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 碎玉投珠
    纪慎语想,这有趣吗?

    他抠着门框想起清晨的梦境,梦里纪芳许说偷梁换柱。他豁然开朗,抱上花瓶跑向书房,什么都不纠结了,就把这花瓶送给丁汉白。

    丁汉白见他进来,目光落在瓶子上有些发怔。“师哥,我有东西送你。”纪慎语过去,只说帮助一个老头得到回报,“我没鉴定的本事,但能看出这个花瓶比青瓷瓶上乘,仿品也分等级,就算是假的也价值相当,送给你。”

    丁汉白问:“人家感谢你,你干吗送给我?”

    纪慎语握住青瓷瓶:“那我跟你换这个行吗?因为你送我琥珀坠子,所以想回赠你礼物。”

    丁汉白嘴上说着话,目光却始终黏在花瓶上,他去书柜里翻出一本图册,忽然问:“你想不想知道这东西是真是假?”

    图册那页的照片与花瓶一致,注明:豆青釉墨彩百寿纹瓶,清朝中期。丁汉白揽住纪慎语确认:“送我了,那就由我处置,不后悔?”

    纪慎语点点头,能怎么处置,不留就是出手,梁鹤乘说都无所谓,那他也没关系。

    得到首肯,丁汉白拿报纸包上瓶子就走了,还是玳瑁古玩市场,还是那条窄巷。他蹲到天黑,期间许多人来问,他敷衍不理,也没卖,旁边的卖家都弄不清他想干什么。

    于是他又请了假,连续三天在巷子里摆摊儿,三天后的正午,一双旧布鞋出现在面前,抬头笑出来:“真有缘。”

    位置颠倒,张斯年蹲下:“你不像倒腾古玩的。”

    丁汉白说:“你倒是挺像收废品的。”

    张斯年摘下眼镜,那只瞎眼暴露于阳光下,他拿起瓶子看,唇颈圈足,手像一把尺,丈量尺寸器型,看了好一会儿:“这是唐英的字号,打雍正年间就开始用了。”

    丁汉白点头:“好东西,少卖一分钱我都不答应。”

    张斯年问:“以物易物怎么样?”

    行里流行这么干,许多人收藏成瘾,可钱财有数,于是就拿价值差不多的物件儿出来,双方协商好,便交换达成买卖。

    丁汉白摸着手腕:“我只要钱,买瑞士表。”

    他说一不二,半点不松口,又两天过去,张斯年凑够钱来买,一沓一万,整整十沓。两人走出巷口,情景和那天重叠,分别时看着对方,他忽然笑了。

    不是得钱后开心,是忍不住。

    张斯年瞎眼半睁:“青瓷瓶自留还是倒出去了?”

    丁汉白说:“仿得不错,留着插花了。”

    捡漏凭本事,哪怕面对面说开也不能发脾气,只能吃瘪。张斯年闻言笑起来,捏着汗衫扇风:“那叫不错?一眼就能看出是赝品,只能说你道行不够。”

    丁汉白凑近:“这件就不一样,货真价实。”

    他与对方分道扬镳,钱都没存,拎着一书包钞票回了家。小院安静,经过书房窗外时停下,他看见纪慎语正伏案写作业。

    拿张百元大钞折飞机,飞进去,正好着陆在卷子上。

    纪慎语跑来,扶着窗棱问:“师哥,你把那花瓶卖了?”

    “嗯。”丁汉白应,“卖了十万。”

    咔嚓一声,纪慎语把窗棱抠掉一块,惊惧地睁大眼睛,嘴巴张张合合什么都说不出来。十万……那花瓶值十万?!梁鹤乘送他那么值钱的东西,他哪受得起?!

    不料,丁汉白抬手揪他耳朵,力气很小,但揪得他耳朵尖发烫。

    “别慌,”丁汉白说,“那是件赝品。”

    作者有话要说: 纪慎语,新的一天,新的崩溃。丁汉白,一个从没得过全勤奖的男人。

    第16章 孺子可教矣。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纪慎语好半天才缓过来,他本以为那件百寿纹瓶和青瓷瓶价值相当,可万没有想到竟然卖出十万高价。

    最震撼他的是,价值那么高,却是件仿品。

    仿品等级复杂,最低级的就是市场上的假货,批量生产,外行人也能一眼辨出;其次高一级,光看不够,要上手摸;再高又可细分,全凭作伪技艺的精湛程度。

    纪慎语忍不住想,梁鹤乘知道那瓶子是赝品吗?会不会珍藏许久,一直以为是真的?他松开窗棱,惶然转身,全然忘记丁汉白还在窗外,只顾自己难安。

    抬眼瞥见书桌上的青瓷瓶,他又产生新的疑惑,丁汉白连自己做的这件都不能十拿九稳认出来,怎么能信誓旦旦地认定百寿纹瓶为假?

