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他还是想着先捉祝鹤鸣,众人并不意外,只有人担忧提醒他:“要去齐州,得先过豫州,可豫州毕竟是那些匪军的老巢,去齐州几乎要横穿整个豫州,只怕不好过。”

    萧莨微微摇头:“他们只有最多不过八万人,且俱是乌合之众,若是固守豫州徐徐图之,或许还有做大的可能,但章顺天此人目光短浅,一心只盯着圣京城,贸然进了京,便是将自己困死在京中,区区八万人,能守住京畿和冀州已是不易,其它地方,便是鞭长莫及,暂且不必理会他,等到拿下祝鹤鸣再说。”

    萧莨说得这般笃定,便是早有打算,如今他越来越有了说一不二之势,叫人下意识地便会选择服从,更何况,他说的,也确实有理。

    商议完事情,萧莨去了校场,珩儿正被萧荣带着在这里学拉弓,他还太小,只能用最小的弓,不过这孩子天赋不错,用尽全力当真能将之拉开,还似模似样。

    见到萧莨过来,萧荣垂首立到一旁,自从之前的事情后,这段时日他见到萧莨都老老实实的,话都不敢多说一句,萧莨没说过他什么,是他自己心里愧疚,过不去那道坎。

    萧莨走到珩儿身后,弯腰握住他的手,带着他放出一箭,正中十步之外的箭靶红心。

    珩儿十分高兴,仰头冲他笑:“父亲,我射中了!”

    萧莨摸了摸他的头,淡淡“嗯”了一声。

    珩儿兴致勃勃地继续玩他的弓,萧荣略一犹豫,走上前小声问萧莨:“二哥,我听人说,圣京城破了,二……他被匪军收押了?”

    “嗯。”萧莨微颔首,无甚表情。

    萧荣低声一叹:“他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萧莨没说什么,拿起一柄大弓,走至一旁用力拉开,瞄准目标,凌厉眉峰上的那道狰狞疤痕微微蹙起,黑沉眼瞳里隐有黯光跳动。

    箭矢在一瞬间倏地飞出,稳稳钉在了百步之外的箭靶红心上。

    第69章 最后选择

    冷宫。

    祝雁停被押下之后就一直被关在这里,里里外外都有人守着,已有快三个月。

    皇宫再不是祝家人的皇宫,他也真正成了阶下囚。

    祝鹤鸣出逃前给他灌下的药在三日之后便逐渐失效,这几个月他无数次试图寻死,他咬舌,被人卸了下巴,他绝食,被人掐着往嘴里灌东西,他甚至撕下衣裳上的布条试图自缢,被人发现救下,从此日日夜夜都有人坐在他身边盯着他。

    他生不如死,却连死都不能。

    祝雁停心里清楚,那些贼寇不杀他,是要留着他来威胁萧莨,可萧莨不可能再管他死活,他也不希望萧莨管,他甚至不想再见到萧莨,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他只想赶紧去死,只有死了,他才能得到彻底的解脱。

    祝雁停垂首坐在地上,不时咳嗽,冷宫里阴冷潮湿,四处漏风,先前三个月正是天最寒的时候,他的病一直没好过,若是病死了倒也好,偏偏每回他还剩最后一口气,便会有人来给他灌药,吊着他的命。

    “听人说戍北军已经离开了西北往东来了,你们说他们是不是也要来攻打京城,若是他们打进来了,我们的人挡得住吗?”

    “戍北军厉害得很,奉的又是大衍皇帝,不管现在天下有几个大衍皇帝吧,人家总归是姓祝,是名正言顺……”

    “呸,什么名正言顺,天下也不一开始就是祝家的,三百多年前,这天下还姓陈呢,如今坐在龙椅上的是我们肃王,那便是天命所归!”

