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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之间,她听到远处隐约有沙沙的声音。

    商绒抬起头,茫茫雪地里,她看见一人提灯,披星而来。

    那人单袍雪白,宽袖微荡,外披一件镶兔毛边的披风,衣摆随着他的步履微荡,他手中灯盏照见他犹如星湖的眼,待他近了,商绒才发觉他是赤着脚踩雪而来。

    商绒怔怔地在看他的双脚,而他的目光也落在她脚踩的那双黑靴上,她穿着这双明显大了许多的男人的靴子,看起来有些好笑。

    “我留了一个镯子给你。”

    她有点局促不安,不敢迎上少年似笑非笑的目光。

    “我说要了?”

    他嗤笑。

    商绒抿起嘴唇不说话了,但少年手中的灯笼却往她面前移了移,她被骤然凑近的火光刺得一下紧闭起眼睛。

    于是积聚在眼眶许久将落未落的泪珠滑下脸颊,正被那灯笼的光照得晶莹。

    商绒有点难堪,她的睫毛颤啊颤,一下撇过脸去,蜷缩进树下未被灯笼照得分明的阴影里。

    “哭什么?”

    少年的嗓音干净又平淡,他忽然俯下身,用一双剔透的眸子审视着她。

    商绒躲无可躲,抬起头的刹那,少年的手指却忽然轻蹭了一下她的脸颊,很轻很轻,犹如羽毛微拂。

    她呆愣愣地望着他。

    少年扯下身上的披风十分随意地扔到她身上,“披好。”

    商绒迟钝地将盖在脑袋上的披风拿下来,这一刻,灯影与雪色之间,少年已转过身背对着她。

    她望着他的背影,柔软的兔毛披风里满是少年清澈甘冽又暖融融的温度。

    灯笼的光影照着少年单薄的衣袂,他赤足踩雪,背着一个姑娘走在寂寂山野。

    “我把鞋子还你。”

    商绒双手环在少年颈间,灯笼摇晃,积雪上的影子也在动,她小声地说。

    “不必。”

    少年简短两字。

    商绒静默了一会儿,低头又去看两人的影子,少年微凉的发丝轻拂她的面颊,她抬起眼,盯着他的耳廓。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她忽然问。

    “折竹。”

    少年声线清冽。

    折竹?

    商绒在心内默念了一遍,又问他,“天底下有‘折’这个姓吗?”

    “没有。”

    少年忽然站定,侧过脸去看趴在他肩头的商绒,他的眼睛弯起来,漂亮的卧蚕尾端有一颗极小的痣。

    她听见他说:

    “这世上多的是有名无姓之人,我便是其中之一。”

    第3章 栉风楼

    折竹将商绒放下来,迈着懒散的步子走入院中。

    商绒没跟上去,她提着灯笼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蹲下身拾起一截断枝,垂着脑袋在积雪上写写画画。

    灯笼静置于雪上,黄昏摇曳的灯火映出她生动的影子,她抬起头,发觉少年已转过身,此时双手抱臂,在不远处用一双剔透澄澈的眼睛盯着她。

    她一下站起来,走到他的面前抓住他腰间软剑的穗子,踩着那双过大的黑靴又拉着他走回到院门口。

    折竹垂下眼睫,在灯火铺陈的积雪之上,看清她一笔一划的两个字。

    “折竹。”

    商绒望向他:“我叫商绒。”

    檐下再添一盏孤灯,隔着一扇窗摇晃半夜,室内昏暗一片,少年的影子映在窗纱上,他正背对着她,扯下半边衣襟,露出来他肌理流畅的右臂。

    商绒的半张脸掩在被子里,只露出来那双圆圆的眼睛,朦胧光线里,她隐约瞧见少年臂上有一道狰狞伤口。

    从她的角度,她只见他略微一低头,随即脸一侧,他咬下一只不知从哪儿摸出来的小瓷瓶的布塞,药粉撒在伤口上,破了的血痂里浸出血液来,顺着他的臂弯蜿蜒而下。

    或许是察觉到些什么,他冷不丁地转头。

    纵是光线再晦暗,他依旧看得清她那双静默注视他的眼睛。

    他鬓边已有了绵密的汗珠,一张面容在暖色的光晕里也显得苍白,但依然俊俏极了。

    她直勾勾地撞上他的目光,很快又转身缩进被子里。

    少年盯着她的后脑勺,眼底添了几分狐疑,却并未开口说些什么,只回过头拢起衣衫。

    竹榻吱吱呀呀地响了一瞬,又忽然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了。

    商绒没回头,却知道他躺下了。

    等了好一会儿,她再细细地听,也没听到少年的呼吸声,她小心翼翼地转过身,眼前有一片从窗纱外照进来的光影。

    那光影洒在少年身上,他犹如迷雾里的远山,在明暗交织的界限里,岿然不动。

    商绒的困意早已压得她眼皮沉重,但夜里偷跑的这一遭令她手脚冰凉,连骨头缝儿都是冷的,困意抵不住浑身的僵冷,她裹着被子生生地捱着,天蒙蒙亮时才真正睡去。

    但没睡多久,竹床吱呀一响,她又倏忽睁开眼睛,彼时窗外晨光晦暗,她还没醒透,便见那少年十分警醒,拥被起身,好似时刻蛰伏的狼。

    他的指腹轻触窗纱,却未戳破,似乎是在听什么声音,也许是商绒衣料摩擦被子的窸窣声引起他的注意,他回头,见她要张嘴说些什么,他便适时将一根手指抵在唇上,一双冷冽的眸子盯着她,摇头。

