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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三十九章==

    这大抵就是报应。

    旱灾也就罢,洪灾历来多疫病,且疫病大多都是又急又凶。

    章家便有人染上了疫病。

    只可惜章世复正忙着赈灾,忙着如何保命,根本没及时发现。等发现的时候,小孙子已经没了,接着是自己的独子、妻子……

    这些年章世复倒也再娶了,也有了孩子,却是几个闺女,一直没能生下儿子。他知道这是老天要让他绝后,让他赔命,给胡家一家人赔命。

    章世复一面呛咳着,一面语无伦次地说着当年的事。说自己当时的恐惧、悔恨,种种种种。

    胡三也就那么听着,自然情绪难免会有波动,可到最后却成了一片死寂。

    “……我说这些,不是想让你原谅我……就是累、咳、太累了……很累很累……这些事藏在我心里多年,我每年都会去你爹的坟上一趟……跟他说说……可那只是衣冠冢……我不、我不知道你爹听不听得见,愿不愿意听……”

    “我爹不会听的,他也听不见。”

    章世复脸色先是潮红,再是一片死灰,良久才喃喃:“听不见也是对的,咳咳,我只能下去……再跟他说了……”

    说着,他抬头,有些欣慰地看向胡三:“茂生,知道、知道你活着……真是太好了……我有时也会想,会不会有这一天……可、可我想了想……竟是……是高兴的……”

    胡三深深地看着他,从这张脸上他几乎已经认不出当年的痕迹。

    就如同他一样,十年的岁月,足够让所有人面目全非。

    “难道你不好奇,为什么我会出现,为什么明明能出现,却不早一点,为什么……”

    胡三的目光放在章世复的胸口上,那里有一个洞,正不停的往外淌着血。

    本来他就没给章世复认真包扎,就是随便拿布绑了一下,因为对方情绪太过激动,伤口又裂开了,那深蓝色的长袍,胸口处有一块黑色面积正在慢慢扩大。

    章世复艰难地撑坐起来,他大口地喘着气:“这是我欠你们的,还了也好……欠了这么多年,我累……还了也好……知道你还活着,老胡家的香火还没断……我在下面、下面,也不至于没脸、没脸见你爹……”

    胡三突然笑了起来,满是嘲讽和复杂:“你觉得你死了就能还清欠我家的一切?还不清,你一辈子都还不清,你不要妄想了!是的,我就是故意等着那些人对你下手,我才出面阻止,我就是想看你明明可以逃出生天,却无奈不得不面对死亡的下场,我想看看你这张脸该是如何的恐惧和精彩……”

    只可惜让胡三失望了,他想象过很多次,有一日他大仇得报之时的场景,却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

    一切的仇恨竟是起源于一次行差就错,章世复生了攀附之心,他本来也没想这样,可偏偏事情朝着最不可挽回的结局发展。

    胡家人死得只剩他一个,章家的下场也没好到哪儿去,还有那些无辜的百姓……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人。

    一个手眼通天,不过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毁了这么多人的人。

    “我要你手里的东西!”

    章世复下意识看向他,目露震惊。

    “你手里若是没有东西,以他们的性格不可能留着你,你把这东西给我。”

    章世复嘴唇翕张了几下,才道:“……茂生,我不知道你这几年经历了什么,可你斗不过他们的……斗不过,就剩你一个了,你别傻,别傻……”

    “斗不斗得过,那也是我的事!”胡三低咆着。

    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脸庞又恢复一片冷硬,却又隐隐带着一分近乎狰狞的凶恶。

    “当初落水时,我听见姓项的和手下说的话,所以我知道我的仇人是谁。现在斗不过,那就以后,以后斗不过,我用余生跟他们斗,我时时刻刻盯着他们,总有一日,将他们全部送下去祭我胡家。”

    “茂生……”章世复嘴唇颤抖起来,整个人也抖了起来。

    胡三从出现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冷静自制,也是到了此时,听到这些话,章世复才知道这份仇恨埋藏得有多深,而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他。

    一直撑着的那口气当即泄了下来,章世复无力地倒靠在那里,气若游丝。

    “那东西……在……”

    “在哪儿?”胡三靠近去听。

    章世复猛地一下抓住他的手,瞪大双眼:“在、在你爹坟前埋着……他没有想到我会藏在那里,找了、找了很久……听我一句……好好保存、自、自己,别被……”别被仇恨拖垮了自己。

    可这句话注定是说不出来,胡三就感觉到那只手突然就没了力气,滑落下来。

    *

    连招儿都感觉到胡三的异常,忍不住问薛庭儴:“他这几日怎么了?我看着有些不对。”

    薛庭儴叹笑了一口:“没什么,可能是累了吧。”

    “那你也让胡三歇一歇,这一年年的,总是各处都有事,他也就连轴转的跑。人又不是铁打的,总得歇一歇。”

    “恩,我知道了,我等会儿看到他就跟他说。”

    如今下面一切都渐渐进入正轨之中,各府县衙门俱都出面安置灾民。

    想回家乡的,就送回家乡,不想回家乡的,就在当地落户。官府发了赈灾粮食,也设了粥棚,总而言之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进行。