    “你嘴里倒是这么说,那你打什么颤,你就不怕戍北军了?戍北军真要打进来,我们这些小兵小将的第一个就得死。”

    “你们也别涨他人气焰了,我听人说了,戍北军这回的目标是齐州,他们是要去捉那逃跑皇帝,不会入京城,再说了,真打进来了,我们这不还有个活靶子在么,怕什么。”

    几个负责看守祝雁停的兵丁小声议论着外头的事情,祝雁停安静听了许久,忽地开口:“戍北军要来了么?”

    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屋中静了一瞬,其中一人嗤道:“怎么,你还想着戍北军能来救你呢?”

    “你们拿我威胁戍北军没用的,”祝雁停低喃,“我助纣为虐,帮人害死了他兄长,他恨我都来不及,怎还会在意我死活,你们就算把我押到阵前也是白费力气,不如趁早杀了我,给我个痛快。”

    “你这话说的,你死不死的也不是我们几个人能决定的,我们也不过是奉命行事。”

    祝雁停摇头一叹:“……你们明知道戍北军厉害,为何还要为你们那个肃王卖命,戍北军真打进来了,你们一个都活不成,你们追随那个肃王,图的到底是什么?”

    图的是什么?起初自然是为了养家糊口活下去,后头便也有了野心,想要鸡犬升天、加官进爵,在这乱世之中,谁不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投身他们自以为的明主,搏一个前程以后。

    几人面面相觑,都觉得这个姓祝的王爷莫不是脑子有病,自己都死到临头了还管别人图什么呢?

    有人不以为然道:“你怎就知道肃王一定会败?祝家人做了三百多年皇帝,也该轮到别人做做了,更何况,你跟那戍北军总兵还是夫妻呢,你怎不帮他却帮那逃跑皇帝?你又图的什么?”

    祝雁停憔悴瘦削的面庞上神色愈加黯然,他图的什么呢?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当初魔怔了一般非要助祝鹤鸣登大位,为的究竟是什么,他是做了亲王,可他这个亲王一日都没好过过,到头来却落得一无所有、众叛亲离。

    可这个世上总有许许多多的人,如同他,如同面前这些兵丁,为了那一个虚无缥缈的执念飞蛾扑火,不撞南墙不回头,但真正到那一日,却也再无回头路。

    豫州,河东府。

    十万戍北军屯兵城外已有三日,只要破了这座城,便能一路畅通无阻,直入齐州。

    一个月之前,听闻戍北军调兵遣将再次东行,占据了圣京城的肃王章顺天惊慌之下,火速往冀州几大要塞城池增兵,唯恐戍北军会打去京中,将他从还未坐稳的皇帝宝座上赶下来。奈何他手头兵力实在有限,光是护卫圣京城就需耗费大半兵马,能分散到每一座城池去的兵力着实寥寥无几,他惶惶不安数日,结果戍北军压根没理他,过了秦州竟直接往他豫州老巢去了。

    豫州原已被章顺天占下半壁江山,但自打他带大部队进了京,就已有些顾不上这边,萧莨领着兵马且行且打,一路扫荡过去,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将章顺天辛苦经营起的势力打得七零八落,大多数的城池都见风使舵迅速改旗易帜,投向了戍北军,说到底这些人心里还是更认可祝家的皇帝,无论是哪一个,那都比章顺天这来路不明的强。

    河东府是章顺天的发家之地,也是攻克豫州的关键,章顺天唯一在此处留了万余兵马,只要拿下此地,章顺天在豫州的势力就会全线崩盘,之后戍北军直捣齐州,也再无阻碍。

    围城这三日,萧莨虽未下令真正发起攻城,却也并非什么都没做,几场小规模的外围作战,已扫清了河东府周边的所有要塞关口,这河东府现下已成了一座孤城,只等最后一击。

    营帐之内,萧莨抱着坐在自己腿上的珩儿教他认字,外头局势正胶着,他的神色依旧沉定,未见丝毫紧张之态。

    部下进来禀报,这几日他们安插进城中的探子四处散播章顺天已放弃河东府的消息,已然有了成效,城内现下人心浮动,只怕不等他们发起攻城,内部就要先乱起来。

    使之成为孤城,再从内部瓦解,让之自溃,便是萧莨选择的攻心之计。

    萧莨淡道:“再等两日。”

