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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在那之后,迟也再没提过跟喻闻若回英国的事。

    他令人意外地又恢复了工作——在一个女性职场群像剧里客串了一个角色,前后也就拍了两个礼拜。制片人以前也合作过,是迟也的朋友。原来还担心他看不上这样的角色,但迟也一点儿没挑。于是慢慢地也有了一些邀约,跟以前不能比,但迟也很快把心态调整了过来。靳敏敏介绍了一个话剧给他,虽然是b角,他也已经感激不尽。剧排了一个多月,在北京试演,效果还不错,于是定下了来年要巡演,准备跟迟也签约。

    等到了十二月,张念文那边以各种理由拖延,开庭再次遥遥无期。迟也提交了一些短信记录作为证据,不知道为什么被一些营销号曝了出来,曝也没有曝全,挑挑拣拣,关键信息隐去,反而营造得很像两个人在谈恋爱。许多人直呼“反转”,以前都是“受骗了”。连迟也的律师都直叹气,认为这场官司已经基本成了定局。

    迟也知道这背后是张念文,但他毫无办法。

    严茹也给迟也打了个电话,说有合适的角色,推荐了他。迟也有些意外,但严茹故作轻松地跟他说,“不是说好了保留影视合作协议吗?”

    话虽如此,但也就是这么一说,人走茶凉,迟也是真的没想到。

    “《冷枪》那边,应该赶寒假档,也快播了。”严茹跟他说了一声,立欣也在《冷枪》的项目里投了钱,她一直都有盯着,想来也是出了力。迟也一时无话,良久,严茹又问他:“小也,你最近怎么样?”

    迟也回答她:“挺好的,在排话剧。”

    严茹道:“那就好。”

    挂了电话以后她把剧本和制作方信息发给迟也,带了一句话,是她在电话里没有说得出口的。

    “不要再闹了,人总要活下去。”

    迟也只当没看见,客客气气地谢过严茹给他的机会。

    孟轻雪的电话紧跟在严茹的后面,这是让迟也更没有想到的。

    在他生日的时候曾跟孟轻雪通了一次电话,约了要吃饭。后来迟也主动找过孟轻雪两次,都没约得出来。迟也想着,她大概忙于照顾孩子,再加上姓康的也未必允许她随意出去社交,便没有再提起这茬。

    上次有人揭发王永乾的时候,孟轻雪也被带了出来,迟也曾经暗自希望她会出来说句话,但她始终保持沉默。迟也想想也就算了,孟轻雪一直便是这样的人,也许她更看重现在的生活,他不该指望什么。

    于是,就再也没联系了。

    但孟轻雪在电话里语调轻快,好像这些事都没发生过。确定了迟也在北京以后,就一定要他今晚就去和她吃饭。等迟也到了,发现还是一年多以前他们见面的那一家饭店,连包厢都是同一个,孟轻雪曾经在这里朝迟也哭诉张念文将她送给了姓康的。

    孟轻雪已经在里面等他,很热情地招呼他:“师兄!”

    迟也跟她打了个照面,顿时吓了一跳。孟轻雪的脸已经完全垮了,明明是最青春的年纪,神态却十分沧桑。笑起来的时候,僵得好像两块苹果肌要脱离她的颧骨,鼻子也是说不出的假,好像她的五官谁也不认识谁,只是在她脸上委屈地合租一下而已。

    孟轻雪注意到他的神色,羞愧地低了一下头。

    迟也立刻收敛了视线,尽量若无其事地看着她的眼睛,笑道:“等了多久了?”

    孟轻雪温柔地笑了笑,这个时候才露出一点迟也熟悉的神情。

    “没多久。”

    迟也打量了她两眼,跟她寒暄:“看来你恢复得不错。”

    孟轻雪似乎没有听懂:“什么?”

    迟也补充道:“生完孩子恢复得不错。”

    “哦……那个。”孟轻雪挑了一下眉毛,突然很平静地说,“因为孩子死在我肚子里,就没生下来过。”

    迟也刚要喝水,惊得一下碰翻了水杯,洒了自己一身。孟轻雪赶紧抽餐巾纸给他,连声“哎呀哎呀”,好像迟也洒自己一身水都比她的孩子死了更重要。迟也语无伦次地问她,“什么……怎么会……?”

    孟轻雪轻描淡写地说:“哦,因为康敬仁的老婆怕我生个儿子出来跟她的儿子抢家产,所以找人把我打了一顿。孩子就没有保住。”

    “什么?!”

