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大开着,戚廉隅还未进门就看到里头的女子,左腿立于地,右腿半跪绣墩之上,姿态慵懒惬意。

    那人身着兰草印花的淡青宽袖长衫,盖住深色的裙褶,领口袖口绣着繁复的蝙蝠纹。

    分明淡雅的衣裙偏生叫她穿出了姿态万千。

    越春左手托腮,右手执卷,面前的桌上竟趴着个奶呼呼的小白狗。她像是看到什么引人之处,分毫没注意到他的到来。

    “阿姐在看什么?”戚廉隅走到她身后探头去看,低低发问。

    越春听到声音刚想回头,未料稍微动了动身,就靠到了少年怀里。

    她没在意,放下翘着的腿,重新坐好,举起手里的书卷,“来得正好,快来拜读阿姐的大作。”

    戚廉隅顺从低头看过去,扫了几行就知道她写的时入姑苏前夜那些事。不过是几个妖邪在扬州边境上作乱,搞得一度不得安生。

    “甚好。”他索性接过书来详看。

    如今已是他们住在苏州的第二年,那日的许多细节都有些模糊,这些文字倒是一下子让他清晰许多。

    要说起来,他当时分明也只是想离开皇城,但越春却说姑苏是他们命定之地。

    初来那段时间也很是艰难,毕竟她拢共也就那么多首饰,二人买下了个两进小院子就所剩无几。后来不知受了谁的启发,越春开始写话本,日子才渐渐好过起来。

    越春见戚廉隅接过话本看得认真,站直身子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还是你有眼光。晚些我写个后记,就送去书舍。”

    越春落下刚刚稍稍踮起的脚,摩挲了两下指尖。

    长得真是愈发高了,怎么她就一点不动了呢?

    戚廉隅自两年前一再受伤,落了些病根。如今虽好全了,但偶尔也会心悸,嘴唇更是一年四季如一的浅淡。是以越春特地请了武师父,每日都教些招式强身健体,他自个儿又是个有底子的,入金瞧来也不比同龄人单薄。

    越春撩起眼皮瞧了一眼,少年比她高了大半个头,身子骨也强健不少,但因个头高,穿着衣裳还显得身长玉立。

    “嗯,”戚廉隅低低应了一声,“怎的想起来写这个了?”

    往常她还是写一些情爱话本多些,就算偶有涉及牛鬼蛇神,也未曾专门去写过志怪。

    “昨日梦到小羊了,那些场景又清晰了起来。担忧过几日又忘记了,索性趁热打铁记下来。”

    戚廉隅看得差不多,合上话本,“好,预备何时动身,我与你一道去。”

    “你忙你的罢,我自己一人可以。”越春接来书,重新翻开,她对自己的文字总有些莫名的自信,总爱一遍一遍地看。

    “近来不忙,还是一同罢。”

    越春见他坚持,也不推脱,点点头应下,又似想到什么,神色严肃了些,“今日怎么下学这般早?你逃学了?”

    真不是她不往好处想,只是这厮有前科。去年不知道为了什么,突然逃学回来,却又什么都没干,固执盯了她许久,还问了些似是而非的问题。

    气得越春当天就罚他不准吃饭。

    戚廉隅神情都堪称无奈,显然知她所想。就那么一次,还总拎出来翻旧账,“饶了我罢。今日中秋,梁夫子特意早些下学的。”

    “今日中秋了?”越春怔愣一瞬,“都快两年了啊。”

    那距离男主回京也没多久了罢。

    这段日子说起来也蛮舒适的,系统只在刚来时提醒进度,以及女主出现时要她撮合,其他时间再也没出现过了。

    岁月静好得让她都快忘了后头的血腥。

    越春是一直知道戚廉隅早就联系上了私兵,隔三岔五也有书信往来。他虽低调,大多情况下掩人耳目,但也并未全然瞒着她。越春也无意多管,只知道他还在按照既定的轨迹走便好了。

    “你今日下学早,午饭还没做呢。”

    “我去罢。”说完也不等她再开口,直接进了小厨房。

    当然越春也不会拦着就是了。毕竟他的厨艺委实比自己好了许多。

    越春慢悠悠坐下来,继续琢磨品读自己的话本,刚看了没几行,就听到外头稍急的脚步。

    她一下子认出来这脚步,回过头果然看见余常欢拎了个食盒跨进来。

    “戚姐姐,今日可做了月饼?”来人音调张扬,但还透着少女微微的清亮。

    “我便知道常欢惦记着我。”越春喜笑颜开,迎了出去。

    余常欢就是这话本里的女主,父亲是姑苏的知府,为人清廉,也就住在隔壁。她和戚廉隅刚来的时候落魄,余家没少接济。

    两年前,余常欢也才到她下巴,如今倒是跟她一般高了。越春停在台阶上等,少女一手提着衣袂,另一手拎着食盒,眼睛却不看脚下,直直望过来。

    她眼中有少年人独有的清亮,眉长而细,唇薄而红,未施粉黛,却浓墨重彩。长发只用玉带高高扎起,垂下来长长一道,随着动作甩出轻快的弧线。也不曾穿常见的女子繁复衣裙,此刻利落的改良茶白骑装,既保留了常衣的柔软舒适,又勾勒出挺拔的少女线条。