    围城的第六日清早,随着一声冲锋号角响起,第一批前锋军气势如虹地冲向了城门之下。

    城楼上的守兵提心吊胆了这么多日,本就越来越焦躁,悬在头上的那把剑到这一刻终于落下,他们手忙脚乱地摆开阵势御敌,在气势上就已经先输了。

    攻城战持续了一整个白日,落日时分,城墙上下的每一块石头都已被鲜血浸染,城中暴发民乱,暴乱的民众砍下了城守卫的头颅,为戍北军打开了城门,戍北军通往齐州的道路,至此再无阻隔。

    拿下河东府的第二日,短暂休整过后,戍北军过河东府,长驱直入齐州。

    路上萧莨便已收到奏报,祝鹤鸣听闻戍北军破了河东府就要到齐州,吓破了胆,离开齐州首府,又往东逃了,如今倒是当真应了那个诨号,成了名副其实人人笑柄的逃跑皇帝。

    非但如此,先前他离开圣京逃往齐州的路上,差一点被章顺天的追兵追上,关键时刻竟将自己的老婆孩子扔出去,帮之拖挡追兵,妻小都死在了匪军手中,他却趁机逃了,实在是叫人不齿。

    “这厮再跑就要跑到海边去了,他总不能跑去海上吧。”萧莨的一众部下都对之十分无语,做皇帝做到这个份上,也真够丢人现眼的。

    萧莨却不在意:“让他跑。”

    起先一众人还不大明白萧莨的这三个字究竟是何意,之后一个月,眼见着萧莨在齐州像撵猴子一样撵祝鹤鸣,看着他狼狈四处窜逃,甚至有一回都要将人捉住了,又将之放走,这下明眼人都看明白了,萧莨这是故意的,他的报复不单是要祝鹤鸣死,还要在他死前用这样的法子折磨他。

    比起死更叫人绝望的,是临死前的无望挣扎,萧莨就是要叫祝鹤鸣亲身尝一尝,这生不如死的滋味。

    三月中,祝鹤鸣逃至齐州最东面的海边,搭上了一艘商船出海,海岸逐渐远去,祝鹤鸣瘫软在船板上,终于大松了一口气,好歹,是活着逃出来了。

    入夜,祝鹤鸣在船舱中借酒消愁,察觉到船行停下,他眉头一皱,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来人!怎么回事!船怎么不走了!”

    没有人回答他,祝鹤鸣心中一沉,恐惧一点一点在心头蔓延开,再之后,他看到凭空出现的戍北军持剑破门而入,瞠目欲裂之下捂着心口轰然倒地。

    再睁开眼是被人用冰凉海水泼醒的,他已被押回码头,被捆绑着按跪在地上,站在他面前的,是一身铠甲手持长剑,面如寒霜的萧莨。

    “为何、为何船又开回来了……”祝鹤鸣发着抖,声音打颤,死到临头的恐惧让他惶惶如丧家之犬。

    他不知道的是,他借来的商船根本就是贺家的船,萧莨故意将之放走又捉回,就是为了让他看到希望又绝望,有意地折磨他。

    萧莨轻眯起眼,剑尖指向面前已抖如筛糠、狼狈至极的祝鹤鸣。

    “你不能杀我,我是雁停的兄长,你不能杀我……”祝鹤鸣一边说一边抖,若非被人按着,只怕要瘫到地上去。

    萧莨的眸色更沉,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亲手将祝鹤鸣斩杀之时,他却收回了剑,沉声丢下句“先将人押下去”,转身大步而去。

    萧荣追上去,问他:“二哥,你为何不杀他?”

    萧莨停住脚步,看向萧荣,夜色遮掩了他眼中情绪:“你可知,兄长他是因何而死的?”