    薛庭儴有感这次的灾情严重,特意让各地府县衙门出面,组织灾民以工代赈。做工的灾民可多分到一些粮食,或者稻种什么的,在各地都挖起储水用的池塘。

    尤其是沿着黄河的府县,趁着黄河之水处于干涸的状态,将河底的淤泥也清了出来,这样一来等到了明年夏汛之时,就不怕因为淤泥堆积,造成河水蔓延决堤了。

    最近薛庭儴笑眯眯的,没少夸奖下面那些官员爱民如子,尽心劳力。

    可下面人是如何想的,那些大户们是如何想的,反正这事也找不到他头上,他就浑当不知。

    与之相比,项竘的处境就有些焦头烂额了。

    姜志毅差点没被逼疯了,好几次撂挑子不干。都是系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跑不了姜志毅,也跑不了他。如今非常之期,只能摒弃一切共渡难关、

    幸亏薛庭儴一直表现的是——我知道里面有很多猫腻,我已经很给你们面子了,让你们自己解决。解决好了,我就当做没这事,解决不好,反正你们看着办吧。

    有这么一层,就好像是吊在驴鼻子前的萝卜,总是能让驴子充满干劲儿的。

    就当是送瘟神,只要瘟神走了,反正官还在,以后何愁捞不回来。

    这么想想,心里就舒服多了。

    时间进入九月,转眼间又到了月底。

    河南是不用指望收成的,幸亏湖广江南一带受灾并不严重,秋收并没有耽误。等别处的粮食送来,赈灾的钦差也可以功成身退了。

    等到薛庭儴走的那一日,许多官员来送,都是依依不舍的。项竘还是没出面,他这巡抚俨然是打算一直病到薛庭儴走了。再病愈。

    “薛大人。”若说真正舍不得薛庭儴走的,还属张盛。

    起先张盛对于朝廷下派钦差,是报着一种观望的状态。

    他不敢对其寄望太高,但又希望对方能做一些什么,哪怕是为了百姓。

    后来钦差弄出的那一出出,他心想这是棋逢对手了,甚至有种心心相惜之感。直到钦差入驻开封,他才发现官原来可以这么当。

    把下面一众人玩弄于鼓掌之间,让对方有苦难言,还不得不按照自己的想法做。

    他欣赏之余,同时还有些失望,既然有能力,有陛下的宠信,为何就不能大刀阔斧。

    后来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再后来他又不怪对方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虑和顾忌,他又何必拿着自己的想法去要求旁人。

    人无完人!

    至少,这一场事总算过去了,百姓的损失降到最低,明年的未来可展望,已经很不错了。

    直到钦差要走了,他才真的不舍起来。他忍不住想若是薛大人能留在河南,一定是此地百姓之福。

    “怎么?这是舍不得本官?”薛庭儴笑着,拍了拍张盛硌手的肩膀。

    张盛翕张了下嘴,没有说话。

    薛庭儴又轻拍了一下:“好了,你想的本官不会让你失望的,等着吧。”

    张盛还在发愣中,薛庭儴已经进了马车。

    马车缓缓前行,这时从路的两旁跑出来一些百姓。

    有百十多人,竟是追着车队去了。

    “钦差大人,钦差大人……”

    马车停下来,薛庭儴车中探出半个身子。

    几个百姓跑了上来,手里都拿着篮子。

    “薛大人,这是俺家的刚种的菜。”

    “薛大人,这是俺家蒸的馒头,你和大人们路上吃。”

    “还有俺家的鸡蛋,就那两只母鸡,这是第一次下蛋,俺都攒着。”

    ……

    薛庭儴的手已经接不下了,胡三帮着他接,最后车辕上、地上密密麻麻全放着各式的篮子和布口袋。

    这些百姓也顽皮,放下东西就走了,连还回去的机会都不给。

    薛庭儴只能让人把东西都收上马车,才回到车里坐下了,车队继续往前行。

    他手里还拿着一把大葱,这是之前忘了给胡三他们。大人不说,别人哪好戳破大人窘迫模样,这个任务只能交给夫人了。

    招儿也就不说,直到薛庭儴心情复杂了会儿,扬手去摸脸,才发现手里的大葱。

    “你这是故意的吧?”

    招儿瞅着他呵呵直笑。

    ……

    另一头,张盛目睹这一幕,回头看了看其他官员错愕的表情。

    讥讽地勾了勾唇角,什么也没说,便扭头走了。

    这些百姓终于心满意足送出了自己的心意,心情十分愉悦。他们大多都是跟着薛庭儴一路从京里回到家乡的那批灾民,听说钦差大人要回京城了,特意前来相送。

    对于一生注定平凡无奇的他们来说,这次的经历大抵能成为平生最精彩的一次。

    若干年后,当他们老了,儿孙满堂,他们会抱着调皮的孙儿,讲起平生最得意,也是最曲折离奇的故事。

    在那个故事里,他们在薛大人的带领下,所向披靡,救了整个河南的百姓。

    那是一个叫做奉旨赈灾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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