    孟轻雪没再回答。包厢外面有人敲了敲门,服务员端上了牛排,孟轻雪甚至还笑了一声,问迟也:“我帮你点了菲力,师兄吃吗?”

    迟也现在哪里还有心思吃牛排。

    “可是……上次……”他还是不能理解,“你还跟我说,是个男孩儿……”

    “是男孩儿啊。”孟轻雪叹了口气,“七个月了,医生把他从我肚子里拿出来,都看得出相貌了……”

    迟也只觉得胃里突然翻腾起一股剧烈的恶心。

    “什么时候的事情?”

    “六月吧。”孟轻雪拿起刀,开始切她的牛排,“就在你站出来把张念文那些事情都说了以后,有狗仔来拍我。本来康敬仁把我藏得挺好,这不,藏不住了,让他老婆知道了。”她说完,甚至还笑了笑,觉得很可笑似的。“其实康敬仁还算有良心的,他把我接回去,养了我一段时间。但你看我这张脸,也被他老婆找的人打坏了……后来他给了我一笔钱,就不要我了。”

    迟也的心一下子凉了。

    “上次为什么没告诉我?”

    孟轻雪没抬头。盘子里的牛排已经被她分开,但她没有叉起来吃,只是专注地盯着那肉,又把它们切成了更小的丁状。她那副神情,好像切牛排远比吃牛排更重要。

    迟也注视着她无声且专注的动作,很快便觉得毛骨悚然。

    “轻雪……”

    孟轻雪停手了。她先幽幽地叹了口气,然后才道:“因为我那时恨你啊。”

    恨他为什么那么不顾一切地就在镜头前把这些事都说了出来。恨他为什么过得那么好却要惹这样的麻烦。恨他的勇敢,却要用她的孩子来做代价。恨他怎么就不能跟她一样,忍了,忘了,过自己的日子,然后偷偷咬咬牙就算了呢?

    孟轻雪用力地在已经变成很小块的牛肉上划了一下,刀在瓷盘上刮过去,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音。

    “你生日那天,好几个app都在推送你,你的粉丝铺天盖地帮你应援,当时我想,凭什么啊?”她还在切,肉块早就已经分离,但她就是停不下来,故意用那种声音刺激迟也似的,迟也终于听不下去,伸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轻雪……”

    “但我打完那个电话就不恨你了。”孟轻雪停了下来,抬头,看着迟也,“师兄,你也不容易。”

    不能怪他。

    迟也把手伸回来,难受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对你可真狠啊。”孟轻雪苦笑了一声,“我以前,一直觉得他至少对你是真心的。他老拿你来比,要我学着你的表演,学着你说台词的方式,然后又很失望地说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迟也了……你知道吗,以前我这张脸,都是照着你去整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一边说自己不是同性恋,一边对你这样念念不忘。我也不敢奢求我能比得上你。我就希望他能把对你的感情,分给我一点点,一点点就好了。”

    “轻雪……”

    “可他现在对你,一样是赶尽杀绝。”孟轻雪拿起桌上的红酒往高脚杯里倒,手发着颤,一下子就把酒杯倒满了。迟也伸手扶了一下,孟轻雪颤抖着,把手里的酒瓶让给了他。迟也把那杯满满的红酒挪到自己面前,然后给她倒了浅浅一个杯底。孟轻雪笑了。

    “你记不记得他在片场抽烟的样子?”孟轻雪突然问他。

    迟也满桌找塞子,想把红酒瓶塞起来。他意识到红酒已经只剩了半瓶。一边不怎么走心地“嗯”了一声。

    “手里夹着一根烟,跟你讲戏……讲着讲着就入神,烟灰落到剧本上,他就那样一弹……”孟轻雪学着张念文的样子,好像已经醉了,“拍《雪泥鸿爪》的时候,要下雪,他一遍一遍来,要人家控制雪量,你敢信吗?他把每一分钟落多少雪都精确出来,说这是在镜头下面最好看的。我那个时候崇拜得要死,觉得真正的艺术家就是这样,我后来再也没碰到过他这样的导演。你还记得吗?”

