处都是沉甸甸的书，他随手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本厚厚的相册，里面都是盛如珠的照片，从她十八岁开始，到现在，每一张都是方中泽拍下的。
从最开始离得远远的，看起来模糊不清，到后来越来越近，他一步步走向她，花费了不知多少时间和心血，所以她是注定属于他的，没有人能够抢走。
最新的一张照片，是她在花丛中，转过头来对着他笑，她笑得开心又甜蜜，眼泪都笑出来了，朝着他伸出手，想要牵住他的手一起走。
他忍不住也笑起来，慢慢合上眼睛，像是拥抱着盛如珠，在这一间冰冷的书房里睡着了。
发现盛如珠失踪，是在凌晨四点半。
那时方中泽从梦中惊醒，想要去看一看盛如珠是否还睡着。他摸黑走进房中，看到小小的床上，被褥被翻得十分凌乱。盛如珠睡觉总是这样，她睡相不好，喜欢到处乱翻，有时还会掉下床去。
方中泽习以为常地上前，想将她从被子里摸出来，可是手一放上去他就变了脸色，床褥是冰冷的，睡在上面的人早就不见了踪影。他大步走出去，启动了警报装置，又赶去监控室调出视频。
保安们在几秒钟内赶了过来，看着方中泽阴沉着脸一帧帧地搜索。许久，他长长地叹出口气来，整个人靠在椅子上。没有人敢说话，这里安静得像是没有生命，所有人都看着方中泽，看着他慢慢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说：“她在两点半的时候离开了，现在，发命令下去，遇到二小姐时，除了她，跟在她身边的人，统统格杀勿论。”
方中泽的命令很残忍，可是没有人敢违背他。在场的人匆匆离去，他还静静地站在那里，熹微的日光透过窗子映了进来，他总算动了动，这一动，就显出他颓唐的内里，似乎在他冷厉的外表下，有什么正在轰然倒塌。
“如珠……”
他低声叫着，看着桌上那张属于盛如珠的照片，照片上她在笑着，真心实意，快乐明媚。
7
男人被重重地摔在地上，他呛咳两声，吐出一口唾沫，混着血，在肮脏的地面上留下一道可笑的弧度。
方中泽慢慢地走过去，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他动了动，抬起头，半晌，竟然笑了。
“妹夫，你这么把我请来，是什么意思？”
这狼狈不堪的男人竟然是盛大公子！
他被这样对待，已经知道不可能善终，索性不再在方中泽面前伪装。方中泽面无表情，脸上像是扣着一个白玉做成的面具，让人无可挑剔，却也没有半分情绪。
“如珠去了哪里？”
闻言，盛如玉笑起来：“如珠去了哪里，你难道不清楚吗？她就在伊甸园里，你会不知道？”
方中泽闭了一下眼睛，似乎在忍耐盛如玉说出的蠢话。下一刻，他睁开眼睛，将盛如玉从地上拖起来，重重地给了他一耳光。盛如玉面颊肿起来，却还在大笑，说：“你生气了？真难得！在我妹妹面前像条狗，竟然还有脾气？！”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如珠去了哪里？”
“我也最后一次回答你。”盛如玉微笑着说，“她就在伊甸园里，被你囚禁着。方中泽，你在伊甸园里为她建起一个家，让她以为自己正常地生活着，你不过是条狗，摇尾乞怜求来我那个傻妹妹的爱情，可你敢不敢告诉她，你杀了老爷子，杀了她最敬爱的爸爸？！”
方中泽像是被刺痛了，猛地放开了盛如玉。盛如玉跌在地上哈哈大笑：“伊甸園就是个骗局！你说给她一个家，不过是将她放在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控制起来！”
方中泽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一边的手下赶来问他：“先生，大公子要怎么处理？”
“放回去吧。”方中泽说，“他毕竟是如珠的哥哥，如果死了，如珠会伤心的。”
车群呼啸着离开，向着伊甸园的方向驶去。方中泽坐在车上，一遍遍地查看那晚的监控视频。画面里，盛如珠在午夜两点时睁开眼睛，换上一套外出的衣服，而后折了一朵花别在衣扣中。接下来她的身影就消失在了监控的死角，无影无踪，再也找不到了。
那花是方中泽特意拿回来的，香气四溢，是盛如珠最喜欢的味道……
方中泽猛地收紧手指，对着手下发号施令说：“去三号园区，二小姐应当就藏在那里。”
当方中泽赶到伊甸园的三号园区时，那里仍旧亮如白昼。伊甸园是纯人工搭建的生态系统，这里日出日落都由电脑控制，是一处超脱于世外的梦中之城。
方中泽慢慢地走入一片松柏林中，踩着厚厚的落叶向前，果然在湖边看到了盛如珠，她穿着薄薄的裙子。
方中泽走过去时，听到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并没有回头，只是低声说：“我就知道你会找到我的。”
“因为只有三号园区没有种植婆娑树，如珠，你这样聪明，我早该猜到你会察觉……”