    萧荣愣住。

    夜色下的海有如吞噬一切的巨兽,潮起潮落,伴着海风猎猎作响。

    萧莨目视着前方,在今日终于将祝鹤鸣捉获之后,第一次将事情真相说与了萧荣听。

    萧荣大睁着的眼睛瞬间通红,拳头捏得咯吱响:“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先留着吧,”萧莨看似平静无波的双眼里浸染着恨意,一字一顿道,“就这么死,太便宜他了。”

    四月,戍北军自齐州过黄河,入冀州后兵分三路,自东、南、西三个方向一路扫荡,切断章顺天的兵马在冀州各城池之间的连路,大举往京畿方向进军。

    章顺天的兵马丢盔弃甲一退再退,短短几个月,在丢了豫州老巢之后,到手没多久的冀州也再次易主,地盘缩小至仅京畿一地。

    五月中,戍北军三路兵马在下幽城下汇合,意欲第二次攻城。

    章顺天屯兵两万人在城中,又命人将祝雁停押来,全城警戒,准备与戍北军背水一战。

    阴暗潮湿的大牢里,祝雁停坐在草垛上,倚着墙壁一动不动,凌乱披散下来的发丝遮住了他半边脸,叫人看不清楚他脸上表情。

    自来到下幽城,他就被关在这里,看守他的人比之前还要多些,每时每刻都有人盯着他,不给他任何自我了结的机会。

    自从听说萧莨的兵马已入了冀州,祝雁停心中的焦虑便一日更甚一日,唯一仅有的念头,是他不能被当做人质威胁萧莨再给他添麻烦,无论这样的威胁能不能起作用。

    手指在污脏墙壁上抠出血来,祝雁停浑身发冷,戍北军昨日便已到达下幽城,最多再几日应当就会发起攻城战,他仅剩下的机会,便是最后被押上阵前时。

    如果可以,他最不愿的就是用这样的方式,不想叫萧莨看见,可如今,他已没有别的选择了。

    一旦下定了决心,便再无任何其它的念想,祝雁停轻闭起眼,回忆着萧莨与珩儿的模样,将之深深印在脑海中。

    不知道人死之后是否当真还能记得生前之事,如果可以,他只想记住他的夫君和孩子,哪怕做孤魂野鬼再不能投胎,也不要将他们忘了。

    恍惚间,听到啾啾鸟叫声,祝雁停浑浑噩噩地抬起头,两只黄莺鸟从高处的铁窗缝隙间飞进来,在这逼仄阴暗的牢房中不断盘桓。

    “哟,这里竟然还能飞进这么漂亮的莺鸟来,真是稀奇了。”

    那几个看守他的兵丁见之啧啧称奇,祝雁停紧紧盯着那两只鸟,原本空洞的双眼中逐渐泛起了泪光。

    这几只黄莺竟然跟着他,从京城飞来了这里。

    呆怔半晌,祝雁停抬起手,在墙壁上轻敲手指,一只莺鸟停到他肩头,另一只落至他的手背上,亲昵地蹭着他。

    那几个兵丁的目光移过来,没看出什么异状,便懒得管了。

    祝雁停继续在墙壁上缓缓敲击,直到那两只鸟最后蹭了蹭他的脖子和手,展翅飞出窗外。

    他没想做别的,只想要这几只鸟代替他,最后去看一看他的夫君和孩子。

    城外,军营。

    萧莨召集部下商议事情,珩儿自个搬了个矮凳子,坐在营帐外的树下发呆。

    天气炎热,他有些苦夏,做什么都提不劲来,撑着一张小脸听着树上蝉鸣声,一动不动。

    那几只黄莺是突然出现的,绕着树上下翻飞,啾啾叫着格外有趣,小孩的眼睛亮了一瞬,其中一只落至他肩上,他起初有些怕,僵着身子不敢动,直到那小鸟儿侧过头,鸟喙在他柔软的脸蛋上轻轻碰了碰。

    小孩觉着十分新奇,又有些痒,忍不住咯咯笑起来,伸手摸了摸那鸟儿丰满漂亮的羽翼,脆声问道:“你们是来陪我玩的么?”

    回答他的,是此起彼伏愈发欢快悦耳的鸟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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