    迟也抬头看着她,轻声道:“我记得。”

    孟轻雪看着迟也,很委屈似的,轻声说:“可那都是骗人的。他根本不是什么艺术家。”

    迟也点头:“都是骗人的。”

    孟轻雪目光怔怔的,如梦初醒一般:“我们被他骗得好苦啊。”

    迟也别过脸,用力地在眼角抹了一下,然后举起了手里满杯的红酒,朝孟轻雪示意了一下,凑到嘴边像喝水一样,“咕咚咕咚”,根本不停。

    孟轻雪看着他把满满一杯红酒就这样喝了下去。

    “不说那些了。”迟也把空酒杯放下。喝得太猛,他的食道有种被酒灼伤的感觉,酒劲一下子散出来,他有点儿头晕目眩,但他撑着桌角,看着孟轻雪,“咱们不说那些了。”

    孟轻雪勾了勾嘴角,乖巧道:“好。师兄,你最近怎么样?”

    迟也搬出他回答严茹的话:“挺好的,还有戏拍。”

    “真好啊。”孟轻雪叹了一声,很羡慕似的,“你还告他吗?”

    迟也一时未答。喝下去的酒好像在他胃里煮沸了,翻腾得他想吐。他把红酒瓶又拿出来,给自己又倒了半杯,仰脖喝了一口,才道:“我要是说我不告了,你会看不起我吗?”

    孟轻雪摇了摇头,温柔道:“不会。”

    迟也觉得头晕,用掌根狠狠在额头摁了两下,闷声道:“我男朋友可能要没工作了。”

    孟轻雪都没问他男朋友是谁,好像早都知道了。

    迟也继续往下说,不像是说给她听,只是自言自语:“他们停刊了,他可能要回英国去。我……我反正这么长时间,该赔的也赔光了。我现在还有戏能够拍,就算回不到以前,好歹还有戏拍……茹姐说得对,人总要活下去的。他背后还有王永乾,我真的斗不过他。”

    他哽咽了一声,抬起头,眼睛通红。

    “我想认输了,可以吗?”

    孟轻雪什么都没说,良久,伸手过去,握住了迟也的手。

    “没关系。”她轻声道,“你已经很勇敢了。”

    迟也紧紧攥着她的手,抵在自己额头上,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孟轻雪站起来,倾身过去,用另一只手在他肩膀上按了一下,安慰他。

    迟也很快收住了情绪,快速地深呼吸了两口,放开了孟轻雪的手。

    “没事。”他接过孟轻雪递过来的餐巾纸,在眼下抹了一把,清了清嗓子,“我真的没事。”

    孟轻雪重新坐下来,撑着下巴,用叉子拨弄着盘子里已经凉下来的牛肉。

    迟也问她:“你呢?以后打算怎么办?”

    孟轻雪笑了笑:“我也想回去拍戏。”

    迟也挑了一下眉毛,有些意外。孟轻雪敏锐地看了他一眼,手掌覆住了自己的脸,笑了一声:“你觉得我脸坏了,接不到戏了,是不是?”

    迟也移开目光,想了想,“可以去做修复。”

    “是啊。修复。”孟轻雪笑得甚至有些甜蜜,“我这张脸,缝缝补补的,反正早就不是我自己的了。”

    迟也好心道:“如果你想拍戏,我可以帮你去问问……”

    他还没说完,孟轻雪突然打断了他。

    “你觉得我演得好吗?”

    迟也怔了一下,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问。

    “你……”

    孟轻雪:“我出道这些年,真正演得好的,也就那20分钟的青蛇。”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十分怅惘,好像又回到了舞台上的那一刻。修炼了五百年的青蛇,在片刻间尝遍了人间的爱恨憎欲,鼓点声声催,光线暗下,许仙死在她的怀中,白蛇落下一吻。这小小的青蛇,终于在那一刻化成了人。

    迟也轻声道:“你演得非常好。”

    孟轻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突然换了一种口吻,整个人平静而笃定,好像一早就已经准备好了。

    “其实我手头有一个本子,已经定下了,今天找你吃饭,其实是想找你来跟我搭戏。不知道师兄愿不愿意?”

    迟也非常惊讶,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惊讶有些居高临下的意思,赶紧收住了。这有什么呢?谁还没在圈里有几个朋友?

    “好啊。”迟也答应她,“什么样的本子?”

    “这样吧。”孟轻雪很轻松的样子,“你把你的地址给我,我先把剧本寄给你,你看看。好不好?”

    迟也更意外了,这年头接触项目,一般都是先给个电子版的人物大纲故事梗概什么的,很少上来就是实体的一个“剧本”。

    “行……行吧。”迟也犹疑着,还是掏出手机,把自己的地址发给了孟轻雪。“不能先告诉我是什么题材吗?”

    “留个悬念。”孟轻雪笑了笑,“但你答应了我,不能反悔啊。你不陪我,这戏我可演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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