“是啊，我已经察觉到了，这些婆娑树的气味会影响我的思绪，令我整日昏睡，就没有工夫去思考，为什么爸爸这么久都没有来看我……”她望着远方的山岭，怅然若失道，“他那样疼我……我居然没有发现，天天和我视频聊天的……根本就是我记忆中的他而已……中泽，你在梦境里替我构建了爸爸的形象，每次你都特意将我安排在婆娑树下，就是因为那样方便我陷入昏睡……”
她说到这里，终于回头望向他，含着一点儿笑容问他：“爸爸到底怎么了？”
“盛先生……在三年前，同大公子发生口角，不慎被大公子打伤去世了。你伤心过度昏迷，我只能要医生开药抹去你那段记忆……”
“你瞎说。”盛如珠不过沉思片刻就断然道，“我了解哥哥，他虽然心高气傲，却没有足够的能力和勇气，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胆子开枪射杀爸爸。”
风轻轻地吹着，吹过山巅，发出古怪的声音，像是谁在呜呜咽咽地哭泣。很长的时间过去，长到方中泽觉得自己已经凝固了，他才能够勉强开口说：“……是我，怂恿了大公子。”
是他怂恿了盛如玉，不然盛如玉怎么有胆量反抗盛先生？盛先生是绝对的暴君，想掌控一切，哪怕身为他的儿子，也要战战兢兢地活着。
方中泽想要和盛如珠在一起，盛先生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所以他联合盛如玉，一起推翻了盛先生。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在盛先生死后娶盛如珠。
“我将一切都算好，只是没想到，大公子会违背我们的约定，将一切告诉你……”
闻言，盛如珠却笑了：“不是哥哥告诉我的，是我自己猜出来的，婆娑树的香气扰乱我的思绪，所以我才会让你给我带各种鲜花来，利用这些花的味道让自己保持清醒。我只是在那次宴会上逼问哥哥，他早就被愧疚压倒了，我一问，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
“那你现在想要怎么办？杀了我，重新拿回盛家吗？”
“不。”盛如珠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像是讶异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盛家我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过，哥哥想要，你想要，我都无所谓。我只是伤心，爸爸那样疼我……却因为我，早早地就去了……”
她垂下头，有一颗泪挂在睫毛上，方中泽心底沉重，心疼她知晓一切，却又懊恼，终究百密一疏，让她知道了真相。
可一切都无可转圜了，盛如珠忽然问他：“我怀孕了，你开心吗？”
“开心极了……如珠，你不知道，你怀孕，我有多么高兴！”
“其实我也很开心。”她面颊微微泛红，轻声说，“我本来怀孕只是为了让你不再喂我吃药，免得破坏我的思维。可当我没想到，这个孩子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我竟然这样开心……”
“中泽。”她说，“我真的很爱你，想要和你一辈子在一起的，可你不该……不该用那样的方式啊……”
他是不该，不该杀了盛先生，只是人生总有意料之外的时候，他一时鬼迷心窍，只能用无数个谎去弥补最初的那一个。
他不敢动，不敢说话，怕盛如珠说出什么他无法承担的话来，可是她终究还是说了：“我已经将孩子打掉了。”
“不——”
“不？”盛如珠又笑了，这一次是天真又快乐的，像是往昔无数次那样，朝着他伸出手说，“中泽，你扶我一把，我站不稳了。”
下一刻，她向着前方倒去，方中泽拉住她，却因收力不及两人一道跌入湖中。湖水冰冷，他抱着她，努力想要游上岸去，可她伸出手来，揽住他的脖子轻声说：“我想过要杀了你，因为你杀了爸爸。可我又不忍心，因为我……真的很喜欢你。方中泽……你知不知道，是你亲手扼杀了我们一辈子在一起的可能……”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他想要赎罪，想要她一辈子都快乐啊！
“如珠，我错了，你等我们上岸，想要对我怎么样都可以！”
“太迟了……”她说，声音越来越小，“我吃了药……孩子没有了……我也要睡了……中泽，我真的好累……这三年时光，我也真的是快乐的……”
她的头向下垂去，像是真的睡着了。他不敢低头，不敢说话，终于上了岸，却也只能紧紧地抱着她。
风吹来，吹得她发凉，他心底也是冷的，亲吻着她的眉心。有什么情感汹涌地自胸口喷薄而出，让他如痴如醉，生不如死。
“如珠啊……”
他叫着，可是她再也不会回应了。
他还记得，那一天阳光正好，她在围墙上，低着头冲着他笑。
那是春天，竟是这一生，难得的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