    商绒一下抿起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拉起来被子捂住半张脸,仅用眼睛时刻注意着他的动静。

    “刺啦”一声。

    商绒忽见一柄长剑刺破窗纱直指少年面门,她瞪大双眼,却见他灵巧地偏头躲开,随即徒手握住剑锋用力一拽。

    鲜血淌了少年满手,外面的那人被他的内力所慑,脑袋撞破整个木窗,木刺扎进咽喉,那人双目失焦,当场气绝。

    商绒呼吸发紧,脸色煞白。

    “别出来。”

    少年睨她一眼,匆匆一句,随即提剑自破损的窗棂如风掠出,似一道烟青云雾流散。

    逼仄的院中静立十数人,他们正是昨日于南州官道上打算截杀一路人马未遂的那些杀手。

    “十七护法。”

    为首的褐袍男人神情阴戾,“杀十一护法,沉尸渔粱河,您如此任意妄为,就不怕楼主怪罪?”

    “十七护法!您这是把我们往绝路上逼啊!十一护法身死,我等岂非要再入血池?”有人愤而叫喊。

    栉风楼天下第一杀手楼的名声,是多年的尸山血海换来的。

    楼中护法十七人,常有人死,也常有人拼尽全力也要成为其中之一。

    一到十七是血淋淋的数字,其下埋葬着许多背负这些数字从生到死的杀手,而从始至终从未被取代过的,除了第二,便是十七。

    十七是他们眼前这少年,而他今年却不过十六岁。

    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栉风楼的护法,而栉风楼内有规矩,一位护法在外身死,跟随其出任务的所有人便要重归血池。

    血池,是栉风楼内的地狱,任何一个从那里走出来的人,都不会再想回去。

    “血池也算绝路?”

    少年略微活动了一下被剑刃划破的那只手,血珠顺着苍白指骨滚落,他的眼睛始终有弯弯的弧度,“若昨日你们参与其中,那条官道就成了栉风楼的绝路。”

    “十七护法何意?”

    那褐袍男人皱起眉头。

    少年眉眼隽秀且凌厉,“栉风楼从不过问雇主身份,将死之人的身份却是不可不查,但这查证身份的事,是楼内何人所为?”

    “这桩生意来得急,雇主开价三万两,买两个人的命,十一护法是赶着回楼里的,他说过了,是永兴古宁府的顾氏。”男人眼珠动了动,如实说道。

    “三万两白银,只取两人性命?”少年持剑而立,衣袂猎猎,“永兴古宁府的商户顾氏,真值这三万两?”

    “您究竟想说什么?”男人按捺不住躁意。

    少年一顿,低首去看手中的软剑,薄刃上粼粼的寒光映于他的眼底,他惋叹:“你们还真是笨。”

    “云哥,我看他就是想哄骗我们!”

    一名年轻的杀手已忍耐不得,“他在萍川时所受的重伤应该还未痊愈,我们索性现在就杀了他!十一护法怎么说也与楼主有情,我们今日替十一护法报了仇再回楼中,说不定还可免去重回血池的惩罚!”

    在栉风楼,功过是可以相抵的。

    众人被他言语鼓动,一时目光再聚集到那少年身上时,便如鹰隼一般阴冷瘆人。

    风雪更重,一场厮杀的声音纵使隔着一道木门也清晰传入屋内。

    商绒瑟缩在床角,紧绷着神经动也不敢动,可是那道破损的窗外拂来冷风,更带来了越发深重的血腥气。

    但她仍忍不住细细地去听,听见门外刀剑相接,听见有人惨叫,或重物落地,她一一辨认出惨叫的声音或宽厚或粗犷,没一个是属于那少年的声线。

    动静忽然隐去,犹如一场疾风骤雨戛然而止,她不由抬头去望那血迹斑驳的窗棂。

    忽然——“砰”。

    商绒下意识地转头,正见门板轰然倒塌,随即便是凛冽的寒风裹挟冰凉的雪粒迎面袭来,她看见门板之上的陌生男人吐了一口血,而他转头发现了床榻上的商绒,瞬息之间也不知他揣度了什么,商绒只见他作势就要起身朝她来。

    她立即赤足跑下床去躲开他,随即将风炉上的茶壶拎起来,壶内的水烧滚了,她被烫得厉害,也没握紧就一下朝那人扔了过去。

    男人被茶壶砸破了额头,滚水洒了他满脸满身,他被烫得面目狰狞,叫喊起来。

    商绒还在吹自己被烫伤的手掌,却听他的惨声骤然止住,她抬头,发现他颈间破了个血洞,血肉里似乎隐约闪烁薄冷的银光,那似乎就是洞穿他脖颈的东西。

    她几乎呆住了,眼见那男人双目圆瞠,重重地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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