    女子尤能欣赏到这种不落俗套的美。越春啧啧两声,心下叹道:果真是越长越好了。

    自打确定了她的身份,越春就明里暗里一直在撮合她同戚廉隅,眼下二人也是同在学堂,又比邻而居,感情想来是深厚不少。

    越春微微弯腰,接过她手里的食盒,领着她进去,搁到桌上打开,“自然没有做呀。还是常欢懂我。”

    食盒里的月饼精巧可爱,可见做的人手巧。

    “印字的是五仁的,刻花的是水果的。”

    越春不爱吃五仁馅的,去年都没怎么动口,今年他们就记着了。

    虽说现在是话本世界,但到底让她暖心。

    越春搂住她,在她脸颊蹭了蹭,“常欢啊,回去也代我给你父母道个谢。”

    高束长发的女子难得有些羞赧,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只能顾左右而言他,“戚廉隅呢?”

    大约是年少脸皮儿薄,余常欢甚少主动提及。如今在她的帮助下,倒也不扭捏了。有盼头!

    越春胳膊稍微松了松,刚想说戚廉隅在厨房做饭,就看见他端着盘子走到门口。

    不知道是不是觉得她们二人这般委实有伤风化,他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微微的冷:“你们在做什么?”

    越春这才将手拿下来,“刚说到你呢,常欢送月饼来了。”

    只是方才还主动提起他的姑娘,在见到他之后脸色却并算不得高兴,甚至无关痛痒。

    “今夜一同去我家用饭吧,爹娘都想着你们能过去。”余常欢说完这句顿了顿,“时候也不早了,我也回去用午饭了。”

    诶?戚廉隅不是刚来吗,怎么这就要走?

    越春往前走了几步,奈何那姑娘跑得快,还未及出声,她就踏过了大门,只能作罢。

    她兀自盯着大门思考,倒没注意到戚廉隅反而松了口气。

    “你们俩先头端午闹了别扭,到今日还未曾和好吗?”

    越春冷不丁开口,审视着他。

    “没有闹别扭。”是矛盾。

    戚廉隅还在摆弄碗盘。她自从生活稳定了之后很爱折腾一些餐具,这段时间喜欢的便是这套透粉琉璃盏,偏偏还要搭配和田玉白箸。

    他一向心细,总能恰到好处拿捏住她的喜好。

    越春扫了一眼,见他不以为意,很是不满:“女儿家大多敏感,怎么能你觉得没闹别扭就没闹别扭呢?若她真的好好的,刚刚怎么没搭理你就走了?”

    戚廉隅没有看她,近乎强迫症地摆齐碗筷,手上的青筋却微凸,“别管这些了,先吃饭吧。”

    真是儿大不由娘。

    越春走到桌边坐下,饭也已经盛好。刚拿起筷子,她就想起他先前刚进来时的冷硬,“刚刚你委实太凶了,常欢虽看着大大咧咧,但到底是个女儿家,你晚些定要好好安慰,免得她多想。”

    戚廉隅刚要给她夹菜的手顿住,默默收回来,像是不经意,轻声发问:“阿姐怎么总好像是在撮合我跟她?”

    越春递到嘴边的筷子也停住。

    怎么你现在才发现吗?

    她虽没有明着来,但也暗搓搓给二人争取了不少单独相处的机会。戚廉隅聪明,定然早就猜到了。不拒绝不就是认同吗?

    但青春期的孩子大多叛逆,且面皮儿薄,不愿大人插手再正常不过。越春还是准备迂回委婉些,“阿姐只是觉得常欢很好罢了。你虽聪慧,但到底不会讨女儿家欢心。往后若遇到了喜欢的女子,可不能这般木讷,不然媳妇儿跟人跑了,你上哪哭去?”

    戚廉隅没再看她,拨弄了两下米饭,语气平淡,却又像是在置气,“男儿应当心怀大道,为百姓谋福祉,不该被情爱束缚。筠心现在不会考虑这些。”

    越春闻言顿觉嘴里的肉都不香了,略嚼了嚼便咽下去,简直怒其不争:“自古都是成家再立业。遇到喜欢的姑娘可不能拖沓,你若不上心,总有人截胡了去。要我说,还是得给点甜头再吊吊胃口,这般暧昧才是最上头的……”

    “筠心,你可有在听我说话?”她干讲了大半天,也不见他回应一下。

    “阿姐倒是懂得很。”

    这话里意味不明,越春也不深想,“话本都是这样写的不是吗?”

    戚廉隅安静吃饭,显然不想搭理她了,但她却丝毫没点自觉。

    难得开了这个话头,自然要同他讲下去,不然又被他躲过去,往后再那样冥顽不灵,任由人跑了怎么办?

    “你一个大好男儿可别跟我玩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阿姐在此处也是人生地不熟,到哪也不能给你找个美娇娘,你自己若不把握住……”

    戚廉隅像是再听不下去,手里的筷子用力按在桌上,连越春都被惊了一惊。

    他偏头看见越春盯着他屈起的指节怔愣,忍不住蜷了蜷指尖,缓了缓心神,“锅里还有汤,我去看看好了没。”

    越春看着他疾走出去的背影,手指稍微动了动。

    原来只是着急去看汤啊。

    戚廉隅的教养向来好得离谱,行止坐卧都温和循礼,平时筷子放下来都难以听到声响。刚才那一下着实有些骇人,隐隐透着些戾气——应当也只是错觉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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