    纪慎语说出心中所想,丁汉白没答,只招手令他跟上。

    一步跃出走廊,丁汉白随手将背包扔石桌上,两手空空带纪慎语去了前院。前院最宽敞,丁延寿和姜漱柳的卧室关着门,门口卧着只野猫。

    丁汉白土匪作风,开门气势汹汹,把野猫吓得蹿上树。他领纪慎语进屋,直奔矮柜前半蹲,蹲下才发觉没有开小锁的钥匙。

    纪慎语蹲在一旁:“红木浮雕?”

    刚才还三魂七魄乱出窍,这会儿看见柜子又开心了,丁汉白没理,在床头柜中翻出一盘钥匙,每一枚钥匙上有小签,按图索骥终于将锁打开。

    他从柜中取出一花瓶:“你看看这个。”

    纪慎语拆开棉套,大吃一惊:“百寿纹瓶!”

    熟悉的款识,触手冰凉滑腻,纪慎语的脑中本就乌泱一片,这下又来一桩奇怪事。丁汉白起身去床边坐着,说:“我也许分辨不出你那个百寿纹瓶的真假,但我确定这个是真的,所以那个就是假的。”

    纪慎语问:“这个是怎么来的?”

    丁汉白笑出声:“是你爸连着那本图册一并送给我爸的,所以锁在柜子里,不舍得摆出来落灰。”

    峰回路转皆因缘分奇妙,纪慎语抱着瓶子撒癔症,半晌咧开嘴,望着丁汉白嗤嗤笑。这时院子里野猫狂叫不止,貌似有人来了。

    犯罪现场没来及收拾,丁延寿开门出现,看见他们俩之后瞪眼数秒,反射弧极长地喊道:“大白天在这儿干什么?!”

    丁汉白拽起纪慎语,说:“我告诉他纪师父送过你一个百寿纹瓶,他好奇,我就让他看看。”

    丁延寿不买账,反问:“你的鼻烟壶雕完没有?”

    猫在古玩市场好几天,早把功课忘得一干二净,丁汉白敷衍扯皮:“那天上班帮组长搬东西,把手伤了,疼得我使不上劲儿……”

    “放屁!”丁延寿气得踹门,“你又连着旷班,当我不知道?!”

    丁汉白混不过去,绕过圆桌往外冲,还不幸挨了一脚。纪慎语见状放下瓶子,喊了句“师父息怒”,也速速奔逃。他们俩狼狈又滑稽,回小院后把气喘匀,纪慎语进书房继续写作业,丁汉白拿上白玉也进去,要雕鼻烟壶。

    椅子挨着,纪慎语盯着做一半的数学题迷茫,解题思路断了。

    丁汉白凑来:“我数学不错,给你讲讲。”

    这毛遂自荐的语气太笃定,纪慎语只好乖乖奉上卷子,他原本认为丁汉白是不爱学习的那类人,待题目讲完,稍微有些改观。

    丁汉白说:“我打小数学就好,适合做生意,英文也可以,那就适合做大生意,与国际接轨。”

    纪慎语被这逻辑折服,问:“那语文好适合什么?”

    “语文好?”丁汉白一顿,“语文好就能言善辩,不过语文好还不够,要体育也好才行。因为能言善辩易生口舌争端,严重了招人揍,要是体育好就跑得快,溜之大吉。”

    纪慎语哈哈乐,趴卷子上笑得前仰后合,不知道丁汉白在逗他,还是认真的。渐渐的,书房内只有他的笑声,突兀,他便止住安静下来。

    丁汉白将白玉握得温热,也终于静心拿起刻刀。

    翻页声清脆,纪慎语再没遇见解不出的题目,可是解得太顺利难免松懈,生出点困意。他这两日没睡好,困意一来如山洪海啸,放低身体再起不来。

    身旁的动静停止许久,专心雕玉的丁汉白好奇扭脸:“这家伙……”他见纪慎语趴在卷子上酣睡,压着半边脸颊,指间还握着笔。

    直到他雕完,起身时椅子磕到,纪慎语才悠悠睁眼。

    “作业还写不写了?”丁汉白问,“不写就回屋睡,省的口水流一卷子。”

    纪慎语仍趴着:“你这就雕完了?”

    丁汉白点头,递出白玉鼻烟壶,那烟壶短颈丰肩,器型方中带圆,重点是毫无雕刻痕迹,活脱脱一块玉豆腐。纪慎语这下坐直了:“只出轮廓,素面无纹,你偷懒?”

    他看丁汉白不答,心思一转顿时醒悟:“这料……”

    “上乘的和田玉籽料,谢谢你这么会挑。”丁汉白十分满意,满意到多雕一刀都怕喧宾夺主。等掏了膛,抛了光,毫无绺裂的白玉鼻烟壶堪称完美。

    纪慎语拿着把玩:“师哥,玉销记的东西加工费很高,那这个素面的怎么算?”

    丁汉白答:“这素面玉烟壶是乾隆时期流行的,叫‘良才不琢’,同型有一对在书上记载过,值十几万,那这个单只大概三到四万。”

    纪慎语爱不释手:“我是不是能领一半功劳?等卖出去我要向师父邀功。”

    掌心一空,鼻烟壶被丁汉白夺回。“美得你。”丁汉白大手一包,东西藏匿在手里,“我不卖,等到五十岁自己用。”

    纪慎语稀罕道:“还有三十年,你都安排好五十岁了?”

    丁汉白说:“当然,五十岁天命已定,钱也挣够了,手艺和本事教给儿子,我天天玩儿。”他讲得头头是道,纪慎语提问生女儿呢?他回答:“我有原则,传儿不传女。”

    开玩笑,雕刻那么苦,一双手磨得刀枪不入,哪舍得让闺女干。姑娘家,读读书,做点感兴趣的,像姜采薇那样最好。丁汉白想。

    纪慎语偏堵他:“那你没生儿子,手艺不就失传了?”

    丁汉白睨一眼:“我不会收徒弟吗?但我的徒弟一定得天分高,不然宁可不收。况且失传怎么了,又不是四大发明,还不许失传吗?”

    纪慎语辩不过,觉得丁汉白语文估计是第一名,总有话说。他沉默间想起纪芳许,其实有儿子又怎样呢?连烧纸祭祀都隔着千山万水,只能托梦责怪一句“那也不见得你想我”。

    他的目光落在青瓷瓶上,遗憾更甚,纪芳许教给他这本事,大概以后也要荒废了。

    丁汉白不明情况,顺着纪慎语的视线看去,大方说道:“你不是想交换么?给你好了。”

    兜兜转转,青瓷瓶又回到纪慎语手上,他哭笑不得,抱回屋后靠着门发呆。梁鹤乘当时说万事有定数,只看缘分,可十万块的缘分太奢侈,从一个绝症老头那儿得来,恐会折寿。

    三天后,丁汉白顶着瓢泼大雨上班,到文物局门口时被一辆破板车挡着路,降下车窗冲门卫室喊人,警卫却搡出来一老头。

    “怎么回事儿?”丁汉白问。

    警卫说:“博物馆收废品的,想把局里生意也做了,撵不走。”

    老头戴着旧式草帽,布鞋裤管都湿了,丁汉白看不过眼,说:“让他进去避避雨,我递申请,看看能不能把活儿包给他。”

    他停好车进楼,在楼门口遇上老头躲雨,脚一顿的工夫老头把草帽摘了,脸面露出来,不是张斯年是谁?!

    张斯年抹去水珠:“你还递申请么?”

    丁汉白觉得这老头挺操蛋,隔着一米五笑起来:“递啊,以后你常来,我有什么好东西都给你看,十万一件大甩卖。”

    他说完进楼上班,到办公室后手写份申请给张寅,一间办公室批准,那其他部门也懒得再找,很简单的事儿。张寅磨蹭,擦墨水瓶、拧钢笔管、吸完擦干净,终于肯签下自己不太响亮的大名。

    丁汉白吸吸鼻子,循着一股檀香低头,在桌上看到小香炉。怪不得磨叽,原来是等他发现这别有洞天,香炉里放着香包,想必很宝贝,不肯用真香熏燎了炉壁。

    他俯身欣赏,假话连篇:“宋代哥窑的,真漂亮。”

    张寅总算签完:“乾隆时期仿的,普通哥釉而已。”

    “那是我走眼了。”丁汉白把对方举上高阶,估计本周运势都顺顺利利。离开后忙了一会儿,雨小后收拾出两箱废品,张斯年仍在楼门口,见他出来自觉接过。

    “开条的时候多加点,你报销是不是占便宜?”

    丁汉白感觉受了侮辱:“万把块我都不眨眼,稀罕卖废品贪个差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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